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出门前,先叫下人去写了拜帖,她也没带两个儿媳妇,叫了凤姐和李纨:“把大姐儿、薇儿兰儿带上,兰儿不是要考学?正好和林家的三哥儿说说话。若是你林表弟在家里,他还能向表叔请教请教。”
李纨守了这么些年的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自己倒没什么,只是贾兰也因为这个不大交际,这还是老太太第一次只带贾兰出门,她心里盘算着,去自己亲戚家,又只见女眷,算不得违背礼法,匆匆命贾兰准备去。贾兰是个好学的,听说能去状元表叔家求教,自然是高兴。只是贾环却很是不悦,同赵姨娘嘟哝了很久,赵姨娘日后如何嚷嚷着“要我的姑娘出去和亲给你们挣功名,却把我这儿的爷不当爷”,给荣国府里头带来了多少风波,此处先不提。
却说那贾兰兴冲冲地来了,却见靖远侯府大门紧闭,不似相迎模样,贾兰是骑马来的,登时有些尴尬,去马车上请示曾祖母。贾母却面上一派平静,给门房递了拜帖,过了不一会儿,林府的大管家亲自开了二门相迎,行至二院外换了小车,就见到一个年轻的男子带着许多管事的立在廊下,见他们来了,几个丫鬟立刻迎上来扶着贾母换车。贾兰见他长身玉立,身板笔直,一张脸却还稚嫩,看着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心道这大约就是林澈了,只是还没法子确定,便疾步上前与他见礼,以“表叔”称之。
林澈难得见贾家出来个知礼的爷们,很是惊讶,忙与他见了礼,道:“公主、嫂嫂请史太君与二位嫂嫂去溱芦洲喝茶。”又道,“兰哥儿请随我到鹤年轩一叙。”
“久闻林表叔藏书颇丰,兰心向往久矣。今日若能窥得一二,死而无憾。”
“兰儿说的是大哥的书了。倒不妨的,大哥得了什么好书,素来是要誊抄几本,等他下了值,兰儿喜欢什么,只管向他要去。”
贾兰惊喜:“沫叔今儿个回来?”
“他哪天不回来。”林澈故作老成地点点头。
凤姐儿的娇笑声已经从马车里传了出来:“澈哥儿,你们这儿文不文俗不俗地说什么呢?我找你嫂嫂姐姐说话去,你可得好好关照你侄儿。”
“凤姐姐放心。”林澈同凤姐倒也相熟,随口应下。
贾母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当年同林家闹得厉害,林沫甚至在宫里头都没给她颜面,断掉血缘宗亲的文书下的比什么都快,叫荣国府好生没得面子。说实话,贾母是习惯了林家的不客气,今儿个也是做好了在林家门口等上一等的准备。她一个老人家,再怎么说也是黛玉的亲外祖母,在林家门口亲自坐着,难道林家的面儿上好看?谁知道进来得如此顺遂,林澈也好声好气的,叫她颇是意外。
又想起了些别的。
静娴刚出了月子,人比生产前更白嫩富态了许多,许是做了母亲的缘故,往日面相中便能窥见的凌厉也柔和了不少,眉间那道疤今日点了一支金漆色的五瓣花儿,瞧着竟多了几分雍容。
李纨当初见静娴时,正是她在宫里头和元妃闹了不好不久,来荣国府里头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李纨当时瞧着,只觉得靖远侯妃美则美矣,只是从面相看就有些咄咄逼人,何况五官再精致秀美,脸上有道疤,算得上是妇容有缺。不过今儿个见了,又与那日大有不同。凤姐同她们相熟,本欲亲亲热热地上去拉着人说话,只是贾母尚未开口,她做孙媳妇的也只能在身后站着。
贾母叫凤姐、李纨两个亲自扶着,见了黛玉,只见她身着大红宫装,婷婷袅袅地坐在那儿,唇角似翘非翘,清灵俊秀,身后站了一排丫鬟,当真宛若天女官路全文阅读。
静娴促狭地看了一眼凤姐儿,冲她略挤了挤眼,道:“公主,史太君到了。”
贾母这才发觉哪儿奇怪!
黛玉如今身份不同了,就是她堂堂一品诰命夫人,也得撑着这把老骨头给行个大礼。
贾母颤颤巍巍地刚俯□去,紫鹃便上来扶她:“老太君不必多礼。”
黛玉侧过头来,看着早已年迈的外祖母,道:“闻琴,你去哥哥院子里拿点新茶来,要他最宝贝最舍不得的。”而后对贾母笑道,“我不常煮茶,老太太尝尝外孙女儿的手艺。千万别嫌弃才是。”
贾母连声道自然不会,凤姐笑嘻嘻地捏了捏她的鼻子:“谁敢嫌弃殿下呢,那不是不要命了?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们这些猫儿狗儿可还等着你提携呢。”
凤姐这人,素来是会察言观色的。李纨倒也不是不知道她们这趟是来求人的,只是她的出身到底不同,平日里就什么事儿不开口的,这次自然更不愿意开口求人。她寡妇的身份也不适合多说话。故而贾母虽然因凤姐私自离家十分不满,却也明白,这个时候,也只有凤姐儿扯得下脸面说话。
王熙凤倒也不是不知道贾母是在利用他,但她又有什么法子?既然嫁进了荣国府,哪有她独自抽身而出的好事?自然是人家的荣光跟她没多大关系,但是人一倒霉了,她是要冲到最前头受罚的。
元春这一封妃,贾家自然就跟着登天做了皇亲国戚,可是人道贺完,散了,宫里头打秋风的却不散。要真要说给荣国府带来体面,那自然是没话说,但若要说带来什么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那还真没瞧见。就连贾政的那个外放,还是王子腾帮他求来的呢。也没见宫里的娘娘能帮上什么忙。但不管怎么说,元妃还是主心骨儿。她在宫里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荣国府肯定阖府上下跟着遭殃。
静娴的脾气,凤姐跟她处了这么几个月,算是明白了,就是个倔强的拧丫头。她今儿个客客气气地把贾母请进来,反而叫凤姐心里咯噔了一声。
景宁郡君哪里是会给人面子的,她不喜欢的,谁能拦得住她使性子。黛玉虽然是个好丫头,但性子上来了,也是不听劝的。别说外人怎么看她们——如今这姑嫂两个的地位,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就是贾母真搁靖远侯府门口坐着了,叫静娴急了,把那户部通知两家姻亲作废的文书丢出来嚷嚷得荣国府脸上无光,她也不是做不出来。
如今这么客气,只怕是娘娘真要不好。孔静娴这是省去别人说她们家落井下石的口水呢。
黛玉听了凤姐这话,倒也是笑了一笑:“凤姐姐这张嘴一开,天都能叫你说塌下来,还用得着我?我还指着你多说两句,叫我侄儿跟着学学呢。”一边又叫乳母把贾薇抱来同修朗一道玩耍。
“跟你比起来,我们啊,那就是笨嘴拙舌的。”凤姐打趣了一番,“你们家小公子金贵,可别跟我学。”
贾母自然是知道凤姐方才话里有话,只是被黛玉有岔开了去,心里也是一叹,只道:“公主······”
黛玉拈茶叶的手一顿,道:“外祖母这话,折煞外孙女儿了。”
“殿下当受老身这份礼。”贾母道,“其他的公主,也都是这样。你们金枝玉叶,自然得是万人敬仰的。”
君臣有别,公主是贵主,她们外家又算得什么。就是正儿八经的承恩侯,见着皇子皇孙也得行个礼叫声主子的。贾母哀求道:“好孩子,我是老糊涂啦,办了多少混账事儿,你看在你母亲的面上,还肯叫我一声外祖母,我当是感激涕零。只是你也知道,我们阖府上下,也就指着宫里的娘娘过活。娘娘好了,我们平安,娘娘不好·····我这把老骨头也该去见你母亲了娘亲难为。如今我也不知她是得罪了哪路的神仙,也不敢叫公主替她打算,就图公主给我们个明白话儿啊。”
黛玉只道:“老太太说什么呢,你定能长命百岁。”
静娴本来歪着身子看修朗和贾薇玩呢,听了这话倒是笑了:“老太太,我活了这么十几年,就算不如老太太见识广,倒也打小跟着公主四处走动,看了不少人家,还是头一回瞧见你们家这样的事儿。”
凤姐知道她一张嘴就没好话,赶紧堵上:“行行行,我的好奶奶,你就当我们没点好的,碍着您的眼了,好歹让您多长了几分见识?便是算姐姐求你,就说我这张不成器的嘴儿,还能不能喝得到你家小侯爷的周岁酒吧。”
李纨身子一凛,手上接过了黛玉的活儿。
“你可真行。”静娴指了指黛玉身后,“这排丫头看着面生吧。”
“倒是一个个地都俏得很,把你身边的都比下去了。”
静娴笑嘻嘻地:“都是皇后赏的。”
饶是凤姐胆大,此刻也唬破了胆。
黛玉抿嘴笑了起来:“好嫂嫂,你吓她做什么。”
“我叫她长点记性呢,别当哪儿都跟你那几间小矮房子,就你平常在家里同平儿说话,指不定院子里还有人能听见呢。”静娴睨了凤姐一眼,“别人我不知道,就你凤姐姐这么个蛮辣子,我怎么着也得请她到修航成亲的时候来说几句,肯定比那唱得还好听。”
凤姐心里的一颗大石头落了地。
黛玉心里头疑惑,她嫂子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尤其是宫里的闲事。
元妃一事,她也有所耳闻,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事她自觉知道的越少越好,自然不会想着去插手。静娴出月子进宫谢恩是赶在这事儿发生以前,事儿一出,本来答应好的赶着天气好了就带修航进宫去给皇后瞧一眼都不作数了,躲家里就怕沾腥,如今竟是放话保人了?这可有意思,别说她一个小小的郡君,现如今风口浪尖上,只怕她祖母和惠大长公主到了,都不定保下谁呢。
她只当自己年纪还小,这宫里头的弯弯绕绕,自然不如静娴明白。只是回去稍一思索,倒也知道了一二。
宫里如今把这事瞒得密不透风,想来是跟上头的面子有关。上头既然不愿意丢了脸面,便回头纵是真定了元妃的罪,也会另寻个名头,就是要因为这个处置荣国府,也会从别处下手——那家子本来也浑身是靶子,不用损皇家的名声都能找着由头拔了去。不过既然找着由头,那大约就得就事论事了。王熙凤这几年安分,静娴毕竟有那么些面子在,要保她富贵难,要保她平安,倒也不是不可能。
何况,这事,原是林沫答应了的。
不过她单说要保凤姐,听在贾母耳朵里,却仿佛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千恩万谢。
黛玉见外祖母一大把年纪,犹自四处奔波,心里也难过,只是这事,她又确实爱莫能助。
一大家子,把全部的前程寄托在一个女人身上。
她纵是可怜他们,却又清楚地明白,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啊,花了几天的时间整理了一些事情。
人家说秀死快秀死快,我又没秀,咋死了呢。
幸好没有想象的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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