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推门进来,嚷道:“爹,阿雪可能还在世!”
又回头去拉躲在门外的人,低声道:“惊鹊,快进来。”
惊鹊被素蝶推着进来,拘谨万分。
程澹文转头一看,突然眼中有了神光,因过于激动而喷出一口血来,引得陆桂寒大惊失色,向惊鹊喝道:“出去!”
“不……”程澹文向惊鹊招手:“你过来。”
惊鹊望了素蝶一眼,硬着头皮上前来。
“太像了……”程澹文呢喃道,“你太像璇儿了……”
“我瞧着可一点儿都不像。”陆桂寒瞪着程澈,冷声道:“阿澈,你可不是糊涂了,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就说是程雪。”
程澈驳道:“娘,我可不是乱说。她是不是程雪,还得爹说了算。”
程澹文目不转睛地看着惊鹊,慨叹道:“她与幼时的璇儿有八分相似。”
程澈问:“那您可还记得,阿雪身上的烫伤是在哪里?”
“右手……”程澹文确定道:“在右手内侧。”
程澈掀开惊鹊的衣袖,将那道疤痕亮出来,刻意凑近在父母面前,让他们看得清楚。
“她不仅与二娘长得相似,疤痕也在同一个位置,这世上怎会有那么多巧合?惊鹊定是程雪。”
程澹文听了,哆嗦着手要去拉惊鹊:“阿雪,这些年来你可还好?”
惊鹊抽回手,蹙眉不语。
“阿雪,我要你认祖归宗。”
“你若真心爱柳璇,怎么还让这个恶婆子做当家主母?”惊鹊眼中噙着泪,“程雪已经死了,我叫惊鹊,杨惊鹊。”
她的神情与柳璇简直一模一样。
程澹文一时头脑昏花,将惊鹊看成了心爱之人,双眼脉脉含情:“璇儿……璇儿,你可知你一直在我心中,从未离去。”
“这出假惺惺的痴情戏码,演给谁看!”
素蝶扯住惊鹊,用眼色示意她收敛一点。
遭惊鹊一喝,程澹文回过神来,苦笑道:“我对不住你们母女,你恨我是情有可原。如今我不剩几口气了,只盼你能认祖归宗。”
“那倒不必了。”惊鹊不愿再与他多说,恶狠狠地盯着陆桂寒,高声道:“我若真是程雪,怎敢和杀母仇人共处?”
“阿雪……”程澹文一着急,又吐出一口血来。
惊鹊眉头紧蹙,不忍再说些难听的话。但好听的话又违背内心,更是难以启齿,于是背过身去,干脆不看他。
待缓了缓气,程澹文继续道:“你和你母亲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
惊鹊见陆桂寒脸色铁青,乜斜着眼故意问:“程老爷,您可真的爱过柳璇?”
这句话似一把刀插在陆桂寒心口,直扎到她的最痛处。
程澹文浑然不觉,兀自回忆道:“我与璇儿青梅竹马,早已私定终身,她是我一生的挚爱。”
“柳璇是您的挚爱,那程夫人是什么?”
陆桂寒正襟危坐,摆出当家主母的架势来,再怎么着也不能在小辈面前失了身份,更何况还是情敌之女。
“是我的妻。”
陆桂寒愕然回头,瞧见他眼中的平静,顿时心知肚明。他真的原谅了她,他不愿在小辈面前拂了她的面子,他对她还是有情的……
至于是什么情,她不敢细究,但总算是一种宽慰。
惊鹊未能得偿所愿,气恼道:“您都有妻了,当初为何还要招惹柳璇?为你这等人,真是死的不值!”
“阿雪,待你再长大些,会理解我的。”
“这种人间悲剧,我才不要理解。”惊鹊拽了一旁的素蝶出来,“您已经走了一条这样的路,还要程澈也走同样的路么!”
程澈忙介绍道:“爹,这是素蝶,我和您在电报中说过的。”
程澹文沉吟不语,闭目片刻,道:“你和杨素蝶,不能在一起。”
惊鹊和程澈异口同声:“为何?”
“你若不与沈家联姻,何人来帮衬你?程家的百年产业何以延续?”程澹文说得急了,喘息不及,胃液在肺腑里四处灼烧,只觉得就要背过气去。
陆桂寒连忙为他顺气,趁机道:“还不叫杨素蝶滚出去!”
素蝶泪光一闪,马上又交由一双凤眼吞咽回去。她很识大体地向程澈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在这种关头忤逆父亲,随即旋身退出来。一出门便撞见了程雅,慌慌张张地泪眼婆娑。
素蝶朝她勉强笑道:“阿雅,快进去吧。”
程雅望见父亲的面容极其憔悴,矍铄的眼睛也黯淡下来。那个慈眉善目,宠她爱她的父亲,就这样失去了神光,像枯朽的老树。程雅猛地扑过来,一双大眼睛哭得肿泡起来,长长的睫毛瑟瑟乱抖。
“爹爹!爹爹!您看看阿雅,您和阿雅说说话呐……”
程澹文的神思愈加薄淡,他听不见程雅的哭声,好似全世界只剩了他一个人。周遭一片苍茫,他独立于天地之间,渺小得如一只蚂蚁。
他可是金陵首富呐!原来在生死面前,他与那些在世间挣扎的贫民无异。
苍茫之中走出来一个人,一身雪白,与天地融为一体。只那一双丹凤眼,细长清冷,似睥睨众生。
他不可置信:“璇儿?”
柳璇冷看着他,无悲无喜:“你这一生为了程氏一族尽心竭力,可曾有悔?”
程澹文一愣,突然醒悟,待要回话时天地又复归苍茫。
他猛地睁开眼,又身处人间。
是回光返照。
陆桂寒见他嘴唇翕动,于是凑近他仔细听:“退婚……退婚……”
退婚?可是要退掉程澈和沈心婉的婚事?如此世家联姻,怎可轻易退婚?他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神志不清的决定,又怎能当真。
陆桂寒瞥了一眼程澈,心一狠,刻意道:“澹文,你放心,阿澈和心婉的婚事,一定会如期举行。”
程澈一惊,想要再去争取,却见父亲双目轻阖,已经失去了生气。
桂花的清香由风幽幽地送进来,卷走他的魂魄。什么程氏家族,什么悲欢情仇,都随着花香散去了,徒留身边人悲怆恸哭。
陆桂寒哭得眼睛红肿,还是不忘重复老爷的“遗愿”:“阿澈,你父亲最后的心愿,是要你和沈心婉成亲。”
程澈望着父亲的遗体静默无言,泪水却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一半是为父亲,一半是为素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