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珗本就功底牢靠,很顺利地考中了庶吉士,入翰林院教习馆继续念书。林海早就预料到,是以无惊无喜,听了消息,也只是叫进书房交代了些话。倒是家里几个女人担了一场心,于今结果下来,都高兴异常。
四月二十六这一日是崔老太太的生日,又逢八旬大庆,崔家有心大办,然崔老太太说:“我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儿女双全,子孙孝顺,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们孝顺,我也不好拦着,只有一言在前,不可过了。”家下人等自无不应的。
却不知皇上从何得知此事,言太夫人是难得的有福之人。当下拟制,赏下凤冠霞帔,正是三品淑人的命服。如此一来,崔府反而不好不大办了。崔老太太又惊又喜,直言皇恩浩荡,次日进宫谢了恩,回来更觉不安,找了儿子媳妇、孙媳媳妇、重孙子媳妇三四层的媳妇过来,商量着各处舍米舍粥以及京城内外各大小庙宇庵堂之中的香油钱,这才略略心安。
崔老太太毕竟年岁大了,开始两天整日陪客,未免劳烦了些,第三日早起,便觉着身上不大痛快,且又是近亲和家宴,便不怎么出去见客,精神好时,喜欢了,便叫两个人进去说两句话,若是不耐烦见,就只命在外面磕个头也就罢了,只叫了年轻的小辈们进去陪着说话顽笑。
这一日单请近亲,林家连郑老太太也过去拜寿。崔老太太命小丫鬟引进去相见,一时行了大礼,便命张凤娥三姊妹出去和众姑娘们一处顽,单留了郑老太太和卢慧娴两个说话。
三人归座,丫鬟奉上茶果点心,崔老太太道:“这两日,我把来家里的女孩子都看了一遍,”才说了这一句,坐在脚踏上拿美人锤捶腿的丫头便笑了起来,卢慧娴也是忍禁不住,就连郑老太太面上也有了笑意。崔老太太见她们都笑,回过头想一想方才说的话,也笑了起来,“孩子们来给我拜寿,我也不见一见的?”遮掩了一下,方才说正事,“我瞧中了几个,说给你们听听。我想着,琰儿那个性子,必得一个稳重性子温柔的方好。不然,谁也不让谁,一语不合便吵嘴,那也不是夫妻,是一对儿乌鸡眼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郑老太太点头称是,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前些时和他父亲说起,他父亲说的话才好笑呢。说要问准了琰儿的主意,才好说得。这谁家的孩子,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偏他宠孩子宠到这个地步。”崔老太太听了也是笑。
卢慧娴却想起那一年说亲时的事,贾敏悄悄地和她说林珗的事,说了又说:“你娘不知多喜欢珗儿,巴不得给她做儿子,这事儿她自然是千肯万肯,这也不是说她不疼你,都是做娘的,我家珗儿再好,也比不过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自然是为你好。这只是我的一点私心想念,我悄悄的和你说,你也别告诉你娘,不然她定要笑话我。我总想着,我们作父母的,帮着你们作个参考,拿个人选出来,必定还是要你们两个自己满意才好。以后过活,毕竟是你们自个儿过,好不好的,我们作父母的,也替代不了。这夫妻过日子,不是别人说好就是好,第一紧要的是自己真过得好。我说这话,你也不必怕羞,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错了就错一生。你瞧杨太太,外面人谁说一个不字,人人都道她有福气,妻妾和睦,子孙满堂。你也别听别人的话,把自己放在杨太太的位置,再细想一想,到底好不好。你若是觉着我们珗儿好,我自然欢喜,若是觉着不好,你娘问你,你也别顾忌这顾忌那,不好意思说,那是你亲娘,只管放心大胆的说。成不了亲戚,做不了我媳妇,我还和从前一样把你当女儿。”
她妈看中的是林珗的人品才学,最看重的还是贾敏的家教。不像别人家里,正妻还没进门,屋里就放了丫头,更有甚者,庶子生在嫡子前头,妻不成妻,妾不像妾的。这些话,自然也和她说过。那是做娘的,和自个儿女孩儿说这些贴心的话,自然是应当应分的,但是这些话从婆婆口里出来,又更不同。也由此可见,贾敏是真心疼她,并不是虚情假意,只是走得早。
她这样的人品,也不怪老爷心里眼里只有她一个。想到这里,又感叹,她何其有幸认得贾敏,又何其有幸嫁与林珗。这过日子,确实如贾敏所说,别人说好不算好,自己过得好才是真的好。她大姐夫也算是好的,屋里不还是有两个伏侍的丫鬟。
想一回,见崔老太太和郑老太太已经说起来,连忙收敛心神,仔细听着,一面仔细记住。
崔老太太说了好几家,丫鬟重新奉了新茶,崔老太太吃了两口,才又说:“懋儿媳妇娘家的妹妹,往日来家里我也见过,那也是个好孩子,心里有主意,又知道让人,年纪也合适,也没有人家。只是还没有来,怕是一会子就到,你们也可见一见。”
郑老太太就说:“懋儿媳妇是个好的,想来她妹妹也是个好的。”
正说着,湘帘一阵乱响,人回说:“亲家太太和程姑娘来了。”
屋里人正说起她们,便都往门口瞧去。只见当先进来的是一个年约四旬的妇人,郑老太太和卢慧娴便都往她身旁看去。只见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和小懋奶奶有六七分相像,嘴角一对梨涡,看似端庄稳重,又似有些淘气,银红春衫,系一条撒花长裙。
母女两个上前行礼,程太太说:“您就应该多穿些颜色鲜亮的衣裳,我瞧着,换了这一身衣裳,看着年轻了几岁。”
崔老太太今儿没穿朝服,穿的是一件正红卐字不断头的绸褂子,精神也好,满面红光,确实不像八十岁的人。
崔老太太笑嗔道:“脖子埋进土里的人了,哪里还禁得住这样鲜艳的颜色,也是他们孝顺,我不好拂了他们的意,又怕亲戚们看了笑话我,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妖精似的打扮,都不好意思见人。”
程太太道:“您偏爱这么想,叫我说呢,上了年纪的人才压得住这色。”
见郑老太太在,虽不认识,也上前行礼问安,程姑娘也上前磕头。念珠见她们进来,便已忖度着备了表礼,一匹尺头,一个腕香串。
那面卢慧娴早起身迎着,也上前见礼。程太太因不认识,早有崔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说:“这是林大奶奶。”程太太便知是太子少师家的家眷,忙拉起卢慧娴,道不用多礼。
先时还想着是哪一家,这会子知道是林家,程太太才不以为奇。崔林两家亲厚,又是老亲,表礼略厚一些并不为过。
回去后,老太太便着人逐一细细打听。
崔老太太寿辰过去,就又近端午,卢慧娴又是一阵忙乱,这一日,才送了崔家送节礼的人出门,又有荣国府的人来了,卢慧娴忙命请进来。
一时进来四个女人,打头的便是林之孝家里的。
卢慧娴笑问道:“怎么是你来?你们奶奶还好?老太太太太们可好?”又命丫鬟搬杌子来她们坐。
林之孝家里的几个推让了一番,方才谢了坐下,因说:“家里都好,只是奶奶一向也不往我们家里去,老太太太太们时常念叨,便是我们奶奶,也时常说起,说哪一日得了闲,请奶奶去我们家里逛逛。这不,马上就是端午,家里请了一台小戏,到了日子,请奶奶姑娘们过去顽一日,亲戚们热闹热闹。”
卢慧娴便问是哪一日,林之孝家里的说:“料想到了节下奶奶也不得空闲,定的是初二。”
卢慧娴略想了一想,便应了。
转眼到了初二,卢慧娴姑嫂几个在老太太屋里用了早饭,便带着林黛玉去了荣国府。
因不见张凤娥和林珺,贾母便问:“凤姐儿和珺姐儿怎么没来?”
林黛玉笑道:“我说这一段不见老太太,老太太必定想我了,才打发人请了我和嫂子来,没想老太太是想凤姐姐和珺姐姐了。”
贾母搂着她笑个不住,点着她的额头,嗔笑道:“你个小醋坛子,连你凤姐姐和珺姐姐的醋也吃。”
说笑会子,卢慧娴和林黛玉便去拜访两位舅舅。在荣禧堂说了会子话,就有贾母这边的婆子来请,王夫人就说:“林丫头先过去罢,我留外甥媳妇说两句话,回头就给老太太送去。”
林黛玉听她这么说,就知道是有事和卢慧娴说,而且不适合自己听,便笑着去了。
卢慧娴也猜出来,只是想不出是什么事。
虽然贾敏从未说,但是卢慧娴看得到,这一对姑嫂的关系并不好。但是,听家里老人的话,贾敏和婆婆的关系很不错。自家老太太走得早,她没见过,这话真不真,也说不得,但是郑老太太却是实实在在的站在她眼前。怎么看,贾敏都是一位很值得人尊敬的长辈。王夫人与她有龌蹉,无论是理性上分析,还是关系远近上来说,卢慧娴都偏向贾敏。那个错的人,必定是王夫人。
因着这些,卢慧娴对王夫人,是如何也亲近不起来。而且,从年初他们出孝两家开始走动,也并不见王夫人同他们如何亲近,都是面上的情份。倒是贾政,很是喜欢两个外甥,便是对黛玉,也格外不同。
既是人家有事找她,卢慧娴便不着急,捧着茶碗静静地坐着。王夫人原本还等着卢慧娴先开口,未曾想到卢慧娴气定神闲地坐着喝茶,半点不着急,也没有面对长辈的惶恐。王夫人立时就想起了她那位红颜薄命的小姑子,一时竟辨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几时想起来,她心里还是清楚的,对贾敏,她更多的是嫉妒。
嫉妒她得婆婆的欢心,嫉妒她得丈夫的疼爱,嫉妒她有两个优秀的儿子,嫉妒她……
因为她觉得,她没有一样比得过贾敏,即便贾敏已经不在了,但是,她还是忍不住与她比较,然后忍不住嫉妒。
半响,王夫人方才醒过神,慢慢地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缓了缓心神,才说:“上回你们来,有林丫头,还有张丫头,和她们姐妹站在一处,别说老太太欢喜,我也喜欢,珺丫头也是个惹人疼的,今儿怎么没见她们?”
卢慧娴便把在贾母那边的话又说了一遍,心里却有些明白了。王夫人略点了点头,说:“都是亲戚,她们姐妹也和睦,往后也多来家里顽。”顿了顿,又似随意地问:“张丫头今年多大了?我瞧着,比二丫头还要大罢?”
卢慧娴心里便确认了,道:“比迎春妹妹要大三岁,今年已经十四了。”
这些王夫人早已知晓,不过是个引子罢了,便接着问生辰八字。
他们家年初才开始与京里人家来往,张凤娥去过的人家,也只有崔家、许家和荣府,知道她的人家并不多,而且,她并不是林家的姑娘,打听的人也有,一听出身,就没了下文。
这样的事,也只有关系好的才会托付,四王八公,与荣宁二府都是老交情,但是那样的人家,未必看得上张凤娥。那就可能是金陵四大家族,贾家并没有适龄的公子,王家和薛家倒是有,不过王子腾位居高位,比贾家还要尊贵,必定瞧不上,那就只剩下薛家,而薛家能劳动王夫人的,恐怕就是薛姨妈家里的那位呆霸王了。
卢慧娴心微微下沉,暗道:“那样的人,竟也有脸来求他们家的姑娘。”不知不觉中,卢慧娴已经把张凤娥当成了自家妹妹,自然百般维护。
不过,王夫人未明说,而且不管她说的是什么样的人家,到底算不算得上是好寝室,都是人家一番好意,虽然卢慧娴觉得这不算好意。
但是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卢慧娴不愿意说些含糊的话应付,主要是怕人家将错就错。只细细地把张老爷托付的话说一半留一半,模棱两可,教王夫人也挑不出错儿来。
王夫人顿时眉头就皱了起来,想了想,若是知道是薛家,只怕郑老太太再无不同意。毕竟薛蟠的身份放在那里,有钱有势,家里只他一个独儿,进门就的当家奶奶。张家老爷把女儿送到林家来,不外乎就是想给女儿找一户好人家,但真正的好人家,怎么看得上她那样的家世。
便说:“都是自家人,我也就直说了。春上你们来,我那妹妹见了张丫头,喜欢得不得了,就托我问问。蟠儿今年也是十四,两人年纪也相当,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总比外面不知根底的人家强。”
“姨太太家自然是好的,”心里怎么想的,却不能说出来,卢慧娴面上还得摆出高兴的模样,但言语上仍旧不露半点口风,说:“只是这事我们也做不得主,张家也未来信,但依着当日说的,只怕下半年就要接回去了,不知他们家的意思如何,总归一家大小不在这边,怕只怕他们家里老太爷老太太心疼孙女,就在老家选一个,倒是辜负了太太一番心意。”
王夫人微恼,她说得这样明显了,卢慧娴竟还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样方。面上却不现出来,点着头说:“这也是有的,你年纪轻,等你有了儿女,才知道其中的苦处。你大妹妹进了东宫,荣耀是荣耀,就是难得见一面。他们家里舍不得她远嫁也是有的,却也不能因为舍不得就挡了孩子的前程。你先给你们老太太透个话,若是你们老太太点了头,我看,他们家里再无不同意的。他们家不在京里,你们不在么?何况又是亲戚,我妹妹也只这两个孩子,宝丫头你也是见过的,脾性温和,和张丫头也和睦,张丫头又是那样的人物品格儿,若是作了一家人,还不得当自个儿女孩儿似的疼?”
卢慧娴不好太过扫了王夫人的脸面,只笑着说回去问问老太太的意思。当下两人揭过这个话题,拣着家里的事说了两句,便起身去贾母那边。
次日,卢慧娴晨省时,趁着黛玉和林珺未到,避开张凤娥,和老太太说起这事,末了说:“虽说是亲戚,总不会是个不好的,只是外面的人都这么说,必然也有一定的道理。”
老太太听这话,就知道这薛蟠必定不是个好的,点了点头,说:“那就回了,只说门第不对,凤丫头没有这个福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