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蓉醒来时,是平阳陪在身边。
她望着眼睛一片微弱的白茫茫的光亮,静静地躺了许久,一言不发。
开始她只是哭,咸咸的眼泪流出来总是蛰得伤口生疼。大夫说要她不能再流泪,流泪只能加重病情,到时或许连这点迷迷蒙蒙仅有的光亮来瞧不见了。
这些天来,她已经渐渐接受了自己再也看不见的事实,心中除了一点晦涩的怨恨,但却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
她记得她刚刚恢复意识的时候,那个人正伏在她的床头,轻轻地唤她“陆姑娘”,一声又一声,像是指引的明灯闪烁在漆黑的夜空中,引导她重返生机。
他自是比她自己都更要清楚她的病情了,在她的病榻之旁轻言慢语。在她的耳畔,对她,说自己会代替公主照顾双目失明的她,定要访遍天下名医,寻得医治她眼睛的方法。
虽然已经看不见他的面容,但陆修蓉觉得,就在许诺的那一刻,他离自己是那样的近。
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虽然他并不是一直陪在自己的病榻之旁,但是每日都会抽上一段时间来自己的病房前探望,亲自叮嘱侯府的下人定要好生伺候,不得有半点的懈怠。
陆修蓉听说李鸾的情况也不大好,可究竟是怎么个不大好却也没有细问,只听人说三五天了还是昏迷不醒,滴米不进,腹中的孩儿怕是也要保不住了。卫青这几日也没有入朝,一直都陪在她的身边,等着她醒来。
陆修蓉听后不动声色,只沉默不言地躺着,心中有种异样的黑□□绪在悄然滋生。
平阳在旁也听得真切,当下只说了些场面上的话。待那些长平侯府的仆人出了房去,平阳才轻声地叹了一句,当真是造孽。
陆修蓉听得分明,她款款落座于自己的床沿,轻声问她,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去替卫青受此劫难。
陆修蓉沉默了稍许,轻声道:“将军是国之栋梁,是打破匈奴收复山河的英雄。定是被奸邪之人处心算计,才遭此横祸。与之相比,修蓉的命又算什么,能为将军死,又有何憾呢?”
平阳闻后浅笑,像是思忖着什么,顿了半晌才说:“刀光剑影,电光石火只见,也难为你能想这样多。”
陆修蓉自知心事已经暴露无遗,公主最是聪慧,必然心中早已了然。
她只若有所思地轻声叹道:“你这丫头,自小就跟着我,与我最是同仇敌忾、心意相通的。我喜欢的,不喜欢的,你都一清二楚……”
她话还没说完,陆修蓉甚至来不及羞赧,直呼奴婢不敢,赶忙勉强地起身来。可刚坐起没多久,却又被肩上的伤摁回到床榻之上。
她看不见平阳的眼睛,只知道她想着什么,许久没有出声。
“公主,奴婢自知身份卑贱,万万不敢对侯爷又有非分之想……”她赶忙辩解道。
“就算有非分之想,又如何?”平阳忽然轻声打断了她,那声音听不出喜怒,让陆修蓉战战兢兢。
“这非分之想,人人都会有,怎么李鸾可以有,你就不可以吗?”平阳冷笑一声:“莫非只有她慧眼之珠,分得清顽石璞玉,配得上堂堂长平侯的明媒正娶、三书六礼?”
陆修蓉看不见平阳脸上的表情,皱着眉头一时不敢出声,只感觉到她胸中似有什么情绪在起伏,一时难以平复。
“你告诉我,你心中有没有卫青?”终于她还是问出了口,怕她因为害怕而不说实话,又叮咛了一句:“别害怕,我只想听你说实话。”
陆修蓉颦眉紧蹙,没有作声,到像是默认了。
平阳长叹了一口气,轻轻抬手抚了抚她的手背,柔声道:“谦谦君子,又有谁不喜欢呐?以前是因为出身,如今却也是无可挑剔了。”
“公主……”
“你为他做到这份上,卫青是知恩图报之人,断然是会要照顾你下半生的。”平阳轻声打断了她:“我知道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可你却还有。总之,我都不希望是那个李鸾。”
这话说的倒像是成全,但其中意味却也只有平阳自己才懂。
她宁愿卫青想一朝得势的凡夫俗子一般三妻四妾,却不能忍受他对某个女人情有独钟。
如此的饮鸩止渴,或许是女人与男人最大的不同。
“只要你真心愿意,本宫虽不能助你成为长平侯府的女主人,但是让卫青收你为妾室倒还是有些把握。”平阳一字一句,却也感觉到自己的心口有一点酸涩:“本宫很了解他,他心肠柔软。若是你再花些心思去博得同情,他必然是不会、也不敢拒绝的。”
“那……那李鸾怎么办……”陆修蓉忐忑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平阳冷声道:“孩子留不住也是她的命,谁让她一定要强求自己不该拥有的东西。再说,那个列候不是三妻四妾的。你好好的一个姑娘弄成现在这样,我也只是要他对你的后半生尽应尽职责。只收为侧室,也碍不着她李鸾什么事,不是吗?她要嫁的毕竟不是寻常男子,也不能太过悍妒霸道了。”
说罢,她抬手轻轻抚了抚陆修蓉的额发,苦笑一声道:“你看看你,如今却还为她想,你如今这幅样子还能顾得住谁呢?”
刘彻也是才听闻卫青原与河东买卖是便已遭遇过伏击,不由在宣室殿中大动肝火。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朕这件事!”他有些怒不可遏,目光炯炯地望着殿下众臣子,偌大的殿上无一人敢吭声。
“御史张汤!”
话音刚落,张汤赶忙手持玉笏出列,想着座上的君王拜首:“臣在!”
刘彻横眉望他:“已经三日了,你可查出什么来了?那些刺客到底是些什么人?”
“有一人逃脱,其余几人被当即斩杀,从外貌与身上的物件来看,像是外地的游侠,被雇佣行凶。但其雇主是谁,请陛下再宽限些时日,允臣细细追查!”
“必须查出来!”刘彻的声音冰冷,不容置疑:“长平侯的为人满朝文武的心中都有数,他那样与世无争、从不与人结怨的个性居然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遭人暗杀。依朕看,这些人不是冲着长平侯去,而是冲着朕来!”
此话分量甚重,引得殿下众臣赶忙伏地叩拜。
“陛下洪福齐天,乱臣贼子必遭天谴!”
“太医令!”
刘彻声落,一个花白胡须,身着紫纱缁衣的长者赶忙出列来。
“长平侯的伤势可有大碍?”
“侯爷所受皆为皮肉之伤,肩上的剑伤稍深,但未伤及筋骨,实乃大幸。”太医令答道。
刘彻狐疑道:“那为何朕听闻太医们还是久居长平侯府?”
“这……”太医令局促了少许,微微抬起头来试探地看了看刘彻的脸色,才缓缓道:“是因为侯爷府中又两位姑娘,一位是为救侯爷重伤,另一位昏迷不醒。医者父母心,长平侯又有所请求,臣等自然也只能静心医治。”
“姑娘!”刘彻一听这两字立马有些按耐不住,瞳孔不住收紧,正欲起身。身边的中常侍赶忙轻咳几声,提点他稳住心神。
“姑娘……”刘彻默念一句,神色有些恍惚轻声问道:“她伤的怎么样?”
“有一位姑娘伤得重些,眼睛毁了。还有一位姑娘,昏迷不醒已有五日……”
刘彻袖中的手指不由得紧握,心中不安分地跳动,却只能强忍着不动声色。
最终也只能轻声叮嘱了一句:“既然长平侯有所求,你们自当用心医治。”
卫青守在李鸾的床边已是第五个夜里了,她一直沉沉睡着,偶尔梦呓几声,唤的却也都是小璞的名字。
那姑娘无依无靠,李鸾又昏迷不醒,尸首也不能一直隔着。卫青命人将其葬在了城外的一处青山绿水处,他怕李鸾不放心,亲自去看过。一身傍水,绝妙的栖身之所。
那丫头终日陪伴着李鸾,在塞外的四年相依为命,在关内的一年相依相伴,对李鸾来说她并不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而已。
他往日里忙于朝中与军中,都是那小姑娘伴在她的身边,让她不至在这侯门深府中形单影只。在他出征之日,日日与她安抚陪伴于她。
那女孩没得突然,一刀毙命,甚至连句话都还没来得及留下。
如此说来,却也都是因为自己。
他还记得那天那个高大的男人一刀□□她稚嫩的心房,她的小手还死拽着那人的一脚,身体却已经瘫软,逐渐滑落到了地上。
那个男人头也不回地一把将她推开,弃如敝履,飞速逃走。卫青至今都难以忘怀那个身影,背影高大又落拓,英姿飒爽像个游侠,可所做之事却是令人胆寒。
对一个弱女子下手如此狠辣,当真是铁石做的心肠。实非真正的侠者。
往事已是覆水难收,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现在只希望眼前的人可以睁开眼来看看自己,哪怕是对着他哭泣也好,让他抱着她抚慰她心上伤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地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巨大茧中,连安慰与开解的机会都不给他。
“你是恨我,怨我吗?阿鸾,恨我我没有保护好你。”他俯下身去,轻轻贴上他温热的面颊,在她的耳畔低于道:“所以你要这样惩罚我?”
她不答,沉睡着,仿佛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