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们一家四口住在平房大院里,厨房虽然没现在的大,可是总被妈妈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每次一放学回家,妈妈就会拿出好喝的甜汤给我喝,我最喜欢喝妈妈煮的绿豆沙了,每逢过年过节,家里饭厅的桌子上总摆满了各种好吃的东西,现在想起来特怀念那种全家人坐在一起吃团圆饭的场景。可是真正悲剧的开始却源自于我的妹妹,我可爱的小妹妹,真正的不幸是从她失足落水开始的。
当时我只有七岁,妹妹五岁,我的妹妹周美惠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一张可爱的小苹果脸,粉白粉白的,我母亲经常领着她看电影逛公园,嘴里也总是念叨着我的小棉袄之类让人肉麻的话,我父亲当然也是每天一下班就把她顶在肩膀上,我经常可以看见妹妹把父亲当成马来骑,平时斯文严肃的父亲在院子里爬来爬去,而他的娇宝贝儿则一本正经地嘟着小嘴儿,小手里握着一个柳条鞭子,小鞭子时不时地落在父亲瘦的几乎没什么肉的臀部上,嘴里还大声嚷嚷着;“驾!驾!快点!再快点嘛!人家勤勤她爸可以爬好几十圈呢!”勤勤是妹妹的同班同学,她爸爸我见过的,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据说是个货运司机吧,反正属于体格特别强壮的那种,妹妹把父亲当马骑也是跟勤勤学的,勤勤经常在妹妹面前炫耀她爸爸可以做连续做一百个俯卧撑,还可以让她骑着爬五、六十圈,这对于斯文瘦弱的父亲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为此,父亲专门每天起早跑步,锻炼了半年,可是做起俯卧撑来也就撑死了二十个,每次驮着妹妹爬到第四十圈的时候就开始头晕眼花了,无奈,父亲天生不是那块料。
有次妹妹跟着妈妈逛公园,被一个导演看见了,他们专门把妹妹请到公司里试了镜,据说马上有部新戏要开拍,正好缺个小女孩做配角,试镜的结果十分满意,那部新戏的开拍就在妹妹出事以后,当然这是后话了。在妹妹选上小演员之后,当然就更骄傲了,再加上妹妹本身很聪明,虽然她还未上学,可是她已经在学前班里学了不少东西了,当然爸爸妈妈平时也没少教她一些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还都不会的英文,总之我的妹妹周美惠就是一颗明日之星,人见人爱,绝对迷倒一大片的小萝莉,不论男女老少一律通杀,反正我没见过不喜欢我妹妹的人。可就是这个人见人爱,父母恨不能把她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萝莉偏偏出了事。
出事的那天是个晴朗的星期天,我和军子、大明约好了一起去附近的公园里打水仗,我专门穿了大背心大短裤,这样万一把衣服弄脏了,洗起来容易点,省的被妈妈骂一顿。我拿着自己藏在被子底下的大号水枪刚要出门,就被妹妹发现了。
“哥哥,你去哪里?”
“去找军子做功课去,有几道题不会做。”我说着拍了拍肩膀上的书包,我扯的这个谎也没什么过分的,当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我学习很差是众所周知的,平时我就经常抄军子的作业,其实他的成绩比我强点有限,也就是我考试得三十分,他得五十分的水平吧,虽然他学习也很差,可是我还是经常抄他的作业,因为别人都不给我抄,因着这个,我俩倒成了铁哥们。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妹妹得意地盯着我藏在背后的右手,因为我刚把水枪从被窝里拿出来,还没来得及放进书包呢,妹妹就进来了,为了防止被她发现后打小报告,我只好把右手藏在背后。
“你知道什么呀!”我不满地白了她一眼,打算转身出门。
“我知道。”她故意放慢了声音。
“什么?”已经走到门口的我回头看着她,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不过从她得意的眼神中,我感到她似乎已经知道了我是找借口出去玩。这个爱打小报告的家伙,真是烦人,我几乎是不耐烦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要去玩水枪,我打算告诉妈妈,你不好好学习,她前脚走,你后脚就出去玩,你忘记了吧?上次你玩水枪把衣服搞得很脏,还挨了爸爸的打呢。你作业写完了吗?”
只见她把小手背在后面,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准备教训我,我当时一脑门子的气,凭什么她也教训我,在学校被老师骂,回家被爸爸妈妈骂,现在连这个小东西也想训我,我当时就急了,“怎么着了?我就是出去玩,爱告状就去告吧。”
看着我一脸的怒气,她倒是不紧不慢地在我面前踱起步子来了。
“不告状也可以,我有个条件。”这个恼人的小东西狡黠地望着我。
“什么?”我把脖子一直,有什么呀,大不了就是告状,我再挨顿打呗。
“除非你带我一起去!”她特意把最后五个字加重了语气,说罢,她扬起那洋娃娃般的小脸蛋,笑眯眯地望着我。
“不行!绝对不行!”没想到她开出的条件居然是这个,我一口回绝,这个小姑奶奶要是把裙子弄脏了,妈妈骂我还是小事,她要是知道我居然带着妹妹去池塘边上玩,肯定会打我,妈妈常教育我们水火无情,一定不能去池塘边上玩,连我自己去都不行,更别说还带着妹妹了。到时候,还不爸爸妈妈一起上来打我,像我妹妹这种小可爱谁能相信她是自己主动要求要去的呢?想到这里,我立马拒绝,连镚儿都不打。
“那就是说,你愿意我把这件事告诉妈妈了?”她简直是语带威胁。
“你!”我怒不可遏地望着她,真想揍她一顿。
“你看看人家勤勤她哥哥,去哪里玩都带着勤勤,你怎么就不带着我呢?”这次,她说话的语气明显地缓和了许多,小嘴巴一瘪,似乎马上就要掉眼泪了。
又是勤勤,她凡事老跟勤勤比,那个勤勤依我看,勤勤她哥哥指不定有多烦她呢,整天介的跟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我就不信勤勤她哥哥就这么愿意带着她玩,不过有几次玩弹子球,我倒是看见勤勤哥哥带着勤勤跟一大群男孩子在一起玩得热火朝天的,看样子勤勤哥哥对勤勤是真的挺好的。
“我不是个好哥哥。”我低下头说道,看着她那张白嫩小苹果脸,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就带我玩一次吧,我保证不把裙子弄脏,也保证不告诉妈妈。”妹妹说完,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我。
“那,走吧。”我只好妥协,我的确不是个很会照顾妹妹的人,看着别的男孩带着自己的妹妹一起玩,我觉得难以理解,那个勤勤,每次骄傲地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被一群男生前呼后拥地,如同众星捧月一般,着实令小女生羡慕吧。
“哥哥,你真好。”妹妹跳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没想到这一吻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当时当然没意识到,还不好意思地脸红了一下。
“那走吧!”妹妹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记拿上她的玩具小熊,那个她最喜欢的灰色的毛绒玩具。
我带着妹妹很快来到了公园的池塘边上,军子和大明早就来了,他俩都已经玩上了,他俩跟我一样的打扮,都是白色大背心,灰色大短裤,脚上穿着凉鞋,晒得黝黑黝黑的,军子的前胸已经湿了一大片,他不解地擦着脸上的水珠子,看着妹妹,然后又看看我:“怎么把她给带来了?”
妹妹穿着洁白的小短裙,紧紧抱着那个灰色小玩具熊,像做错事了一般,紧张地看着军子,生怕军子让我立马把她送回家。
果不其然,军子表态了,“把她送回去吧,这池塘边上危险,万一出事,你没法交代。”
我回头看看妹妹,只见她很委屈地望着我,我心软了,再说我这个做哥哥的从来没带妹妹出去玩过,第一次带妹妹出来玩就这么中途放弃了,今后让我还怎么做哥哥呢?我觉得很没面子,虽然我知道池塘这种地方不应该带妹妹来玩的。
“让她留下吧,她不玩,就在旁边看着。”我轻声说。
“行吧,那你就站在这里别乱跑啊,就站这棵树下面吧,别晒着。”军子指着我们旁边的一棵大树,叮嘱道。
“记住,别乱跑。”见军子不再反对了,我也开心了。
“快,咱们开始玩吧。”大明早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池塘边把水枪灌满水,冲着我的脸就是一下。
“好啊你,趁我不注意,就占便宜。”我当然不示弱,立刻跑到池塘边把水枪灌满水,然后跑回来还击。我们三个人玩的不亦乐乎,公园里的灌木丛和石雕像成了我们最好的掩体,我们兴奋地追打着,嬉闹着,偶尔我也会回头看看妹妹,看见她乖乖地站在那棵大树下面,羡慕地看着我们,甜甜地笑着,怀里抱着那个灰色小熊。我们越跑越远了,我还是不忘记回头看看妹妹,每次回头看见那个穿着小白裙的身影,我就放心了。
可是,玩着玩着,军子忽然大喊一声:“建国,你妹妹呢?”
“她不是在那里吗?”我回头指指那棵大槐树,猛然发现那棵树的树枝上挂着一个白色纱巾随风飘舞着,树底下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影,我妹妹呢?我可爱的小妹妹呢?我发疯一般地往回跑,抓住那个正在飘舞的白色纱巾,一把扯下来,用脚使劲地踩着。
“妹妹!美惠!你在哪里!快出来!”我焦急地大喊。
军子和大明也跑回来了,看见地上的白纱巾,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地转来转去,正在这时,池塘边上传来妹妹稚嫩的呼救声,“哥哥!救我!哥哥……咳咳……哥哥……”
“是妹妹!小美惠!”我顺着妹妹的呼救声,往池塘边上跑去。
我跑到池塘边,眼前的景象我完全始料未及,妹妹小小的身体在池塘里挣扎着,她不会游泳,我也不会,我呆呆地看着那个穿着小白裙子的身影在水中忽而上浮忽而下沉,她的小手拼命地挥动着,“哥哥……救我……哥哥……咳咳……哥哥……”那呼救声夹杂着呛水的声音刺激着我耳膜,军子和大明也到了,我们三个男孩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们只是三个七岁的孩子,我们都不会游泳,我跪在池塘边上,无助地大哭起来。这是个小公园,很小的公园,平时就没有什么人来,我举目四望,周围除了我们这几个孩子,根本没有其他人,我慌了神,妹妹小小的身体继续在池塘里一浮一沉,“哥哥……救我……哥哥……咳咳……哥哥……”那呼救声显然越来越弱了,她那双稚嫩的小手仿佛正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叫大人来救她!”我擦干眼泪,迈开大步往公园的大门方向跑去。
在公园的大门口,我费了半天的劲才让那个耳朵有点聋的老大爷明白我没有撒谎,真的是我的妹妹落水了。等我带着老大爷来到池塘边上,我惊讶地发现池塘里已经没有了穿着小白裙的妹妹的身影,只有妹妹的灰色玩具小熊四脚朝天地漂浮在清澈的水面上,失去了主人的灰色小熊如同一片枯萎的落叶一般,无助地随波荡漾着。军子和大明则像两个傻子一般地呆呆站在池塘边上,他们湿漉漉的衣服还在往下不停地滴着水。
“我妹妹呢?我妹妹呢?”我发疯一般地抓住军子的肩膀摇晃着,军子木然地看着我。
“我妹妹呢?她怎么不见了?”我又抓住大明的胳膊,使劲摇晃起来。
“她沉下去了。”军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根本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妹妹……我的妹妹……”我终于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军子和大明始终呆呆地盯着湖面,老大爷则一言不发,转身打电话报警去了。
半个小时后,几个警察来了,他们一来就立刻脱了衣服跳进池塘里面寻找,他们都是会游泳的,他们不断地浮出水面换气,又不断地扎到水底下寻找,还是没有找到妹妹。
“是不是水底下的水草过多了?”
“水下能见度很不好,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我木然地瘫坐在池塘边,呆呆地看着水中的那几个警察谈论着打捞的情况,我的眼泪已经哭干了,现在有的只是一种失去妹妹之后极度的空虚感,军子和大明跟我一样傻坐池塘边的沙地上,炎热的太阳毫不客气地炙烤每一个人,我感觉到自己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汗臭味,那三支惹祸的塑料水枪也被晒得蔫不拉几的,此刻正被扔在沙滩上,发出刺鼻难闻的胶皮味。
“实在不行,就用抽水机把池塘里的水抽干吧,否则就只有等着尸体发胀了自己浮上来了,那得花好几天功夫呢,我看还是找个抽水机吧,现在要是能找到小女孩兴许还有救呢。”一个年长的警察建议道。
“行吧,我们几个继续找,你去找个抽水机。”剩下的几个警察显然很赞同这个主意。
又过了大约一个钟头,那个年长的警察开着辆卡车回来了,卡车的后车厢装着一个类似发动机的装置,车上还多了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工人,那几个工人一骨碌下了车,把那个发动机似的机器抬下了车,一群人闹哄哄地接好电源,抽水机就开始工作,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就连抽水机旁边的草都被马达带的连根拔起,飞散在四周的草坪上,我呆呆地看着池塘里的水一点点地降了下去,池塘底的大石块一点点地露了出来,被厚厚的青苔包裹着的石块在阳光的暴晒之下散发出浓郁的腥臭味,池塘边的水草也被迫脱离了池水的保护,被晒得蔫不拉几的,没精打采地贴在岸边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水面上出现了一团白色的东西,那一定是妹妹!我没有勇气去看,我几乎想用手捂住眼睛。一个眼尖的年轻刑警飞快地跑过去,水花在他脚底下飞溅着,他抱起妹妹小小的身体飞快地又跑回了岸边,轻轻地放在岸上阴凉处,人们立刻焦急地围了上去,我清楚地看见妹妹脸色苍白,她身上穿着的那件小白裙子还在往下滴着水,浑身湿漉漉的,不过最让我觉得可怕的是妹妹整个身子都软绵绵,她的一条胳膊无力地垂下来,苍白的小脸蛋紧紧靠着年轻刑警的胸口,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感到自己哆嗦的厉害,我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紧紧贴在身后那棵大树上。
“她的脚被水草缠住了,这个池塘里的水草太多了。”年轻的刑警解释道。
“找到了!找到了!”
“快!赶紧做人工呼吸,看看还有救没有。”
那些警察和打捞工人围成了一个圈,再加上他们本来就是大人,我根本看不见他们在做什么,不过我知道他们一定在给妹妹做人工呼吸,接下来就是一阵沉默,似乎大家都没有心情说话,只有那个年轻刑警沉重的呼吸声传来,我知道,那是他在尽力给妹妹做人工呼吸,时间飞快过去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也许更长,虽然我没有戴表,我觉得足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一直紧紧贴着大树站着,我感觉到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最终我还是顺着树干滑到了沙地上,我的身体像烂泥一般瘫软,可是我的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些大人的包围圈,我知道,那个包围圈的中心躺着我的妹妹。
“还是没有脉搏,也没有心跳。”人群中传来那个年长的刑警的声音,声音很轻,也很沉痛,可我还是听见了。
“再试试吧,她还是孩子呢。”
一个年轻的刑警哭了起来,他抽泣的声音刺激了我的耳膜,我发疯一般地跑向那个包围圈,拼命挤了进去,我看见那个抢救我妹妹的年轻刑警正在哭,我不顾一切地抓住他嚎啕大哭起来,“叔叔!求求你了!叔叔!我求求你救救我妹妹!”
“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叔叔,我求求你!救救我妹妹!救救她,她只有五岁,只有五岁!”我跪在妹妹小小的身体旁边,泣不成声,妹妹粉白的小脸成了灰白色,漂亮的大眼睛也闭上了,如同一朵凋谢了的鲜花,“美惠!我是哥哥!我是哥哥!你快起来!你打我呀!我是你的哥哥!我是建国呀!”我疯狂地摇晃着妹妹瘦弱的肩膀,盼望着她能起来对我笑一下,哪怕是动一下小手指头,哪怕是她起来找我父母告状打小报告我都认了,我真诚地希望她能醒过来,“妹妹!你醒醒!你醒醒!”我扑到妹妹身上大哭起来。
“别太伤心了,你实在不该把妹妹带到这里来玩的。”那个年长的刑警好心地劝道。
“我刚才还发现了这个,应该是她的吧。”年轻的刑警说着把那个灰色的小熊轻轻地放在妹妹身边。
“小朋友,你没通知你父母吧?”管理员大爷关心地问。
我木然地摇摇头。
“那电话告诉我,我去打电话通知他们。”
我机械地说了父亲单位的电话和姓名,就觉得自己完全虚脱了,从妹妹落水到现在我一直被紧张和恐惧包围着,现在将要如何面对父母,我脑子里像是塞满了蠕虫,乱糟糟的,周遭的人也乱哄哄的,他们在商量着留由谁陪我等着家属来,其余的人该撤了,那个轰隆隆的抽水机也早关了,我痛苦地抱着自己脑袋,看着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妹妹,再次绝望地恸哭起来。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妹妹五岁生日的后的一个月,那个灰色的玩具小熊是妈妈给妹妹买的生日礼物,也是妹妹的宝贝疙瘩,睡觉的时候搂着睡,出去玩的时候抱在怀里,就连吃饭的时候妹妹也把小熊放在腿上,总之那个灰色小熊是妹妹的至爱,可是现在那个灰色小熊安静地躺在妹妹的旁边,似乎跟妹妹一样也溺水身亡了。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穿着白色小短裙的妹妹,身边躺着安静的灰色小熊,我呆呆地跪坐在妹妹旁边,我知道妹妹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