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刚才没有吃饱吧?”我递给坐在石头上生着闷气的蒙岩一个馒头。
“可怜我?”他对我笑了笑说道。偏风的发型有些乱,而且有些长了。不过看得出,平日里他应该是很注重自己仪表的绅士男人。
“受委屈了更不能亏了自己肚子,”见他并不接受我的好意,我更近地凑近他说道,“吃了吧。”
他仍是不理会。把头偏向一方,看着那个坟冢。才几天时间,那不算高大气派的坟冢上竟然长出了点点新芽,微风吹过,那冒出的芽徐徐晃动。
“真对不起,我答应你们张警官要给你们全新的生活的,是我无能……”我说道,声音低迷。
“这也是全新的生活,”听我道歉,他倒是一把接过我手中的馒头,大口吃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充满了内疚。
“为什么给他造这座空坟?”我问道。
“他有这个资格。”他回答得很有底气。
我愣愣地盯着他,思量着他话里的意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像我们这样的汉奸走狗怎么还能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恐怕死一千次,一万次,拔筋抽皮都不足以抹掉我们身上的走狗标记。”
“我没有,”我摇头道,补充道,“我不骗你,这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是的,如果你也那样想,那天你就不会再回去救我们。”他坦然地说道,“不过,也只有你接纳我们,那些人永远都会排斥我们,永远会看不起我们。当了汉奸,一辈子在别人眼里就是汉奸。”
我淡淡笑过,轻轻摇了摇头。
“他应该有个好的归宿。”蒙岩接着说道,“别人都骂我们汉奸走狗,说我们卖国救容,可是,我们不服从日本人,我们怎么办?我们的家人都在他们手里,我们自己可以死,但却不能让家人因为我们而送命!张警官是个好警官,他死前说他自己敲诈勒索,横行霸道,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说他对不起大家,其实没有,事实上,你们都不知道……”他又重重地重复道,“他是个好人,一个好警官,他应该得到敬仰,他应该要有个好归宿。”他欲言又止,终究没有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蒙岩,那现在你们反叛了日本人,你们的家人?”我追问道。
“我们投靠日本人博取信任,这些年已经慢慢将家人安置到妥当的地方了。”他回道,眼睛仍注视着那座空坟,“这都是张警官的安排。”
当时策反张锦昌时,想从他家人那里下手,怪不得怎么也找不到他家人,原来如此。
“我有次看到他无故打你,但是听你对他的描述,好像你们关系不错,”我探究地问道,“难道你不恨他?”
他笑了笑,道:“那些都是假象。在日本人手下做事,就得使障眼法,要不然哪里有命活到今天,张警官是个精明人,”他对张锦昌敬佩地肯定道,然后他又自嘲道,“我们在他的庇护下才能苟且偷生活到今天。”
“林小姐,李副官让我来叫你,开饭了。”一个小兵远远地叫我道。
“好的,”我给他打了个手势,“马上就来。”然后对蒙岩说道,“你都在这里坐了一个早上了,走,吃饭去!”
“我不去!”那执拗地说道,“以前是一条狗,摇尾乞怜还能讨得一碗饭吃,现在是丧家之犬,走到哪里都看人脸色。”
“他们只是暂时不能接受你们,等处久了就好了。”
“你也看到了,才几天他们给我们多少脸色看了,不光是那个李副官,刘副官,连后来接应的杨副官也是臭脸色!”说着,他啐了一口,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另一方向大步走去。
“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不重要,重要的是真正的你是什么样的。”我说道。
他转过身来看向我,眼睛眯着。
“自从日本人占领上海以来,就出现了一群劫富济贫的民间侠士,他们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专门趁夜深人静的时候给穷困人家送急需的钱财,却从不露面,也不留名,只是所送的钱币都是用专门的布袋子装着,上面印着一支梅花,正因为如此,那些受到恩慧的穷苦百姓将他称作‘怪侠一支梅’。你们,就是怪侠一支梅吧?”
“你?”他面露惊讶,疑惑出声。
“乱世之中,穷苦人没念过多少书,没有什么文化,大概只是听说书人讲过古时一个劫富济贫的大侠自称“怪侠一支梅”,于是,就沿用了他的名字,名字虽然俗套,但是却饱含着穷苦百姓对这位无名英雄的感激与颂扬。”我感慨道,他面上的惊讶之色更甚。
“我怎么知道的?”看出他的疑惑,我转头看向张锦昌的坟冢,“那天你替张警官垒这坟冢时,不是放了一个布袋子到空坟里么?”如果早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我也用不着费尽心思策反他们,也害得他们丧失了千辛万苦从日本人那里取得的信任。
他看了看张锦昌的空坟,然后又看向我,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波动。谁又能想到,背负着汉奸骂名的一群人,正是他们感激涕零的恩人呢?
“要不,我把你们真实身份告诉他们?”
“不要!”他马上拒绝,“在城里还有我们的人,如果有人知道我们就是‘怪侠一支梅’,那其它人就危险了。”
“好,那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我们先填饱肚子。”
他面色仍是凝重,根本不想回去看别人的脸色。
“你忘了你那里还有一群兄弟么?张警官已经不在了,你现在就是他们的上司和老大,如果你也逃避,让他们怎么办,你不怕饿,难道要让他们跟着你挨饿?”
他走了回来,“好,我跟你回去!”
回到临时营地。
“他妈的!你们也太欺人太甚了。你给我们吃的是什么?”
“我们平时就是吃的这些,吃不下,那就回去继续当你的汉奸走狗啊!”
“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汉奸走狗!汉奸走狗!你们那姓张的汉奸头子都已经死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了,你横什么横,做汉奸的都没一个好下场。”
“老子凑死你!”
我们刚到营外,就见蒙岩的下属赵德轮起拳头向刘副官凑去。他俩就此摆开了架式。两方的其它人也各不相让,都蠢蠢欲动想要攻击对方。
“赵德!”蒙岩喝止道,“你干什么?”
“他们……蒙长官,你看他们给我们吃的是什么?”说着,指着那锅漂着点野菜的清汤说道。
“我们平日里就是吃这些,你吃不惯我们也没有逼你吃!”刘副官冷哼了一声说道。
“刘副官,你们也太过分了。”我看着那锅菜汤,也着实看不下去。
“蒙长官,这窝囊气我不受了!”说着,赵德啐了一口就欲走。剩的十多名下属也叫骂着跟着他离去。
“赵德,回来!”蒙岩叫道。
“爱走就走,谁怕谁呢,姓张的汉奸头子死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了!”刘副官喃喃道。
“你说什么?”话传到蒙岩耳朵里,蒙岩走近刘副官,逼问道。
“我说什么?我说你们那汉奸头子死了,你们这群爪牙也没有好下场……”
“咚——”地一声响,刘副官还没有说完话,蒙岩就冲他一拳打了去。那拳出得很重,刘副官一下子倒在地上。其它的人见自己副官被打,纷纷围了上来抓住蒙岩。
“不许打架!不许打架!”见势不妙,我大喊道,但他们军人出生,唯军令是从,哪里听从我的话。
赵德等人见自己上司被打,也跑了回来,整个营地顿时乱成一团。
“砰!”我冲着天上放了一枪,“都给我住手,谁要再动手,我就崩了谁!”全声顿时寂静一片。
“刘副官,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做错了一件事就永远不能原谅吗?”
“什么事都能原谅,但是卖国求容就是不能原谅!”刘副官质声答道。
“你们就这么容不下他们吗?”
“要想让他们这些汉奸走狗呆在军营里,休想!”刘副官非常不客气地说道。
“李副官,你也一样想法吗?”我对赶来的李副官问道。
他看了一眼他的将士们,将士们个个脸上充满了愤愤之色。
“林小姐,你也看到了,他们飞扬跋扈,气焰嚣张,才刚来三天就已经和咱们自己的兄弟干了不下十场架,把军队的规矩都坏了,再这样下去,我怕……”他嗫嚅道。
“别说了,我懂你的难处,”我举过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了,“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蒙岩,带上你的人马,我们走!”我上前对蒙岩说道。
“林小姐,你也要走?”李副官问我道,面露急切之色。
“我答应过张警官,不仅要把他们带出来,而且要让他们过全新的生活,所以我必须和他们在一起。”我说道,于是带着蒙岩等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