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歌缇(1 / 1)

封后的消息,传的很快。

即便是整个皇宫中最偏远的冷宫,也能从呼啸的寒风里听到这些讯息。

圣上要封青州女子苏璃为后。

至此,当初先皇亲选入宫的那对姐妹——苏氏二美,全都成了当今圣上的后妃。

但看起来,这并不是一件喜事。

这位新皇毫不避讳的决定,无疑让原本就飘摇不定的朝堂和后宫更加岌岌可危。

也让原本飘荡在空气中似有似无的歌声,渐渐清晰,渐渐响亮。

那歌声一开始不过只有一个小孩子在唱,不知何时开始,便有越来越多的孩童也跟着唱了起来。

这日,一位在庭院中不停地刺剑的华服少年猛然抬起头,仔细聆听了片刻,便丢下剑朝门外跑去。

“殿下!秦王殿下!外面风雪大!您这是要去哪里?”

秦王府的管事急忙抱着油纸伞,便紧跟着那位华服少年追了出去。

“把门打开!”少年对着守在门口的侍卫急急地发令。

侍卫们忙依言把沉重地王府大门推开,管事的也撑起了硕大的油纸伞,举在少年头顶。

府门还未完全开启,那少年便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殿下!秦王殿下!”管事大急,无奈纸伞卡在了门口,只能重新收了伞再追了出去。

他年事已高,跑到已站定的少年身旁时,重重咳嗽着,不停地喘着粗气。

少年站在市井中央,两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车马,但他却一动不动。

“殿下,您。。您这是怎么了?”他不解少年为何突然跑到这市井大街上来。

“你瞧那边。”华服少年伸出一指,指向不远处。

他顺着少年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孩子们正在玩耍嬉闹,他们手中拿着树枝互相追打,口中好像在拖拖沓沓地哼着些不着调的曲谣。

“殿下,这。。”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有何稀奇,竟会令这位少年亲王在这冰寒地冻的天气里冒雪跑出来。

“嘘,你闭上眼,仔细听。”少年却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只能学着少年的样子,也闭上了眼睛。

渐渐地,他从嘈杂的吆喝声分辨出了那些孩子们的声音。童声清脆稚嫩,听起来本来让人颇感忍俊不禁,但仔细听了数遍之后,他的脸色倏地变得惨白,忙睁开眼,压低了声音,对着少年道,“殿下,这。。这可是首反诗啊。”

“燕归来,窃国玉。”

孩童们嬉唱着跑过两人身旁,只见少年平淡的脸上终于展露了一丝笑容,他也跟着低哼了起来:

“胡人入,宫闱乱。”

管事的大惊,忙撑起油纸伞牢牢遮住这位频频惹人注目的如玉少年。

“妖皇现,神明死。”

少年却一把夺过那把油纸伞,重重地摔在地上,露出他通红而亢奋的双眸,一字一字地大声吟道:

“战又起,何人过?!”

‘啪’的一声,慕容颜重重地将奏折扔在地上,负手而立。

鼎炉中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看起来既萧凉又惊愤。

“查出来,是谁教的。”

“诺。”薛义抱拳答道。

杨大有,史峰和祝远山三人相视无言,只能在心中叹息。

他们何尝不知,慕容颜这一路走来,有多么不易。

而她和楚夏缇之间又是何等的艰辛。

即便到今时今日要封她为后,也只能欺瞒全天下人道她就是苏璃,就是先皇选入宫的妃子,也不能说出她是匈奴公主的真相。

可杨忠却沉不住气,忍不住嘟囔道,“我就不明白了,师父要娶谁,又关他人什么事?还有,师母明明就不是什么狗屁先皇的妃子,为何师父你不说出来!”

慕容颜眸中的颜色黯了黯,但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杨大有抬手就呼上杨忠的脑袋,斥道,“臭小子!有这么跟陛下讲话的么?!你要知道,你师母是匈奴的公主。然,这匈奴与我大燕之间可是有血海世仇,所以这婚娶之事一旦涉及两国恩怨,就绝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即便陛下想光明正大的娶,只怕我大燕和匈奴的臣民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更何况如今朝中还有那么多心怀不轨之徒,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扯出个匈奴公主来,可是大大的不妥!你小子懂了吗?”

杨忠挠着自己的脑袋,便垂下头,不敢再作声。

“杨大哥,小忠也是一片好心。”慕容颜叹道,“或许是我并不适合做这个皇帝。”

“陛下勿要多虑。”薛义稳稳地说道,“成大事者,难免会遭来世人非议,只是。。。”

他弯下腰,拾起方才慕容颜扔在地上的奏折。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那首诗,字字刺眼,他缓缓阖上,不动声色地接着道,“只是,也希望等封后一事终了之后,还望陛下能潜心于扶正社稷之上,勿要让居心叵测之徒再生动乱。”

当年的燕山四侠中,最年长且最为心思缜密的就是这位四侠之首——薛义。

他因战功显赫,如今更是被封为燕山侯,位列公卿,是慕容颜最信赖的良师重臣。

而当他看到这首诗谣时,对前半部分倒是并未觉得过于惊异。

燕归来,窃国玉。

看这第一句,讲的是襄王慕容颜从燕门关归京夺宫一事,这已是众人皆知,说与不说其实都分别不大。况且,百姓们真正在意的也不是谁来做皇帝,而是谁能来做个好皇帝。

胡人入,宫闱乱。

这第二句,可以看出作诗之人定是极为熟悉慕容颜之人,即便不拿楚夏缇封后一事做文章,有前皇后冷岚歌的存在,慕容颜也定会被冠上与皇嫂有染的丑闻。然,历朝历代,帝王留下几件宫闱秘史在所难免,这也不过茶余饭后的唏嘘和谈资罢了。

但读到后半句诗谣时,薛义隐隐觉得心中有异,因为这两句话看起来更像是某种预言,某种极为荒谬的预言。

妖皇现,神明死。战又起,何人过?

妖皇指的是慕容颜吗?神明又怎么会死?战争。。又是因谁而起的战争?

作诗之人,究竟为何要写下这两句话?

这两句话,仅仅只是作诗之人恶毒编写的怨言或是诅咒,还是。。。

他不敢深想下去,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最可怕的事情。

那就是,普通百姓并不会像他这般细细琢磨,他们看到的只是前半句话已经实现了,那么他们心里自然也可能会相信,这后半句话也将会成真。

而民众的这种人云亦云的相信,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

那个人一定是非常熟谙权术之道的人,才会懂得不用一兵一卒,仅凭一首歌谣,便能让人身败名裂,甚至丢了江山。

他皱紧了眉头,道,“当务之急,臣等会为陛下尽快找出这歌谣的源头。”

其实对他而言,此刻在心中已有了人选。

只是他担心的是,如果真的是那个人,慕容颜便不会狠下心来彻底扫除他。

慕容颜闻言,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

薛义等人走出御书房的时候,外面还在飘着鹅毛大的雪花。

祝远山和史峰两人走在后面,他搓着双手,呵着白气,道,“三哥,今年的雪,还真是没完没了。”

史峰面无表情地道,“今年的麻烦事,也是没完没了。”

祝远山拍了拍他的肩,低声笑道,“总会过去的。还好,再过几日,就有喜酒可以喝了!想起来,咱们是不是已经有好多年没跟陛下还有弟妹大醉一场了。。。”

史峰回想起当年在燕门关和慕容颜等人不打不相识还有在酒席间畅谈豪饮的情形,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道,“甚好,这下子,这两人可总算是能修成正果了。”

“希望那天,能有个好天气啊。”

“我想,定会是个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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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渐升起,又缓缓落下。

这几日,慕容颜每日清晨极早就会离开,所以每次楚夏缇醒来的时候,转过身,都是空的。

但好在,到了傍晚,她便会回来,两人会一起用膳。

慕容颜动不动就问她,“还需要添点什么?”

她都笑着摇头,指着满殿的珍宝首饰,道,“再添下去,就可以开家珠宝铺子了。”

“那宫里伺候的人手还够吗?要不要我再派些人来。。”

“不必啦!我有手有脚的,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

慕容颜只好微微一笑,举筷为她夹菜,“那你就多吃点罢,你太瘦了。”

楚夏缇却突然放下了筷子,认真地问道,“你会不会永远都对我这么好?永远只对我一人这么好?”

慕容颜一愣,笑道,“在说什么傻话,我自然只对你一人好。”

楚夏缇踌躇了片刻,才道,“今天,琬妹来找过我。”

慕容颜笑容僵了僵,问道,“她对你说了什么了?你该明白的,我是不会对她。。”

“我知道。”楚夏缇打断道,“我担心的从不是她。。。”

慕容颜面色微微一变,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安慰道,“你我大婚在际,你别听旁人胡言乱语,更别胡思乱想。”

楚夏缇咬了咬唇,可那反复翻涌的心绪却是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来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她终是把满腹要问慕容颜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不想变成一个会嫉妒别人的女人,更去不想证明,自己确实就在嫉妒,所以她抿紧了唇,什么也没有再问。

但苏琬对自己白日里说的话,就像是沾了毒的蔓藤一样,不断在啃噬着她的心。

“阿姐,你知道吗?我和陛下的新婚之夜,她可是进来待了很久呢。”

“阿姐,你别生气啊。她虽然在屋里待了很久。。但陪着她的人,可不是我。”

“阿姐,你别怨她,也别怪陛下一直对她都心存不忍。唉,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人。。你瞧现如今,她空挂着一个可笑的太妃之名,何其可悲。。还独自住在那寒冷的北宫。。那位萧妃娘娘又容她不下。。唯一的儿子也被废了东宫之位被贬至宫外,就连进宫看她一眼都难。。”

“阿姐,你就快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如果我是你,就应该帮帮她不是吗?”

。。。。。。

“知道了,你也累了吧,喝点姜汤,早些歇息罢。”楚夏缇终是缓缓抽出慕容颜握着自己的手,并将备在一旁的姜汤递给了她。

深夜,她轻轻挣脱开慕容颜紧抱着她的臂弯,小心翼翼地为她掖好被褥。

她换上夜行衣,轻轻伸指划过慕容颜熟睡中的面容,若是平时,这个动作必定能弄醒素来浅眠的她,可是今日,她却睡的极沉。

就算这时楚夏缇在旁边大吵大闹,此刻的她,也不一定会醒来。

“我也该,见见她了。”楚夏缇轻轻说道,“虽然你一定不希望我见她。”

她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便毅然潜出凤仪宫,运功离去。

北宫,果然是整个皇宫中最远僻的宫殿,听说,这个地方是冷岚歌自己选的。

但并没有苏琬口中说的那般寒冷,因为这里还是有足够的炭炉供暖。

每到冬日,燕宫的炭火素来紧张,若是没有当今圣上的旨意,是绝不会有人会为这冷冷清清的北宫雪中送炭。

而且,这里还守卫森严,宫人们提着灯笼,严密而戒备地来回巡逻着。

楚夏缇从殿顶偷偷探下去,一眼便看到一身素白的冷岚歌还没睡,正伏案写着些什么。

她大大方方地跳了下去,在冷岚歌身旁研磨的侍女刚要开口大叫,便被冷岚歌制止了。

冷岚歌直直盯着一身黑衣的楚夏缇,对着身旁的侍女瑶儿说道,“你退下吧。”

“娘娘,可是她。。她。。”此时瑶儿也认了出来,这黑衣女子便是圣上快要册封的新后,不由得担心她深夜来找冷岚歌,会对她不利。

“退下。”冷岚歌的口气不容拒绝。

“诺。”瑶儿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瑶儿走了以后,楚夏缇这才仔细打量起冷岚歌。

多年未见,上次见面之时,她因身受鞭刑之苦,也未曾仔细瞧上她一眼。

此时一见,烛光下,冷岚歌的容貌清绝如昔,只是比记忆中略显消瘦。

不由得叹道,“你,果然是个美人。”

冷岚歌愣了下,显然没料到楚夏缇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在夸赞她的美貌。

半晌,她才轻声回道,“公主也依旧光彩照人。”

楚夏缇挑了挑眉,问道,“你怎知我定是匈奴公主,而非只是长相像似的青州女子苏璃?”

冷岚歌敛下眉目,道,“从再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你定是她。”

有些事情没有为什么,因为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的。

楚夏缇怔怔地瞧着她,然后涩然笑了出来,“看来,你比那木头聪明多了。”

冷岚歌也苦笑道,“你叫她木头,我叫她呆子,总是有原因的,不是吗?”

楚夏缇慢慢收了笑容,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

冷岚歌亦原地站着,丝毫不动。

“那你也该明白,我今夜前来,也是有原因的。”楚夏缇瞥了一眼桌案上冷岚歌方才书写的纸卷,不动声色地道。

冷岚歌淡然一笑,并未言语。

“但我不希望她会恨我。。。”楚夏缇垂下头,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轻。

“公主是希望我自行了断吗?”

冷岚歌静静地说道,她早已习惯了,这宫中有太多要她命的人。

“不!”楚夏缇霍然抬起眸,“你绝不能死!”

冷岚歌怔了怔,问道,“那公主希望我怎么做?”

楚夏缇咬着发白的唇,像似内心挣扎了很久,才伸手拿起长案上的纸卷,上面字迹秀丽,她轻轻念道: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良久,她缓缓放下这封冷岚歌抄写的,对上了她的眸子,一字一字地道,“这便是我希望你做的。”

冷岚歌沉默了很久,凄然笑道,“好。”

楚夏缇盯着她,道,“谢谢你。”

“不必。”冷岚歌回道,“是我该谢你。谢你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楚夏缇抿紧了唇,转身便要离开,临走前,她最后落下一句,

“在我和她大婚的那日,宫中的守卫都会在未央殿,会是最好的时机。”

北宫,一灯如豆,惨惨摇晃。

瑶儿是什么时候冲进来的,她不知道。

她只是跌坐在椅子上,呆望着自己抄的那卷心经,嘴上喃喃念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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