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春围回来,我就一直寄宿在韩府之中,侍候在王孙的身边。不知不觉,竟也过去了大半旬了。
我就像只尾巴一样,成日跟在王孙的后面。
王孙终日很忙,显少会在府中老老实实的呆着。有时一出门去便是多日不归。我倒像是一个被冷落在闺房的小娘子一般望眼欲穿,成日盼着他下一次回来的时候,会带着那个我真正朝思暮想的人来。
他似乎并不愿与我提起阿青,自猎场回来,若非我执意追问,他是不会主动提起的。我寄人篱下,王孙是我能抓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自然是不敢太过去违逆他的意思。
我总向着,也或许待他忙过这一阵子,便会帮我去找阿青了。
在韩府中的日子倒也悠闲,府中的人似乎因为我跟着王孙回来,都跟我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与隔阂,但也都是礼数周全,全然没有怠慢。
可王孙怎么说也是个世家大夫,韩府怎么说也算是一座侯府。
府中的人都称他少爷,管韩说叫小少爷。
我虽先要改口,可他二人却说听着别扭,还是免了吧。可我身在府中,不能整日游手好闲,王孙叫我做他的尾巴,可他却又显少在府中行走。于是我左思右想,既然王孙不在,那我便就做韩说的尾巴好了。
起初韩说是不愿意的,说他素来不爱带个丫头,这样上哪去都不方便。
可左不过我成日低三下四跟在他的身后央求,他本就是那种心善有好说话的人,最后便也算是应了我。
后来韩说闲暇的时候,就会拉着我陪他下棋。
自从春围那次惨败,他落子小心了许多,每次都会绸缪许久,只是结果还是一样。
韩说十分懊恼,总说,读那样多的兵书,在这棋盘之上,怎么就全无用处了。
我也劝他,兵法深奥,你要精心参悟。
他抬头,明亮的眼睛望着我:“你这口气,似乎读过兵书?”
我摇摇头说,一窍不通。
或许只有在练靶的时候,韩说才能在我面前展露他意气风发的一面。
他的弓术了得,每次几乎都能射中靶心。但是据他自己讲,若是移动的活物射射起来,便没有那么容易。
他说,春围那日,在公主的营帐中,当他掀帘而入,一柄利箭当着他的面,就射穿了一只正四处作乱的野猪的眼睛。
他说,事后他奉命休整,从公主营帐收拾出来的几具野兽的尸体,都是被一箭贯穿了眼睛。
他说,那人的弓术才当真了得,若让我射,未必能做到一箭毙命。
说罢转眼看着一边的我,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他说的那精于骑射,身手了得之人,现在又在何处?
他是否有回来找过我?
我不敢去追问王孙阿青的下落,不知为何,我感觉他似乎已对阿青的所在了然于胸。可在他那日那番奇怪的问话后,我发现竟不敢开口问他,究竟何时能帮我去找阿青了。
于是我,只有缠着韩说。
韩说只是很为难地告诉我,只有王孙才可以自由出入宫宇。
见我低头不言语,又安慰我道:“我哥既然答应你,肯定会帮你去找的。只是最近朝中事务繁忙,着实脱不开身。你也知道上次在上林苑的事情,这其中曲折阿鸾你也看到。在朝中不易,你需再耐着性子等些时候,我想我哥定不会忘了。”
再后来,韩说见我一个人成日无所适事,就突发奇想要教我练箭。
他们男儿家的长弓实在是难以拉动,起初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地将弓弦撑开。
这长弓与我的身形实在是不匹配,弓的力度过强,引得两只胳臂直打颤,更别说要把箭直直地射到靶子上了。
我摸索了几日,终是不得要领。最后韩说只好站在我的身后,双手握住我抓着弓柄与弓弦的手,手把手教我怎么瞄准靶心。
我着实不是那种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更何况刀枪剑戟,本就不是女儿家该玩弄的东西,若是让我自己去练,我定是没有这个耐心和毅力的。
可是一想这是阿青喜欢的东西,韩说既然要教我,我也不觉想要去试试。
那日我盼到黄昏,韩说与王孙都没有回来。
韩府的夜晚寂静如水,似乎因为两位主子都不在府中,倒也是各得清闲去了。
我百无聊赖,独自一人执一柄烛台,点燃了韩说素日里练靶的那路灯台。望着韩说射完靶,未收好的弓箭,兴致索然,便拾起来歪歪扭扭地扯开弓弦,呲牙咧嘴地盯着眼前的箭靶。
我手上力气果真是小,手臂着实晃的厉害,正要泄气松手,一双手从后面突然拖住了我手里的弓。
韩说?
我未回头去看,只跟随着他握着我的手,引导着我重新扶正手中的弓,调整好箭对准的方向。
他松开我的那一瞬间,箭刹那间而出,准准地射中在了靶心。
“哈,太好了,韩说!”我欣喜地转过头去,看到的却不是那张熟悉的面孔。
墨玉一般黑亮的眼睛映照这灼灼灯火,静静地望着我,薄薄的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
我一失神,手中的弓箭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吓得我连忙又蹲下去捡,手刚握住弓柄,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住。
我仓皇间抬头望他,灯火映照着他的侧脸,让轮廓显得更加坚毅,只见他一脸笑意地望着我,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慌乱。
“许久不见,你还是一副莽莽撞撞的样子……怎么,可还记得我吗?”
我望着他,有些惊诧,未想到见到阿青之前,竟先遇到的是他,急忙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出,站起身来,转身正欲跑走,却被他在背后喝住。
“回来。”他的声音很轻,却有着让人不敢违抗的力度。
我不得已停下脚步,忐忑地转过身来,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为何你每一次,见到我都想跑?”他走上前来,在我的面前停住:“把头抬起来。”
我顺着他的意思,抬起头来,恰巧遇上他那双墨玉一般闪烁着灼灼星火的眼眸。
不知为何,我就是有些怕他。虽然成日与王孙在一起,也全然不把他贵胄的身份当回事。可是眼前的这个人,着实让我不敢轻慢半分,甚至有些惧怕他。
“我会吃了你吗?”他的声音轻轻浅浅,墨玉一般的眼睛深不见底。
“会……”
他噗嗤一下笑了,意味深长的目光却依旧牢牢地定在我身上:“那日在平阳侯府的后花园院里,你与我侃侃而谈,坐而论道,倒不像是相信我会吃了你的样子。”
“我只是信口胡说,先生莫要介怀。”我的脸滚烫的厉害,身体也不自觉地向后瑟去。
“这么说,你还记得你当日所说的话……”他眸子慢慢凝成一汪寂静的幽潭:“你还记得我?”
“阿鸾见识浅陋,所遇贵人寥寥,先生算是一个。自是不敢忘的……”
“阿鸾?原来你叫阿鸾……”他温柔地望着我,声音温和却又无比清晰:“小小女子,虽然莽撞,却谈吐了得。那日你与我聊起胡虏,句句皆得我心。”
“许久未与人这样说话了,开始还以为,是因为你那日所言的见解甚和我的心意,是个有趣的小丫头罢了。可今日再见到你,我才发觉,我是喜欢和你说说话的……”他忽而停顿,似乎揣摩这什么许久才悠长地轻叹道:“这韩府我来过多次了,并未感到有何新奇之处。只是方才见你在灯火中习射,竟觉得这一池夜色都被点燃了……”
我惊慌地抬起头,发现他原本墨玉一般幽深的眼睛,竟然渐渐清澈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慢慢浮出了水面。
他望着我,唇边带着莫可名状的笑意:“或许我是错的,或许我一开始就是错。那日应该听王孙,不让你走的……”
我心里咯噔一声,却不知怎么去回应。
夜风清凉,浅浅地划过我的额发,似乎想为我莫名发烫的耳根与面颊微微消解尴尬。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听似语义清浅,却总觉得其后蕴藏着不可言说的深意。可他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寂静地望着我,任凭晚风轻轻拂动着我们的袖袍。
我们就这样默而静对,相顾无言,夜色包容,有什么东西在夜色中悄然生长。
“十哥?”只听他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喊,打破了这片刻的寂静。
他也被惊扰,收回了望着我的目光,轻笑着侧身回过首去。
我便看到了他身后,茫茫月色之下,灼灼灯火的尽头,长衣而立的是落了一身海棠花雨的王孙。
“你方才说让我自个在你这院中自己去寻,有看上眼的宝贝便带走。”他望着王孙一笑,伸手轻轻地搂在我的肩上,把茫然失措的我推向王孙的面前:“我看了半天,你这院子里,也就这个能入眼?”
“呵,原来我这破园子里,还有十哥你能看上的东西。”王孙也淡淡一笑,漆黑灯火的映照下,眼中的光彩比往日似乎更璀璨了几分。
“我也是随口一说,怎么?你竟真去平阳侯府要了人?那公主岂不是十分难堪。”
“非也。”王孙朝着我轻笑:“这丫头,可是我在长安街上空手捡回了的。”
“呵。我懒得管你究竟是怎么弄来的。反正你说了,你府上若是有我能看上眼的,便都可以拿走的。”那人又拢了拢我的肩膀,笑言道:“这丫头,我就带走了。”
我一听,赶忙拖开他的手,跑到王孙身后,拽着王孙的衣袖,掩住自己的半张脸,狐疑地望着眼前锦衣华服的那位先生:“先生莫要拿我打趣,我只是寄宿在韩府,算不做韩府的东西。”
他似乎并不以为意,走过来,轻轻弯下腰来望我,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那你说,你算是哪里的?平阳侯府?那我便去平阳府里去讨你好了。”
“我……”我又怕又气,他看起来身份贵重,想来所言非虚,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却无言以对。
他抬袖,轻轻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站直身子说:“你若好好回答我方才的问题,我便不闹你了。说吧,可还记得我是谁?”
我忐忑了半晌,轻声说:“在侯府,先生帮我换的鞋袜……”
“既然记得,那也算是旧识了,不打招呼也就罢了,怎的方才见了我,却只想跑?”
“因为……因为……”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找个什么借口好,便心口说:“我怕先生又像方才那样戏弄于我。”
“那倒是我不对了。”他听完皱了皱眉,也不知他对我的答案究竟是满不满意。
“十哥,你可别逗她了。这丫头见你倒是一副规规矩矩、矜持胆小的样子。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可是顶混着呢。”王孙说罢,一把把我拉到了身前:“头一次见我,就结结实实地甩了我一记耳光。”
“未想到你这般纤细的样子,性情倒是彪悍得紧。”他望着我,墨玉一般的眼睛凝出淡淡的笑意:“看来下次,着实不敢随意逗你了。万一挨上你这一巴掌……啊,倒不是我堂堂七尺男儿受不起,就怕你这小小女子日后想来心悸。”
我听不出他这句话的轻重,但却知道他身份贵重,赶忙低下头去解释道:“先生折煞阿鸾了,阿鸾怎敢那样随意放肆。只是与王孙初遇,他反复轻薄于我,情急之下才……”
“你轻薄她?”先生抬眼斜向一边的王孙。
“我也只是逗逗她,哪晓得这丫头那样不禁逗……”
“活该。”
“额……”
他不再去理会一旁的王孙,自顾自转过身去,扬起手中的弓,对着前方灯火之处的箭靶,看也不看便是一箭,却直直地射在了靶心,再看她举重若轻,倒像小孩子射弹弓一般随意。
“怎么韩说还在玩这种孩子把戏,什么时候弓术才能长进。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上林苑,信誓旦旦说,以后骑射也要像李将军那样精于骑射,威震三军。就他这练法,怕是连李当户都赶不上。”
见无人应答,他说着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转眼看着王孙,语气竟变得和婉了许多:“王孙还在记恨上次的事?”
我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觉得王孙的脸色有些不好,可是他却似乎有心遮掩,唇边挤出一丝轻笑:“那么早的事情的了,王孙早记不得了。”
“我瞧得出你着实是看不上李家。”先生转过身去抬手,对着靶心,又是稳稳地一箭:“可是毕竟是老臣,七国之乱时也是跟着韩安国、周亚夫评定过祸乱,立过功的。虽然莽撞无谋,没讨上好,但这些年抵御胡虏,戍边有功,怎么着我们也不能怠慢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正值用人之际,自己人莫要伤了和气。”
“是王孙失礼在先,平日里同十哥亲近惯了,一时间望了礼数。”王孙的声音很谦卑,与往日的骄横大相径庭。
“罢了罢了,是我不该提这扫兴事,惹你生气的。”先生将弓放在案上,唇边轻笑,语气倒是有些宠溺,我瞅着王孙的脸色也比方才要好了几分。
他望着王孙一笑,弯下腰来,伸出手将我拽到他的身边,对着我一笑道:“你这样瘦弱,若是想拉开这弓,还稳稳地把箭射出去,怕是不大可能的。王孙为何不制一把适合的予她,你做这些东西,最是精巧了。”
我倒觉得他这样一席话,倒全然像是要缓和气氛,只见他抬头向着王孙眯眼道:“话说小的时候,我们玩的那些东西,全都是王孙做的,他做的东西,总是最适手好用了。”
“十哥怎么还记得儿时那些事情……不过是小孩子玩的弹弓,射的弓箭罢了。”王孙的语气和婉,倒有些许的扭捏,俊美的脸上也闪过一丝红霞。
“我与王孙,总角之谊,必不会轻易忘却。”先生说完,有对着我轻笑:“这些年来,到底还是王孙最懂我的心思……”
说罢他转过身来望着我,轻轻地抬袖抚了抚我的肩膀:“也罢,这弓,便由我亲手做来送你,你可不能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