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离开我的那一刻,我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会愿意给我一个家。
我又变成了草原上流离的一个孤苦无依的灵魂,像一株随波逐流的摇摆的水草,随着湍急的河水从身边冲刷而过,不知道何时,它就把我连根拔起,丟到不知所踪的、山陬海噬之地,任由我慢慢枯萎腐烂,自生自灭。
我自记事起,就有了大哥和大娘,虽然对过去一无所知,记忆苍白,茫然四顾的模样,但终究不知道何为失去,自然也从未被掠夺得如此干净。
如今我的记忆中已经有了那么多残破的往事,不再是彼时那样一个单纯的没有来由的人,可以不为自己的过去而难过伤心。
我曾经有过一个家。
也有爱我的赖以生存的家人。
我体会过这世间至亲至爱的情感,只是却再一次被命运玩弄践踏,让我拥有过后,又把它从我手中硬生生地剥离了,让我重新回到最初,一无所有的时候。
我仍然记得,在吉婆大娘家刚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懵懵懂懂的那些时日,大娘和大哥知道我记不得过往时的诧异与忐忑的神情。
但很快他们便宽慰我说:“过去未必都是好事,不记得也罢。不是所有人都有阿鸾你这样重生一回的机会,你真是个幸运的小姑娘。”
我那时总觉得,记忆空白,平白冒出的自己,与他人比起来,显得是那么残缺不全。也曾努力回忆自己的过去,誓要找出个究竟来。但每一次记忆的面纱刚要被我掀开的时候,就被头痛欲裂搞得戛然而止。
没有一次,不是以失败告终。
后来我也逐渐看开来,开始坚信,我就是阿鸾,我有我的家人。就是大娘和大哥。
是他们让我在这世上有了存在的一点依据和理由,这便就算是我的来历。
也是因为他们,“阿鸾”不再是一个苍白的、不知所谓的名字。它承载着一段记忆,一段的温馨的岁月和美好的时光。
如今那段回忆已经戛然而止,无法再延续,被硬生生地狗尾续貂了如此一个惨痛的结尾。
而我,只是从一个无处可依的孤女,又变成了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女。
如此而已。
这世界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所以阿青跟我说要带我回家的时候,我本是以为,他是要带我回到被那些马匪糟蹋得破败不堪的羊皮帐子。
毕竟就在那旁边不远之处,还葬着最爱我的大娘。那里才算是我的家,才是我所有往事和记忆的源头。
我虽然有些害怕,害怕回去后看着被搬得七零八落、空空如也的帐子;还有那些马蹄践踏的篱笆;那葬着我最爱的大娘的矮矮墓堆。
更加让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以后一个又一个的黑夜,可我的人生似乎再也不会有白天。
大娘在我为没有记忆而懊丧的那些日子里,曾安慰我:“一个活在过去的人,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的开心。”
如今,那堆矮矮的墓堆和破败的帐子就是我全部的过去,而我即将和过去长相厮守。
我甚至去想,若大娘真的能化作鬼魂上来陪我,那我也倒不害怕了,也不用我一个人去面对难熬的寂寞的夜与终日的死寂。
我就这样思忖着,恍然回过神来,才发现阿青赶着马,竟朝着另外的方向而去。
我大概猜到,他说的“带我回家”的意思,是要带我去他的家。不是在我们那草原上四处飘荡逐水草而行的羊皮帐,而是那个大娘和我,都心心念念的用砖瓦修葺的安定的所在。
我心中确实向往,但也的确慌乱。
虽然那个家残破得让我难免伤心,却无法回避,但那才是我真正的所在。而且,不知道大哥还会不会回来到帐子处找我,或者他已经回来了,看到了家里发生的惨剧,正等着我回家,或者是发现我不在,又开始四处找我。
我心中一片慌乱,忙抬头拽了拽阿青的衣袖说:“阿青,放我下来吧,我要回家。”
阿青沉默了片刻,却没有停住马,依旧前行,轻声道:“我走时在羊皮帐子上留了字,如果你大哥回来,他会知道去哪里找你。”
“可是……”
“阿鸾。”他打断了我,声音似乎沉了下来。
他很少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让我心中不由地一紧,竟也不敢反驳,听着他讲。
“昨夜我们都行了不远的路程,终也是一无所获。你大哥赶着那么多的羊,究竟能行多远,我们都心中有数。那样大的一片羊群,不可能我们一路过来,两个人都没看到。如果我们看见了,那些马匪自然也看见了,不是我故意要伤你,阿鸾,只怕你大哥……”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感觉到,我的眼泪无声地滴在了他紧紧拽着缰绳的手臂上。
他低头看着我,停了片刻,方才柔声说道:“阿鸾,我不能送你回去,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么危险的草原之上我终是无法安心的。方才逃走的那些马匪若是回来寻我们报复,你一个女孩子,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
我知道阿青说得有道理。
但是若这世上的事,大家都可以按道理而循,倒也不会再生出那么千奇百怪的祸端来了。只因心中情牵之人尚生死不明,我的心中自然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就这样轻易地跟着阿青走了。
大娘临终之前,只有我在她身边,答应她要把大哥找回来。纵是现在大娘已经不在了,我也必须要把大哥带回到她的墓前。大娘在酒泉之下,方才能瞑目。
可是,我也不知道如何去拒绝阿青。
经过昨日,我知道他是不会舍我而去的。若我再像昨日那般坚持离去,不知道又会给他招来什么祸事。
方才他昏死过去的情形仍然让我心有余悸,我是不能再让他因为我涉险的,如果他执意要陪着我守在那幢危险的羊皮帐子中,若真遇上什么危险,那我不是又害了他一次?
我长久地沉默不语,低垂着头悄悄流泪,眼泪不断地滴滴答答地淌在他的手臂上。
他望着我,叹了一口气说:“阿鸾,难道你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他的声音那样轻缓,一句“和他一起生活”,倒是说得我心生向往了起来,可这终究不足以盖过我对大娘和大哥的愧疚与担忧。
但阿青的语气中,还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歉疚,让我不敢冒然开口去拒绝他。
我一个要被他捡回去的人,此刻倒生怕伤了他一般,只能哽咽着喃喃地说:“没有。”
他望着我,突然噗哧一声笑了:“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哭啊?”
我说:“我没有哭,我只是在流泪。”
最终我还是被他带出了草原。
我想,也许有天,等我长得再强壮些的时候,他或许就不会再坚持不让我独自回去找大哥了。
可是我看起来那么瘦小,似乎比阿青要小上许多,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
他骑着马走了许久,经过了一片片瓦房,最终带着我在一座整齐地围着灰墙的院落前停下来。
那座院落不大,只有一间大房和两间小小的侧房,但已经比我们在草原上扎起来的羊皮帐子要好太多了。
它有着高高的木门,两把泛青的铜锁手柄镶嵌在木门之上,虽然看起来有些古旧,但比起我们那四面透风的羊皮帐子上的门帘,它看起来是那样坚固,能把一切危险与寒冷挡在“家”的外面。
他把我抱下马,拉着我的手,推开门去,里面的院落不算宽广,倒也算是十分的整洁。里面种着一棵不知道名字的树、一些栽在盆瓦里面没有见过的五颜六色的花朵,树下有石桌石凳。
这便是汉人的“家”。
院落的东边一个极其僻静的角落里,有一个围着羊的牲口棚,牲口棚旁有一件小小的木屋。阿青指着那栋小木屋对我说道:“阿鸾,委屈你要跟我住在这里了。”
我不知道何为委屈,虽然那栋小木屋看起来那么的小,和旁边的房屋比起来确实显得有些相形见绌,可是它俨然已经有了一个”家“的样子,一方遮蔽风吹雨打的屋檐。
而且那屋里还有阿青,只这一点,让那“小”,也显得如此温馨。
阿青引着我进了那个小木屋里,里面一片干净整洁,不像我们的羊皮帐子,总是散发这羊身上的膻味,这座小木屋散发着木头的香气。
我才恍然明白,这便是阿青身上永远幽幽散出的木质香气的源头。
木屋中有一张铺得工工整整的木床,上面的棉被打了几个补丁,阿青拉我过去在床上坐下,对我说:“以后这张床就是你的。”
那张床上散发这阿青的气息,那样轻,我却闻得出来。我用手指摩挲着床沿,忐忑地看着阿青:“若是我睡这里,阿青你要睡到哪里去?”
他望向身后一个看着像是炉子的东西,里面还有着炭屑和一些未来得及清扫干净的灰烬:“我在火炉旁边打地铺好了。”
“可是你浑身是伤,怎么可以叫你睡在地上?”我急忙从床上站起来,跑上前去,拉起阿青的衣袖,把他向床边引:“我的伤没事的,我来睡地上。”
“阿鸾。”他一把抓住我拉着他跃跃欲试的肩膀,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我答应过你大娘,在你找不到你大哥的这段时间,我就是你的大哥。如果你大哥在,他也定是睡在地上,把床让给你睡。”
他这句话又让我想起了我杳无音讯的康奘大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安然地活在这世上。
阿青见我愁眉深锁,疑惑地问我:“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眉间的结仍然没有解开:“如果是我大哥,被那群歹人欺负得差点去了半条命,我也定是要把床让给他的。”
“阿鸾……”
“阿青。”我打断了他的劝阻,轻轻拉着他的衣袖摇着他的胳臂,用娇嗔的语气说:“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再换过来吧。”
阿青被我撒娇的样子逗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鸾,你平素虽然爱哭,但是从未像小女儿一般爱娇。总是想什么便去做什么,从来都是理直气壮。若我不同意,你便哭起来威胁我,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软言劝服我。你是只跟我这样,还是跟你大哥也是这般,又或是你只对着你的大哥撒娇……”
我未想到我在阿青眼里,竟会是一个如此蛮横的人。
可是想想我们相处的过往,觉得他说的似乎也是在理。脸上不由的一红问道:“你只说,你觉得我怎样才好?”
他转睛煞有介事地想了很久,方才认真地答我:“真的好难抉择?阿鸾什么样我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