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醒的这些心思,陈浮生又怎会不懂,只是有些人,有些事,看破不必说破罢了。陈浮生对顾醒自然有所保留,绝不是表面瞧着那么真诚。至少在老黄头看来,陈浮生一门心思放在顾醒身上,必然另有所图。
但此时这场比试,却只能让陈浮生一肩扛之。这是不得已的无奈之举,也是试探此人所谋的大好机会。
瞧着顾醒那一脸期待的模样,老黄头却是悠然一叹,别在腰间的烟杆,拔了出来又放了回去,如此反复几次后,终究还是没有搭上几口。老黄头对顾醒的感情很复杂,从龙首郡逃出来的时候,或许就是一场命中注定。
戏台之上,两名随行来到倾城夫人身侧,一人捧纸,一人着墨,似乎还有些规矩,需要要白纸黑字,才能掷地有声。店小二破天荒的没有在此时插科打诨,也没有用他惊人的口才和嗓音故弄玄虚,反倒平静地注视着场下一众宾客,看着他们目光中的期盼。
这将是一场载入史册的巅峰对决,这谋定江山挥毫泼墨,将为接下来九渊乱局的书写下怎样的权谋,才是这些江湖人最为关心的。他们并不关心谁执掌天下,他们却在意谁在身旁厮杀。
只有在刀光剑影中拼杀过,在刀山火海里挣扎过的人,才能体会两国交战的恐怖。这是一种无法通过时间磨灭的记忆,将深深印在脑海,烙在心上。而这些江湖人,却没有一人胆敢将这些鲜血和悲怆熔铸的悲歌用刻骨铭心的文字写下……
纵然史书有着这一切的盖棺定论,却只能让后人来评说。谁执掌江山,那些败军之人便是乱臣贼子,古来如此。而如今的九渊七国,却各自为战,分崩离析。自秦皇汉武统一华夏,整个九渊便何为一家。
但终究有人不甘人下,用累累白骨筑起一座座高台,一人立于其上,呼风唤雨。脚下是无辜百姓的残肢断臂,还有身躯中流淌出的鲜血,汇成从未干涸的长河。
而此时,当倾城夫人提出这比试之法时,在场众人心中便有了打算,也做好了漠然接受的准备。谁也无法和命运抗争,纵然拼死一搏,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条既定的路。
回头看,这条路或平坦,或曲折,但终究还是需要你自己走下去。而期间的跌宕起伏,往往都是自己想要挣脱束缚曾做出的努力,可到头来还是事与愿违。
当倾城夫人将狼毫放下,那张有些泛黄的宣纸上已写满了规矩。店小二回转身形,躬身向前低头接过宣纸,扣在一张恰好相衬的木板上,高高举起,朗声道:“诸位,若是自觉有才有德,心系河山者,皆可上前一试。评判的标准只有一个,‘指点江山,当仁不让’。”
场下又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只是这一次的熙攘不再是窃窃私语的猜疑和埋怨,换而成了一种掂量和迷茫。他们何时不曾望河山,却不知河山正回望。但此时真正临近时,却又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若不曾上战场,又怎知“塞外马蹄急,夜啼坠月心”。若不曾提起横刀向天问,又怎会看到那天际的骄阳,会在两军拼杀后化为血红,灼烧着抬望的眼睛。古道西风瘦马,败军之将何来言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却也抵不过潮水之兵前赴后继。
这些点点滴滴,在场之众或许都知道,亦或不知。但无论如何,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朗朗乾坤之中,心无旁骛的写下,并非易事。
店小二抬起的手不曾放下,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期待。他不知倾城夫人为何如此,却知道若是有人能站出来,这一场九渊乱局,终究还有希望。
江湖事江湖了,那不过是一场场捉对厮杀,一方败亡后,只有恩怨绵延。而两国之事,却非匹夫之勇,一朝一夕能断。这是长久以来的期盼,却不是百姓的期盼,只不过是为君者一人的心绪难安。
当他立于高台之上,瞭望远方,心中必然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豪迈。豪迈之下便是心绪难宁,在远方的高台之上,是否也有这么一人,正在瞭望目之所及的远方……
终于,一阵阵言谈之声中,有一人率先站了出来。
陈浮生轻轻拍了拍顾醒的肩膀,起身抱拳朗声道:“诸位,小弟落日峰陈浮生,虽无大才,但想试上一试,为这九渊乱局,指点江山。”说着便大跨步向着戏台走去,走出了个虎虎生风。
场中观望之人,瞧见有人出头,便也闻声而动,稍觉自己有才有德之辈,也纷纷跟了上去,台上十二桌案,不过片刻功夫,便已满。
店小二见状将泛黄宣纸收起,抬手一挥。两侧白衣人将一张张硬黄纸拿了上来,平铺在案台之上。店小二笑着解释道:“九渊战事一朝起落,我等也是拼尽全力,才搜集道这些利于保存的纸张,还请诸位见谅。”
场下有人笑着回道:“此时若还计较这些繁文缛节,岂非贻笑大方?”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笑,哄笑声后便渐渐平息,目光都聚焦在戏台上的十二人。陈浮生稳在正中,双手垂于身前,似乎并未有任何紧张神色。反观周围之人,却是一个个捎耳挠腮,与刚才在场下判若两人。
场下却无一人哄笑,每一个人脸上皆是神情凝重,仿佛这一台之隔,便是那出“塞黄沙遮望眼,杯酒已醇人未归”的惨绝人寰的战场。
当他们站上台时,便已是成功,哪里还有人胆敢嘲笑。这本就是一件严肃至极的事,就连二层楼上的诸君,都陷入良久的沉默,漠然无语。
终于,店小二瞧着众人的面容,走到台边拿起响锣重重敲下,那十二人中,有人身体一震,面上已渗出汗滴。要知道,这太平客栈虽是关门闭户,却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将室温保持在一种微凉呃状态,偶尔还有阵阵夜风袭扰,否则如此多人,早就暴跳如雷了。
而这种因极度紧张而滴落的汗珠,才是此时众人心境最真实的存在。
陈浮生率先执趣÷阁挥毫而下,没有多余花哨的动作,只是眉角微微抽搐了几下后,便将仍是散乱的狼毫竹趣÷阁,全都侵染在浓浓墨中。手腕微微抖,在雕琢“山河”二字的砚台上轻轻挪动,润出一点趣÷阁锋,便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台下众人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因自己的疏忽,影响道台上之人的落趣÷阁成风。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默契,亦如战场上的厮杀。执旗之人周围,都会有数名好手护卫,护卫着他们心中的荣耀。
顾醒凑到老黄头身边,轻声问了一句,“嘿,你觉着陈兄会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雄文,惊艳众生?”
老黄头却是一撮鼻子,没好气地说道:“顾小子,我提醒你,与此人保持距离。否则被人卖了,还在给人数钱呢。”
“好啦好啦,知道你为我好,但陈兄并非歹毒之人,心胸宽广,光明磊落,不可以小人之心揣度之。”顾醒抬手环在老黄头肩上,笑着说道。
两人说话间,二丫头也小跑了过来。只是动作较为轻微,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倒是还在桌案上的魏无忌,酒足饭饱后竟沉沉睡去,不时用手抓挠下鼻子,似乎许久未曾安眠。
二丫头嘟着嘴问道:“你俩在聊什么,可是再说陈公子的不是?”
老黄头连忙两手一摊,一副委屈莫名的样子,“怎么会,陈先生这样的好人,可是不多见了。是吧,顾小子?”
顾醒正瞧着戏台上众人的奋趣÷阁疾书,没来由听见老黄头拖自己下水,便随意“嗯”了一声,也不搭腔,似乎并不在意。在他心中,陈浮生并非老黄头说的那般不堪,纵然有过,也不会危及性命,定是有难以言说的苦衷。
而倾城夫人所道出的种种,却将两人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似乎这其中还有许多过往的故事。故事中有着难以权衡的真伪,需要他们自己去发现。但倾城夫人对陈浮生,却是那般不待见。而通文馆的李存进,得见陈浮生却是欣喜。
若是看表面,不过尔尔,但若真要细细想来,事情必然不会简单。顾醒并不知道,倾城夫人会怎么对付陈浮生等人。但顾醒知道,通文馆必然会横插一手,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想到此处,不经意间抬头望去,却瞧见那紧闭的扉窗微微开了一条缝,正好迎上了那厢房中人的目光。虽是瞧不真切,但此人生得狮口阔鼻,一只鹰眼真审视着场中众人,但多时还是望着陈浮生。
许是觉察到了顾醒投来的目光,这才没有丝毫征兆的扭头回望,两相交织下,双方皆有了些许想法。通文馆李存进不知顾醒为何人,却是看出了一点端倪。此人身穿明月楼便服,却有些破旧,定是逃难而来。若是将其擒下,或许会发现有趣的东西。
而顾醒却感觉到一阵脊背发凉,此人带来的威慑感,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都让人不知所措。
老黄头抬手将顾醒的脑袋转到二丫头面前,郑重其事地说道:“顾小子刚才说,陈公子必将一鸣惊人,万古流芳。”说着还朝着顾醒挤眉弄眼。老黄头这一手中蕴含内劲,稳住了他体内跃跃欲试的气息,这一问更是让他心绪稍安。
顾醒抬手握拳,击在自己手掌上,蔚然一笑,“对啊,陈兄之才,有目共睹,是该让天下人见识见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