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眠儿堪堪步至堂中,将视线从李青梧身上收回,低下眉敛起目,刚要福身对着堂上行礼,却忽然地胸口处一阵火烫。于是探手抚上去,原来是那块玉佩的作用,然她也无心细究如何一直凉沁沁的白玉这会蓦地烫起人来,只是提了裙裾,双膝一屈,冲高堂上坐着的二位简短清淡地作礼:
“李青烟拜见楚王,见过大兄!”轻飘飘的一句在这静谧的大厅内显得格外空灵悠远,就如同她的人一般,不食人间烟火,因而众人丝毫未被她的声音所叨醒,依旧沉浸在似梦似幻的境地之中。
疏影见堂中的锦垫之上端坐了一对男女,二人中间隔着两把瓷壶,这仗势究竟是甚意思?疏影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瞧着那女儿家长得秀丽典雅,颇有几分姿色,至于那男的么……
她还未曾来得及细审人家的皮相,就被李眠儿福身的姿势给带着躬下腰去。
周昱昭此时离着她二人仅有几步之遥,方才她请礼的声音清晰入耳,仿佛都可以真切地感觉到她双唇的一张一翕,朦胧间,一缕似是发自她齿间的奇妙异香拂面而过。那个早晨,就是这个声音,就是这抹异香没错了!
周昱昭回想当时的那个场景,再又想到那个丫环的轻斥,不觉脖子下有股热气直窜向面颊。
李眠儿一直福着身子,只是上头二位却迟迟不做回应,而她又不好兀自起身,免不了继续屈着。一旁的疏影见此,可是心疼得不行,禁不住抬起脑袋看一眼堂上,却见那端坐的二人呆愣愣地盯着小姐不作动静,再看周遭,一个一个还尚处云里雾里呢!不由气得鼓起腮帮子,恨声一跺脚!
前面的周昱昭闻得闷响,便朝右上首斜觑了一眼,了然了小丫环的反应,于是嘴角一撇,轻哼一声,然后拈起手臂间最后的一支箭矢,轻举前臂,手腕轻轻朝前一送,箭矢顺势飞出,而在箭矢脱手的那一瞬间,他鬼使神差地、不由自主地侧首朝堂中立着的她看过去……
不期然地、毫无预料地,他的目光正巧碰着了她的,那一瞬,他觉得释然,终于她看到他了;那一瞬,他却觉得像是永恒,似是一眼便是千年;那一瞬,他觉得惊魂,心神俱为之一颤,那是怎样的一双眸子,似是只需一眼便要将人看穿!
李眠儿微微含着首,感觉膝盖正渐渐麻痹,忽瞥见前头身影一晃,于是掀动眼帘,抬眸看去,这是她进堂内之后,真正用眼所去瞧的第二个人,她原欲是无心地看上一眼,然后垂下眼帘,继续候着上头给予回应。
只是她无心的一眼,却真真切切地望进了一汪幽潭,当那幽潭倒出自己的珠眸时,天地万物仿佛都于倏忽间悄然隐去,只空余那汪深遂的幽潭牢牢地将自己笼罩,久久逃离不得。那一刻,从来静如亘古之水的心湖上荡开了一圈圈浅浅的涟漪;那一刻,从来澄澈如洗的脑海依稀飘浮起了薄薄雾霭;那一刻,从来品不出酸甜苦涩的舌尖竟泌出蜜样的汁液弥漫进咽喉。
只是四目相对的刹时间,却似定格了许久许久,二人只是这么静静地互相望着,怔怔出神,恍然如梦。直到……
直到“喀嚓”一声脆响,却是箭矢入瓷壶击撞壶壁之声。这一声响惊醒了痴然相对的两人,也惊醒了高堂上的两人,亦惊醒了宾席上的众人。
周昱昭听得自己箭矢成功入瓮,连忙杳无踪迹地收回目光,起身对着彭婉一拱手,轻声道了一声“承让”,便转身朝他的席位走去。修长俊逸的身形在迎面经过李眠儿时,全身发肤不可抑止地紧崩起来,胸口一动,再动!
这一次相对,二人不约而同地避开彼此的目光,李眠儿眼看他的一角衣襟拂过自己臂上的翠色披帛,感觉像是从心头拂过一般,将平整的一颗心拂皱了!
堂上的李青梧被脆响惊得反应过来后,忙出声回应李眠儿,许是长时间没有说话,许是嗓子干涩,发出来的声音却有些嘶哑,听不甚清楚,又见李眠儿依旧不动,不由清了清嗓子,提了音量:
“小九,不必多礼,快快起身!——来人!扶九小姐入席!”
他这响亮一声,顿时引得堂内喧哗一片,人们纷纷回过神来,顾左盼右地相互攀扯起来,当然所涉及内容无非还是这位神秘莫测的“九小姐”!
“王兄,果然你没有哄我!真真绝代佳人啊!”梅笑寒满脸堆笑,狠狠拍了一下王锡兰的肩膀,戏谑道。
王锡兰有些无辜地揉揉肩膀,暗道:我这也忒神了,明明瞎瓣的,怎么倒把我自己也瓣进去!
周昱昭一回到自己的榻上,便端了杯满酒,仰头饮尽,然后握着空杯,目视着堂中那道倩影步向前排最末的一张榻几。
而彭婉因为输了投壶礼,又被李眠儿横插一曲,正感手足无措,呆立在堂中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还好楚王看在眼里,适时地替她解围:“彭小姐,这一局你输了两支箭矢,不若为大家高歌一曲,暖暖场面!”
彭婉听了这话,脸色噌地一红,可是楚王开的口,她如何也不敢搅了他的兴致的,于是挑了首《声声慢?秋声》,当众演唱起来: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深。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歌声宛转动听,曲调悠扬似水,众人听了亦之倾心。她这一曲果然重新将人们的心神拉回筵席上,楚王听了之后,更是赞赏有嘉,于是也重重地记下一赏!
彭婉欣欣然谢恩,领赏而归,直到坐回自己的榻上,才悄悄地缓口气,直觉自己的这一局投壶礼太也漫长,想到这,伸出脖子,朝前排最末了的那处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