在方轻舟于长安的住所里安顿下来,不知道他徒弟苏叶是被打发去了哪里。我住在这姑娘的屋子里,第一天在抽屉里发现一叠有暴力倾向的传奇话本,第二天在床下发现袋发霉了的糖炒栗子,以至于之后方轻舟让我摆放衣物我都只敢规规矩矩放在桌上。
他说先是断开筋脉,我们就准备了两周。他怕我身体太虚弱,好吃好喝地供着,直让我养胖了几斤。
古有关羽刮骨下棋,今有我断脉掐肚皮。
断后再续上并没有花多久时间,只是内伤外伤加在一起治疗,光是表面的伤疤就花了一个月之久。有时会聊到我师父,我已是记不起往事,对她印象不复深刻,但从方轻舟的三言两语里,她该是位奇怪又可爱的女子。
曾经疑惑着方轻舟也该有四十岁,怎么长得如此年轻。想到医者,向来是有受人猜疑的怪癖,更何况是这么一个本来就有些怪癖的。就算是在暖炉热到我都出汗的房子里,他都是裹得严严实实,胳膊从来不露出来。
痊愈时,我打开门窗,发现长安城一片阳光明媚。
“再过一周,似乎是有元宵灯会。”方轻舟道。
我道:“时间过得真快,记得山庄那会还刚入冬呢。”
回忆起来,那晚从洞穴出来,直到我下山,才恍然大悟。不过是件虚无缥缈的宝物,在我眼前就已有几条人命。
方轻舟和我说,这事情平息不了,要想安然一生就别尝试染指,心里念着脑子里记着,就真的摆脱不掉了。他说罢,眼睛还往我这儿瞄了瞄,让我心里慎得慌。
我不该去深想,此事与我无关我便不去缠入纷争。
在方轻舟这儿养好了伤,一切都看上去要步入寻常。
唯一惦记的,就是我浑身都是致命的伤,不知是哪个混蛋干的。
“之后我都不知道该有什么打算。”我道。
方轻舟说道:“从头开始呗,该干嘛干嘛。你伤好得差不多了,我明日天黑之前走。”
我点点头,道:“打扰多时,再见时请你喝酒。”
“酒就不必了,也不知是否有相见的机会,你好自为之。”
方轻舟这家伙不知为何怪脾气又开始了,我习以为常,自己晒太阳睡觉不去较真。
在我晚上做梦时,再次梦到顾相琉对我说:“阿瞳,你安心了吗?”时,我终于是睡也睡不着了。
几乎没有光亮的洞穴,刺眼的剑光,倒下的人。
我也一样的……
在这样的剑下,一样毫无还手之力的软弱。
还别说,这剑真是让人……挪不开眼。每想起剑留一处光影,我都浑身颤抖,不同的与害怕无关的情感,手都控制不住地捏紧。
方轻舟让我最好不要再学武,还要挨顿活罪,又容易惹事。
能狂时且狂,不然岂不是人间多走一遭。
也不知道顾相琉的剑是谁教的,起落收放得如此漂亮,不过,这样的高手会再收徒弟就怪了,会收下我,如同白日做梦。
我也算知道自己的习武留下的老茧为何都比竹衡厚了,就是这么一个顾相琉,在其余人都注意在他那张脸上时,我竟因他的剑术弄得自己心神不宁。
一早,我向方轻舟要了块□□,感觉若是夜夜都被这梦所困扰,那我一刻都呆不下去。
况且,我也不好意思在方轻舟走之后占着这房子,指不准他打算盘卖了呢。
我烦躁地问道:“覃王府在哪里?”
方轻舟道:“不熟,你问我雪燃是谁的时候我都说了,这一辈的人只认得你和我徒弟。”
顺着顾相琉这思路,我又想起了荷华公主,看他都要走了,继而问道:“你熟荷华不?”
他道:“我连你都不想熟。”
我原想还嘴道不熟就不熟呗,这话说得我和荷华有什么递进关系一般。收好了行李,还是与他辞别。
我走了,走了半个时辰肚子饿了才发现,方轻舟给我瓶瓶罐罐的药备得很齐,就是忘了银子。在那里混吃混喝还混着医药,都是靠着我师父这一人情,现在我也腆不下脸去要。
这是哪里?兆国的京城啊,长安啊,遍地都是黄金啊,一砖头砸下去都能砸到一个三品官的地方啊。
当我带了面具套了男装,又问了多次路,终于找到了覃王府,只能说这与皇帝关系不好的王爷,气派不是一般的大。我刚想敲门,就被守卫给推到了石狮子下面。
“干嘛的啊!”守卫说道。
我看了眼狰狞的石狮子,道:“找王爷。”
守卫打量了我一眼,道:“有帖子吗?”
我思考了下,实事求是说道:“没有。”
他说:“没有请回!整天就是你们这群人烦着想进府,到头来不是门生就是媒婆,你们不累我们累啊。”
我道:“我找王爷是有正事。”
“什么正事?”
我恭恭敬敬地微微折腰,道:“这位大哥,我来找份工做做。”
半个时辰后,我又问了多次路,终于找到了覃王府的小门,心里甚是感慨。
我扣了扣门,有一打扮干净的小厮开了门。
“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我恭恭敬敬说道:“找点事情干。”
他与守卫一样打量了我一眼,我很担心自己的伪装是拆穿。而后他表示要先和总管说,再给我引见大总管。我还是被隔在门外。
直到中午,他才再次开门,道:“你来这边,跟着我走。”
虽是小门,却是花藤叶蔓格外雅致。我在他后头穿过回廊走过石子路绕过鱼池再折到了几处院落,看到那位大总管在喂鸡。
他见着我们到了,把手上的谷子给我,吩咐道:“现在府里也不缺人,你就在这儿喂□□。这鸡可是屡斗屡胜,隔日是要再立战功的,可是要好好伺候。”
我道:“是。”
合着我等了一上午,讨了一个喂鸡的活,还不如扫地呢。
在总管的喂养下还较为温顺的公鸡看了我在喂,眼睛里那叫一个凶狠,我一闭眼就觉得它下一秒要啄过来。
就在我眨眼的瞬间,它的确是扑哧着翅膀就要啄过来,我身体早就恢复得七七八八,一个转身就避开它,然后谷子撒了一地。
它看上去颇有几分得意,真是人善被鸡欺,饿死的王爷家公鸡比我大。
原先吃得好好的,现在它反而是不吃了,让我有点着急。
“你这小子,怎么连鸡都喂不好?”大总管呵斥道。
一来二去,白忙了半天,在王府溜了一圈又被赶回了街上。
我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才想着自己这么做真的是太冲动了,若是看见顾相琉,可是连话都没想好怎么说。
我现在虽是易了容,可他这只老狐狸若是看不出来,我以后走路横着走。不过,我这一小小过客,他要是记得起我,我走路翻跟头好了。
“洛瞳,你怎么在王府?”
我吓了一跳,转而沮丧说道:“竹衡,我有扮得那么失败吗?”
之后我跟在他后面,他说:“先去吃饭。”
我点点头。
“你恢复得怎么样?”
我道:“这辈子武功算是废了,记忆也没恢复,不过身体恢复得七七八八。”
他愣了愣,道:“不恢复也好。”
“除了这样,我还能如何?”
“无妨,刀还可以再练。虽说当时秦以容说你根基最差人最懒,但要往好处想想。”
我道:“秦以容,和崇圣皇上躺在一块。”
竹衡是彻底愣在了原地,半响说不出话来。
“我没遵守约定,让你差点身处不测之地。”
我反而是释然了,低低笑着,道:“不,都是命,是命躲不过。”
他带我去的是芙蓉楼,着实气派,我在长安待的这段时日我就听到这饭馆的名字不下五遍。这儿的店老板以前是越将军府里御赐的厨子,越将军常年在边疆,府里荒得长草,他就在附近开了家菜馆,后来越开越大,直至越将军战死沙场,遣散府邸,他就关了那小店面,在繁华之地大手一挥开了这家芙蓉楼。方轻舟也爱吃这儿的狮子头,总是要叫那儿的店老板提早给他备一份,似乎是老相识。
此时已过饭点,然而堂内还是热热闹闹的。刚到店门,就有店小二迎上来,竹衡说了间包厢的名字,似早有预订,又要了边上的小包厢说是吃完就走不耽搁时辰。
芙蓉楼有四楼,越是往上走越是清净。竹衡说的包厢在三楼,我在一偏僻的小包中点了碗面条,他则是去我边上紧挨着那一稍大的包厢了。
楼里隔音效果不怎么样,我与边上那屋有一门是连通的,如同附属的小房。
“边上的小包厢有人?”
“以往结识的朋友。”
我吸溜着鸡汤面,发现边上的人……好像是顾相琉。上午我还被他们的总管扫地出门,思及此,我吸溜得也不敢大声了。
“去山庄那会我都没见几次你妹妹,她到京城了吗?”
连越祈也来了……我从窗户纸望过去,只见三个人影。
“在客栈。”
“我记得山庄遇到的……洛瞳她是去哪里了?第二天早上怎么没人影了。”
“养伤。”
“原来如此,看她的伤势我都觉得哪一天天亮她就这么没了,谁伤的她啊?”
越祈似乎在吃饭,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
“不知道。”
“她到底什么来历?”
“是我一位旧识的徒弟,不过是来山庄养伤期间出了点意外。”
越祈与竹衡在一问一答,顾相琉似乎是在干其他的事情。之后他们又聊了些我听不懂的事情,我就在那儿吃面条。一碗吃完,他们在隔壁还没聊好。
不知道是谁先提起来的,越祈笑道:“啧,这不是相琉哥在写着嘛,盈盈姐看了估计要感动哭了。”
一个是教坊司的翠花姑娘,一个是不夜宫的头牌花魁,我算是知道越祈和顾相琉这两人怎么厮混在一起的了,只希望竹衡不被他们两个纨绔给带坏。
只听得竹衡依旧是冷冷的语气,说道:“哦给我看看,到时候给施袖抄一份。”
越祈又发出更大的笑声:“哈哈哈哈竹衡兄你太没诚意了!施小姐看了估计要悲愤哭了。”
我:“……”
就是在我应该要尽量去仔细听些八卦的时候,我却想起了与我毫不相关的沈翊岚,心里恍惚间有些钝痛。
方轻舟曾对我说,外伤好医,心病无救。
这句话,是在我失忆后还是失忆前无意提到的,我有些记不清。有时会偶尔冒出无法确定年代的纷乱记忆,一句话一样菜或者是一种神色。方轻舟说是也拿不准,能恢复点也是我赚到的。
只是那一阵刺骨的模糊的感觉我还未彻底感受,那扇连通的小门就被顾相琉推了开。
我下意识地摸上了紧贴着脸的面具,直勾勾盯着他看。
顾相琉道:“竹衡,我好像真的把你朋友的徒弟给吓坏了。”
他还真记得我,不过,这也表明我易容实在是太失败了……
别说,本姑娘还的确被他吓到过几次,出了洞穴后目光呆滞地往自己屋里赶,直到关上门,才反应过来他在我身后叫了我几声。
说那时心里不膈应是不可能的,只是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越祈也瞧了我两眼,道:“哈哈哈哈哈哈哈,洛瞳,两个月不见你怎么变了个性啊!”
我:“……”
我黑着脸扯掉脸上的面具,心里暗自骂了方轻舟几句,这一晚上折腾出来的面具果然劣质。
“你也别怪方轻舟哈哈哈,你这眼睛这神色,太明显了,除非我再被薰次眼睛哈哈哈哈。”说罢,他坐到我边上,道,“不过在这里见到你真是缘分啊,你现在要干嘛去?”
这时候,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竹衡偏偏说话了:“我原看到她在覃王府转悠。”
我脸此刻一定红到了脖子根,不然他们怎么会流露出奇怪的表情。
丢人,太丢人了,去当个下人赚个饱腹的钱都不够格。
尴尬,太尴尬了,一时冲动欠思量,也不知道会被想成什么样。
我急匆匆以方轻舟还等着我为借口,走出了芙蓉楼。
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我有些不知所措。
方轻舟早就走了,这家话性格奇怪得很,所以被江湖人叫做“怪华佗”。
与他讲起时,他则是辩解道:“我可比华佗好看!”
以医药救人闻名的其实还有一处,只是那儿过于荒僻以至于世人难以寻找,现任掌门又神出鬼没不见踪影,以至于江湖上一提到神医便是方轻舟,而那一处曾风光无限的门派在世人不知处堕落腐烂。
一辆马车缓缓地顺着人流而来,架马的小厮都衣着光鲜,显示了车内主人身份必定不凡。在离我五步远时,却停了下来。
我还在纳闷方轻舟是不是出门发大财了,
车上的小厮利落地跳下,撩开帘子,道:“王爷,你找哪位,奴才去——”
那人话还没说完,帘子内的人就探出了半个身子,然后施施然下了车。
小厮又看了眼我,眼里写着“完了,王爷要去看病了”,却又恭恭敬敬地在马车旁站着。
顾相琉看了看方轻舟上了锁的家门,眼里尽是笑意,朝我温声道:“这位姑娘看起来根骨清奇,又像是无所事事,要不要跟着在下学剑?”
我似是冲昏头脑,半响没反应过来。
看到如此状况,我丝毫不会怀疑他特地绕半个长安城过来嘲笑我一下,看个热闹之类,没想到,虽不是他师父,但莫名而来的欣喜通了七窍,我都想掐自己一下。
告诉自己,这不是梦境。
我缓过神来,才想起重点,道:“那要交银子吗?”
他被我逗乐了,就是他边上的小厮都笑了出来。
“既然你主动要交银子来扩充我的账本,那看你浑身上下没几件值钱物件,且当我跟班好了,省了份每月的工钱。”
此话一出,边上的小厮笑容僵硬了,转而流露出悲伤的模样,再变成了愤怒地盯着我看。
顾相琉看我还在迟疑的样子,又道:“如何?”
我道:“王爷不后悔就好。”
他道:“看缘分,不过一念偏差而已。”
这不就是突发兴起的意思么。
除此之外,似乎也无理由。莫非是这覃王顾相琉,真的是被山庄的奇事慌着了,瞎了眼迷了心,看上本姑娘了?这心思我也不敢想,太抬举自己了。上回梦里的盈盈姑娘天姿国色,顾相琉的笑容都是带着六分假意三分算计,还有一小点当是消遣无聊。
回到王爷府里,管家看到了我,纳闷道:“这姑娘可真是眼熟,上午来的那个倒是个清秀的男人,想混进王府被我下套逐了出去,咦?果然是我年纪大了吗……”
顾相琉听了不言语,只是撇了我一眼,道:“陆伯估计是认错了,这位姑娘是我路途中结识的,看起来颇有几分习武的根骨,还请给她安排个清净点的住所。”
陆伯又怀疑般地望了望我,让我一阵心虚。
大丈夫有作为之士,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怕什么王爷的心思管家的眼神。更何况比起我一人漂泊指不定遇到仇家,顾相琉完全没有要害我的意思,要害早在那月黑风高夜把我扔洞穴里。
陆伯误以为我是贵客,要我住一装饰华美的屋子,我门槛还未跨进就退了出来,道:“王爷吩咐住清净些的,住此我估计都要睡不着觉了。”
他道:“此处下人们鲜少过来,最是清净。”
我道:“来此时,我见路上一岔口还置一小院,上题了‘不知’两字,可有人住否?”
那院子看似偏僻,布了绿萝,朱联上字淡褪映,颇有一番闲情,而且布置得也低调一些,睡得安稳。
陆伯的眼珠转了转,道:“无人居住,姑娘还请跟着老奴往这儿走。”
那院子的确是有岁月沉寂于此的味道,却又不荒败,随陆伯一路至那名为不知的住所,又打听了一些消息。
“王爷虽爱结交好友,但来往并不多,鲜少有居住王府的客人。”
他交的朋友大多是有有名有姓大有来路,自然是不会打扰府上的。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过是与他萍水相逢,有缘便多走一程。”
陆伯吩咐了几位女子帮我打扫屋子整理衣物,又让我有事相求时就去找他,我易容时与他接触过,怕是不留神要多生事端,况且是借人便宜住在这里,自然不会去多麻烦他。
待一切弄好已是饥肠辘辘,那碗鸡汤面的滋味还在舌尖不散去,那王爷身边的小厮倒是及时跑来了。
“姑娘,王爷等你用晚膳。”
我遇着这恭恭敬敬的态度倒是有些不自在,不禁道:“别姑娘姑娘地叫了,叫我阿瞳就好。”
那小厮立马摇头,道:“奴才不敢。”
我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的话,奴才叫,自小服侍王爷,王爷出宫时一起来到府里的。”
我点点头,如此,这倒是让我今后这个要当跟班的怪不好意思,不过顾相琉随口一言,不当真就是了。
王府虽大,摆设却是除个别几个外,不显富贵之态,想来主人也是位雅客,只是这位雅客所作所为有时和京城纨绔也无差别。有时聪明些的,比猛撞的更让人头疼,
顾相琉在堂内,看上去也不是饿的样子。他见了我,道:“你来了,便上菜吧。”
语罢,一些人便端上菜,菜上完了便退下。我在芙蓉楼里见过就是非权贵人家都让人试菜,这里倒是不同,顾相琉很随意地夹起片牛肉。
我看着这菜色,感觉这府上的厨子和芙蓉楼老板的手艺有得一拼。
他道“他曾是御膳房里的掌勺,父皇对他极是喜欢。在我有自己府邸时将他赐给了我,近日来手艺又有长进,炒的鸡蛋也到了新的境界。”
我忙活着吃,都几乎顾不上回话“太好吃了,看来你父皇很喜欢你。”
若是喜欢,按常理该让他皇帝的。我说得有些欠思考,希望他不往其他方面想。
他看上去也的确没多想,道“你伤都恢复好了?”
我道“差不多了,没事,我没到一碰就碎的地步。方先生说武功和记忆都有可能慢慢恢复的,只是不知时日,现在已有些好转,记得一些了,譬如儿时一些顽劣的事情,上树掏鸟蛋一类……”
顾相琉道“王爷王爷王爷,叫得太难听了。换声叫叫。”
我想他素日里被这么叫惯了也嫌耳朵疼,我被叫了一声姑娘就吃不消了,既然吃了王府饭那叫得亲近点也是无可厚非之事。我左右为难了一番,腆着脸道“老大。”
这么一顿饭,我小心地咽着米饭,看着顾相琉脸色从白到青,从青再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