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败军的求和使者,李茂庄刚才一路都在琢磨李曜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接见自己。按照他的习惯性理解,认为李曜在和自己见面时先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是最为“合情合理”的表现。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曜根本没有安排什么油锅、杀威棒,只是安排了一名牙兵,很平常地将他带进入帅帐。
帅帐中的人并不多,李茂庄略一打量,除了帅席上一袭戎装的年轻男子之外,在他左手边的席位上依次只坐了三个人。
帅席之上的自然是李存曜,旁边三人李茂庄却不是太清楚乃是何人。还好李曜并不故作姿态,已经主动开口:“兴帅,此乃军中,我辈皆是军人,所议者亦为军务,便不必做那些场面,直接开始谈何谈之事吧。”
李茂庄微微错愕,又点了点头,似乎感受到了李曜的与众不同,便拱手道:“蒲帅所言甚是。”
“请坐。”李曜朝右手边微微伸手,李茂庄便即落座。
李曜道:“此前凤翔兵临长安,以至官家乘舆播越,其罪不轻。某此番出兵,便是秉承陛下圣意,讨伐凤翔,这都是贵我双方心知肚明之事,便不多说了。如今凤翔大军已败,残兵被我前后堵截,我河中随时可以四面包抄,将贵军一举歼灭,这一局面,兴帅也当心中了然。凤帅既然愿意和谈,我李存曜并非好战之人,愿就此事与贵方磋商,但有如下几条原则,须作为和谈的根本。”
李茂庄虽知李曜这话相当不客气,但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懒得去争辩什么,只是问:“愿闻其详。”
李曜便道:“其一,凤帅既主动和谈,须得上疏陛下请罪。另外,此番占据长安时,于宫室、城中里坊多有损坏,也须出资重建,以表诚意。”
李茂庄点头道:“自是该当。”
李曜又道:“其二,我河中出兵关中,乃奉圣名讨伐不臣,如今功成战罢,所耗费钱粮,当由凤翔赔偿。”
李茂庄愕然一怔,迟疑道:“未知蒲帅所费几何?”
李曜微微一笑:“百八十万吧。”这句话的计量单位自然是贯。
李茂庄闻言大吃一惊:“怎会这么多?”
“我河中兵饷之高,天下魁首;器械之精,举世无双。如此均摊下来,百八十万已经是非常厚道的了,按李转运所计……”他说到这里,指了指左手第一人李袭吉:“我河中花费、损耗相加,当在一百一十万贯至上。只是某考虑毕竟是为陛下出兵,这多的十多万贯也就不计其中罢了,如此凤翔须得赔付河中一百万贯。”
李茂庄惊得半晌没做声,忽然想起一事:“那长安重建,凤翔须出资几许?”
李曜看了李袭吉一眼,李袭吉立刻拱手道:“约莫六十万贯。”
“就算五十万贯好了。”李曜大方地摆摆手:“不足者,由我河中出资,就算供奉官家罢了……兴帅以为,这般处置可好?”
李茂庄面色似笑似哭:“这……这,凤翔恐无这许多钱财。”
谁料李曜十分大方,摆手道:“无妨,凤帅若一时拿不出这许多现钱来,也不打紧。我河中正打算开设一座钱庄,届时凤帅可以从此钱庄中拆借款项,当然利息是要算的,抵押也是要有的。”
李茂庄一时呆若木鸡,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李曜却不管他,又道:“再有这其三,便是贵我两军的分界线问题了……”
李茂庄连忙收敛心神,将李曜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比起钱来说,地盘无疑更重要。有地盘,才有人口,有人口,才有士兵,才有钱粮。
“凤翔此前侵占之邠宁、保塞二镇,必须交由陛下处置,作为战败惩罚,天雄军节度使也同样须由陛下重新委任。”李曜平静地说出条件。
李茂庄立刻问:“那鄜坊、泾原二镇?”
李曜呵呵一笑,反问道:“此二镇与凤翔有何关系么?”
李茂庄愕然,干笑道:“这……倒是无甚关系。”附镇之说,并不能摆上台面。
李曜点头,道:“既然如此,鄜坊、泾原二镇之事,凤翔就不必操心了。”
言下之意,鄜坊、泾原二镇的去留,由他们自己决定。但李茂庄心中清楚,凤翔遭此大败,这二镇哪里还会继续追随凤翔,改投李曜或者说李克用,那是显而易见的事。
想到此处,他便问:“那凤翔本镇,以及山南西道等……”
李曜淡淡地道:“若某上奏陛下,说河中无力追剿,再有凤帅上疏请罪……以官家之大度,想来不会再行追究,毕竟凤帅当年也是有功于国的。不知这话兴帅以为然否?”
李茂庄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这条件要说苛刻,也确实苛刻,按照这一条件执行下来,凤翔的实力至少弱了一半。但要说不按照这个条件来,恐怕李曜也绝不会同意,毕竟现在战局已然如此,倘若李曜下定决心打到底,凤翔的结果未必比执行这个条件来得要好。
可以说,答应这个条件,自己那二弟是能够接受的。
但如果说这个条件还算在他意料之中,是可以接受的,那么之前的两个赔款条件就显得过于苛刻了。因此李茂庄面色为难,道:“若凤翔割地至此,恐就无法满足此前赔偿钱粮的条件了。”
李曜摇头道:“待河中钱庄开业,可以为凤翔拆借款项,期限为三年,凤翔可以分批次赔付。某料三年时间,足够凤翔筹措了。”
李茂庄闻言,一时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正琢磨该怎么推磨,却见李曜站起身来。他不知李曜何故,但礼节却是懂得,也连忙和李袭吉三人一同站了起来。
便听见李曜道:“这三位,分别是河中节度支使李袭吉、河中节度使府行军司马郭崇韬以及河中节度使府掌书记冯道。方才某以将和谈的原则说与兴帅知晓,兴帅若能同意以上三条,则可与某这三位幕僚商议细节。若是兴帅不能同意,他们也会安排兴帅平安回到凤翔军中,迎接明日上午我河中对凤翔残军的围歼之战!”
李茂庄心中一寒,躬身一礼,未敢多话。
李曜双手负背,傲然走出帅帐。
李袭吉微微一笑,对李茂庄道:“兴帅,我等是继续谈,还是就此别过?”
李茂庄眼角抽动两下,涩然一礼:“李支使有甚指点,还请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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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宁四年十二月二十四,小年。河中军奉圣命征伐凤翔节度使李茂贞的战役正式结束,河中节度使李存曜下令撤兵。
话说李振入京,舍于州邸。宣武进奏官程岩接入,并且向他奏事:“刘中尉命假子刘希贞来商议大事,请谒见先生,可否准许?”
李振心中顿时犯了狐疑?“我此次来京师,程岩不先告知崔相,却先令刘季述知道,其中大有名堂!”遂令传见。
刘希贞到来,正要开口,李振已先端茶在手,头也不回的说道:“刘季述百岁奴事三岁主,乱国不义,废君不祥,如今东平王以百万之师,将匡辅天子,你等宦竖须深思熟虑。”
刘希贞被他抢白,气势大沮,更不知如何回话,僵楞在哪里。李振却已起身,喝令:“送客。”刘希贞怒而甩袖离去。程岩想出去送送,方跨出门槛,被李振换回。
“我此番来京,你可曾知会崔相?”
“仆已知会过了,崔相晚些时候便至。”
“罢了,崔相日理万机,还是我亲去拜会更为妥当!”李振说完,即收拾起身。程岩尾随,说道:“刘中尉欲将社稷奉献大王,一片赤诚,先生奈何拒绝希贞?那刘季述心狠手辣,恐怕会对先生不利。”
“无妨!刘季述令他假子来见我,是对大王不敬!我这番处置,是要他亲自来见我!”
说话间,李振不觉已步出邸门,回首叮嘱程岩:“你且看好州邸,为我准备沐浴,我少时便回。”程岩只好退下,不敢跟随。
李振于是来到崔府。崔胤大开中门迎入,当时韩偓也在侧。崔胤将二人引荐,寒暄一番,分宾主而坐。李振将此行的意思言明。
崔胤说道:“我与韩致光也是在商议如何将天子返正,欲达成共识再同往宣武州邸谒见先生!不料先生竟亲至敝府了。”
李振道:“某在来京路上,即已思的一策,先令程岩知会崔相来州邸商议,我汴梁有拱卫京师的番上兵三百人,可埋伏在宣武州邸,料刘季述必将亲自来见我,届时可一举擒下。然而某到了州邸,却未见崔相,反而是刘季述早已派人在哪里等候。某心中狐疑,故而赶紧先来面见相公。”
韩偓乃问李振:“先生知会程岩,是何时抵京?”回答:“十二月二十五日正午。”崔胤急忙回道:“程岩来告我,是申时!”
韩偓笑道:“这就对了,程岩早已为刘季述收买。我还听说刘季述囚天子时,正是程岩将天子强按于座!悖逆如此啊!”
崔胤乃怪罪韩偓:“这等大事,某怎不知?你何不早说?”
韩偓道:“崔相也是常人,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刘季述知道你与汴梁近,故而刻意瞒你,你当然不知。奴婢乃是李唐家臣,只忠于唐室!因为今日商议是诛刘季述,迎天子返正,某才同谋。”言下之意,崔胤、李振都是朱温走狗!
李振很是不悦,脸色似猪肝红。倒是崔胤释怀,向李振解释:“致光本性耿直,兴绪勿要见怪。我等还是议议如何诛杀宦竖。”
“如此看,某之计策已不能用了!二位可有良谋?”李振也是做大事的人,听崔胤一解释已然释怀。
崔胤道:“致光的意思是,策反神策军,从内部瓦解刘季述。然而思及神策军众指挥使,却无着手之人。”
李振道:“此计倒是可行,我有一随从护卫,名唤石戬,曾在神策军呆过,可以一问。”乃将石戬唤到跟前。
石戬说道:“正好!我有一个好友,姓孙名德昭,现为右神策军雄毅使。前些日还以书信寄我,说他不愿再事宦竖,问可有他途谋事。”三人闻言大喜。遂令石戬将孙德昭约出,探探口风。李振再吩咐石戬:“某即要回官邸,必被刘季述监视,你直接向崔相复命即可。”
计议已定,李振回到州邸,果见刘季述已恭候多时,陈兵于庭上。李振早已思的对策,嬉笑上前,抱拳道:“军容如何迟迟才来!兴绪也是堂堂宣武特使,军容却只派一个假子来见,令我倍感冷落啊,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军容宽恕!”
“特使此来,是与某家合力呢,还是来诛杀某家的啊?”刘季述不动声色地道。他此时无须谦称,便自称某家。
“瞧军容这话,也太过言重了!东平王每日征伐,所求的是什么?还不是他日一朝君临天下?现在军容愿以社稷奉献,谁会拒绝?”李振笑的更厉害了。
“然则,你为何急着去见崔胤?”
“仆此番来京,时间仓促。崔相与东平王交往密近,军容这你是知道的。东平王一旦为天子,军容居功至伟,担心崔相不甘居军容之下,故而令仆先知会崔相,须与军容同舟共济。我知军容过来,尚须时日,故而先往传令。”
“如此最好!”刘季述似乎已释怀,令将兵勇撤出,延请李振入座,商议献国之事。李振假意奉迎,计议完毕,刘季述复问东平王将何时入京。
李振回答道:“某即刻派程岩回开封,请东平王入京。”刘季述道:“李存曜大破凤翔,捷报已然传遍长安,东平王还需从速,迟则生变!”说完便即回去。不过也不忘留兵“护卫”,李振遂被监视。
刘季述即回,见王仲先道:“李振巧言令色,岂能瞒我?必定另有他谋,我看这黑朱三难以依附!李存曜此番居然大胜凤翔,如今地连河中、关中,看来今后也是关中强藩,今早听说他以与李茂贞达成和谈,即将回返京师。算起来,倒是他距离京师最近,不如还是依靠李克用、李存曜父子为妥!”
王仲先道:“左尉所言有理!那何不将李振、崔胤先杀了干净。”
刘季述道:“其反心未露,不便擅杀。再说他们手中无兵,能奈我何?待李蒲州赴阙,观朱温反应,他二人则可便宜区处。”王仲先服其多面手,听从安排。
却说石戬寻到孙德昭,约他郊游猎宴。酒酣,孙德昭突然泣下,大骂刘季述、王仲先悖逆,恨不能手刃二贼。石戬尚且怀疑,继续试探道:“我闻忠于任,勤于职,缄口默语,才称智士。贤弟你如此非议上官,是不智也,就不怕得罪吗?”
孙德昭立马愤而起身:“除非兄长你告密,然则他人何曾知晓?宦竖所为,以致人神共愤,我乃大唐臣子,非他刀锯余人的走狗。但得一纸命令,弟纵然赴死也在所不惜!”
石戬见他真切,遂说道:“贤弟莫怪,为兄刚才只是试探来着。你前日书信托我,求他途。我今日所事东平王,雄谋有大略,他日定有天下。我此番来京,正是受命诛杀宦竖。自太上皇幽闭,中外大臣,以至于军中士卒,谁不切齿!今反者独刘季述、王仲先,德昭诚能诛此二人,迎上皇复位,便是富贵穷一生,忠义流千古!”
“名不正则行不顺,德昭若有此为,乃是受何人差遣?”孙德昭也是心细之人,绝非莽夫。
“崔相钧令可有效?”
“好!但取崔相公一纸钧令来,德昭粉身碎骨,又有何惧!”
石戬大喜,立刻回复崔胤。崔胤点头,道:“纸书难托诚意!”乃将身上朝服割去一片,破血手书钧令以授。孙德昭见到宰相血书,涕泣受命,对石戬说道:“请回复崔相公,元旦朝会,即是擒宦竖之日。”
孙德昭辞别石戬,又寻到左军左右清远使董彦弼、周承诲。他二人虽隶左军,却与孙德昭走的很近,也恨宦竖所为。孙德昭将受命诛刘、王二贼之事言明,二人毫不犹豫听从,三日遂议定元旦日同诛二贼。
数日无事,不觉已至除夕。当晚年夜饭后,孙德昭将本都心腹将士一百人召集。乘年夜家家团圆时,守宫人少,潜至安福门外伏下。是夜,天寒地冻,忽而又飘起鹅毛大雪,似乎是在预告朝堂将被洗涤。明日乃是元旦,常例,新帝登基,当于此日举行大朝会,并宣布改元。左右神策军护卫皇帝安全,将领必须先至,布置防卫。
卯时二刻,天方微明,王仲先率领右军各营指挥使二十人踏雪先行赶往宫中。将至安福门,王仲先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众指挥使:“孙德昭哪去了?”
一指挥使回答:“早上点卯时,孙妻派人来请假,说德昭昨夜饮酒过度,今早大病,不能下榻!”
王仲先不疑,继续前行。至安福门,孙德昭伏兵杀出。王仲先惊骇,喝问道:“竖子欲谋反不成?”
孙德昭宣谕众人:“德昭奉宰相钧令,诛杀逆贼王仲先,不关众兄弟事,可与我同诛逆贼,迎太上皇返正!”
众人顿时手足无措,私下窃窃。孙德昭不待众人答复,上前一步,挥刀斩下王仲先首级。众人于是纷纷表示,愿从孙雄毅调遣。孙德昭见计谋成功一半,便将王仲先尸身及血迹处理干净,重新入伏,等待刘季述到来,即可于董、周二人里应外合,同诛此贼。然而直至卯时末刻,刘季述仍未出现,孙德昭感觉情况不妙,对众人说道:“恐怕是有变故,若再等下去,辰时百官俱至,就不便下手了!不如先去问安宫,请出太上皇,届时纵有变故,我右军振臂一呼,仍有七成胜算。”众人无不从命。
却说那刘季述缘何久久未至?原来天方卯时,董、周点过卯后,即与左军众指挥使来请刘季述入宫布防。不料刘季述却道:“布防自有右军,李蒲州德胜凯旋,昨夜已至便桥,此大事也,我须亲自前往迎接。”
董、周大惊,私相谋画应对之策。周承诲问:“计划有变,当如何是好?”
董彦弼道:“我二人现已不能脱身,箭在弦上,只要取了老贼狗命,即是功成,你我相机而动可以!”
周承诲同意,然而就快要走到便桥了,却仍未赵到下手的机会,此时天已大明,李曜的河中大军已隐约可见,再一细看,除了河中军之外,连新建的左右羽林军竟然也同行而来!董彦弼心急,对周承诲说道:“若是等老贼与李存曜会合,则大事去了!唯有破釜沉舟。事若不济,也不愧为忠烈!”
周承诲道:“好!死有鸿毛、泰山之轻重。为李唐社稷而死,重于泰山!”乃大喝一声:“老贼,今日来取你狗命!”遂与董彦弼冲上前,直取刘季述。刘季述未料变故,惊骇之余,急令余众拦截!
刘季述非王仲先可比,他与僖宗文德朝即在神策军,已十多年了!军中颇有威望,各指挥使多愿为其效死命,闻令与董、周战成一团。少时,李曜领军过来。刘季述急匆匆奔于马前,说:“郡公救我!”当时李曜自李克用加封晋王后,李晔便以陇西郡公之爵赐他,刘季述故而有此称呼。
“军容请某入京,催促甚急,却是何为呀?”李曜这话是明知故问,因此也不着急,更不下马,先反问一句。
“特请郡公入京,欲将李唐社稷奉献!”
李曜闻言,笑容立敛,冷然一哼,如九幽阴风,煞气森森:“来人,与我拿下此贼!”
憨娃儿闻令,上前便将刘季述摔倒,令牙兵捆了个结实。
刘季述未料到李曜给自己来了这么一招,真是马屁拍到马蹄上,不解道:“老奴是愿奉郡公为天子!赤胆忠心,郡公这是何意呀?”
李曜冷笑一声:“奸竖安敢擅行废立!尚言忠心,欲把我李正阳放在火炉之上么?我李正阳数次奉命进京,何曾犯阙!我乃李唐宗室,所作所为,一心只为宗社!我得你所传之讯后即刻前来,不是要做天子,而是来诛杀你等逆贼,迎太上皇复位!”左军众将见状个个大惊巨骇,纷纷不再与董、周格斗。
董、周二人上前谢过李茂贞相救之恩道:“我二人是奉崔相公钧令,也为诛杀老贼而来!今日若非郡公相救,恐怕已为大唐尽忠了!”
李曜哼了一声,道:“崔缁郎本是由李茂贞举荐,后来又成了朱温走狗,李茂贞悖逆无法、朱温阴险刻毒,可见崔胤也不是什么贤人。你二人既然肯将生死置之度外,来为大唐尽心效力,当与此人不同,可愿意事我河中?若可,某愿将擒奸竖之大功相让。”
董、周大喜道:“我二人性命系郡公所救,自此愿为郡公效犬马之劳!”李曜这才露出笑容:“好!随某入宫迎驾!”
不说李曜这边,却说那孙德昭未能等到刘季述,先行前往问安宫。破垣而入,救出李晔夫妻,护送上乘舆,便往思政殿赶来。崔胤、韩偓早已率百官于东宫长乐门前迎驾。李晔复见百官,悲喜交集,五味俱全,紧握胤、偓二人之手泣道:“若不是二卿之力,朕不能复见天日了!”胤、偓乃与百官跪拜,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说间,太子穿着亲王服饰,由数个小黄门陪同,奉传国玺及天子冠服自东宫出来,跪求请罪。崔胤问当如何处置太子,李晔道:“裕儿幼弱,为凶竖所立,非其罪。”遂罢免太子,复为德王;自重新换上五梁通天冠、十二毓衮冕的天子服,传令升殿。步子尚未迈起,正报董彦弼、周承诲已擒的刘季述回,将至金光门,而李存曜也率着河中大军同至。
崔胤大惊道:“李正阳此来为何如此迅速,莫非要趁乱来劫天子、夺宝位不成?”
李晔此时反倒镇静异常,回崔胤道:“爱卿过虑了,朕料李蒲州乃是闻得长安变故,特敢来救驾耳!”遂传令摆驾金光门,要亲自来见李曜。
李晔登上金光门楼,见李曜领兵来到城下,麾下军兵既有河中旗帜,又有左右羽林旗帜,里坊大街早已满布甲士,竟然足有数万大军,声威惊人。前几日见不到踪影的王抟,竟然也在左右羽林军中,显然这几日是去联络羽林军去了。李晔虽相信李曜并无恶意,见这阵势也未免有些惊骇,便问:“爱卿此来何为?”
李曜闻天子说话,急忙滚鞍下马,大礼参拜道:“奸竖刘季述问臣大胜凤翔,因此请臣来京,竟言欲将大唐社稷奉献。然臣身为宗室,生为大唐之臣,死为大唐之鬼,岂敢有不臣犯上之心?此番前来,正是欲诛奸竖,迎陛下复位!今已助神策军指挥使董彦弼、周承诲擒的刘季述并一干逆党,请陛下明鉴!”说完,竟行三跪九拜之礼,领河中、左右羽林数万大军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势震天。
李晔大喜,回道:“卿实忠臣!朕闻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如此回天再造之功,不得不赏,即日便加封卿为秦王!可先将兵马驻扎城外,随朕升殿理事。”
李曜惊闻封王,成了与李克用一般待遇,错愕之余,本要拜辞,却见李晔已然转头朝宫中走去,只好暂时叩谢圣恩,稍候再上表请辞。
辰时三刻,只闻三声静鞭响起,李晔、何后复升思政殿理事,百官三跪九拜,山呼万岁,贺天子返正。李晔下令,改乾宁五年为天复元年。将刘季述诛灭九族!王仲先已死,令鞭尸,也灭九族,从二宦的逆党,全数斩首。
异日,乃降诏大赏有功之臣:加封李曜为秦王、守太尉,晋升王抟为司空、崔胤为司徒,韩偓为翰林学士。赐孙德昭姓名为李继昭,充清海节度使;董彦弼名李彦弼,充岭南西道节度使;周承诲名李继诲,充宁远节度使,皆加同平章事,虚领而已,实职留宿卫,赏赐丰厚。时人谓之“三使相”。其余有功之臣,尤其是李曜麾下河中军将领,连带左右羽林大将军史建瑭、李筠等,一一加赏。
赏赐完毕,李曜正要辞谢,却不料崔胤抢先抱笏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两本请奏!”李晔道:“爱卿但奏无妨!”崔胤道:“其一,刘季述囚禁陛下,先曾欲将社稷献于东平郡王。然而东平郡王未从,并派帐下从事李振入京,与臣同谋返正。其功莫大,也当加官进爵,臣以为此等忠心,犹有可表,可封梁王。”
“哦?李振何在?”李晔不正面回答,借李振绕开话题。
“李振曾为台州刺史,因缉盗不力,弃官投奔了东平郡王。他此番入京,初为刘季述软禁,及宦党伏诛,恐陛下降其台州失职之罪,已先回开封去了。”崔胤只好解释。
“既如此,朕可不再追究他失职之罪,令他可安心从事朱卿。至于朱卿进爵之事……其只是出谋,不能与秦王领兵回京,生擒刘季述的功劳相比。因此……”
李曜见正是时候,忽然也抱笏出班,道:“陛下且慢,臣有本奏。”
李晔一听,见是他有话要说,自然立刻便道:“爱卿有事只管道来。”
李曜正色道:“陛下因臣微功,封臣为秦王,然此乃是亲王之爵,臣不敢拜受。”
李晔微微一怔:“爱卿功同回天,为何不敢拜受?”
李曜朝太原方向拱手一礼:“臣父为晋王,位高百辟,却是数十年来屡次大功,才得今日地位。臣本布衣,为臣父所重,用之治下,薄有微劳,方得今日身份。无论是父子纲常,抑或功勋劳苦,臣不及臣父多矣,岂敢因一次因缘际会,便得与他平起平坐?因如是故,请陛下千万收回成命,臣不胜感恩戴德。”
李晔听了这话,心中暗暗失望,本来封李曜为秦王,本来就有在河东集团内部立两个一字王,以使他父子二人心生二志之意,谁料李曜如此谦和,居然拒绝接受。
但李曜这话道理是完全足够的,大唐一贯将孝道拔得甚高,因此这时李晔也没法坚持,只好慨然道:“爱卿此举,诚为君子圣贤之风,朕焉能强予,如此爱卿可为陇西郡王,此乃晋王前爵,再赐爱卿,正是该当,爱卿不可再辞。”
李曜果然不再推辞,三谢圣恩,退回本列。
崔胤还想再为朱温争取梁王,然而李曜如此大功也只领了一个郡王,朱温何德何能,够得上一字王?正心中急切,李晔却在一边看得分明,根本不待其再说多话,紧着问道,“卿所奏第二本,却为何事?可速速道来。”崔胤见事不可为,只好作罢,奏第二本道:“观此次乱局,祸乱兴起,皆因宦官。臣请尽诛宦竖,则朝宇廓清,东内之变,不复再有!”
李晔大惊,镇定一刻,回道:“此事干系国体,容朕深思!”下意识朝李曜望去。
新鲜出炉的陇西郡王李曜立刻奏道:“陛下,崔相公所奏,臣以为不可。南衙北司,制度所系,缺一不可,若他日朝中有梁冀、董卓之辈。陛下难道又要罢黜百官,真作那孤家寡人吗?”此言含沙射影,意指朱温,李晔岂能不知,喜道:“陇西王之言最是有理,刘季述、王仲先只是个人悖逆,宦官中也不乏贤良忠正,怎能不分青白,一概剪灭?”
“纵使宦官不尽诛,也不可再令其典神策军,臣请神策军当由宰相统领。”崔胤仍不罢休。
李晔见崔胤咄咄逼人,心中沉如一线,然观他有返正大功,不好再当面拒绝,回道:“此事尚可商议,容朕思忖!今日朕已困乏了,且先退朝吧!”乃回乞巧楼。
是夜,李晔密召韩偓独对。韩偓奏问:“陛下可知刘季述欲以社稷献朱温,其为何不从?”
“朕固然知晓,朱温欲夺大唐天下,奈何诸强林立,急则并力,缓则自相为图,其便可一一击破。只恨国家早已无力讨伐他了!怪朕即位之初,被宵小蒙蔽而不明,以晋王异族,视为心腹大患,却放任朱贼坐大,朕有愧于天下啊!”
韩偓见天子自责,也是不忍,安慰道:“事已至此,陛下无须自责。今日引晋王之力,使李蒲州击岐拒梁,却是高明之举!崔胤外结朱温,天下皆知,侍卫若再被南衙典掌,天下必将姓朱了。”
“惟恐陇西王虽是天下英才,但新得数镇,兵力却是有限,也未必是朱温的敌手!”李晔一脸苦笑。
“陇西王背后还有晋王,而且奴婢曾闻陇西王素与杨行密交好,他日陛下可再将杨行密一并加封,三王联手,或可制他。”
“杨行密?”李晔微微思索。
韩偓见他意动,再加一码,道:“尤其是,坊间风传陇西王与杨行密长女杨潞关系密切,当日陇西王初持蒲州使节,杨行密竟派杨潞密会陇西王。这还不算,更意外的是,杨潞还在河中军府之中住了数月,河中新建东升新城,杨潞也曾出资参与……这其中若说没有些故事,恐怕说不过去。”
李晔讶然道:“竟有这些事情,我怎不知?”然后忽然想起一件事:“陇西王此前曾有诗暂霍骠骑,因此至今未曾成家。如今他立下回天再造之功,身居王爵,难道还不肯大婚?若是他真与这杨潞互为欣赏,倒不如朕来做个月老,玉成此事,也好显出朕对他的深恩厚泽。”
韩偓苦笑道:“好虽然是好,却有一事麻烦。”
“嗯?什么事麻烦?”李晔问道。
韩偓道:“王相公之侄女王笉,乃是昔年医学博士王弘之女,王弘乃前代太原王氏执宗。这王笉与陇西王相识甚早,交从之密更甚杨潞……”遂将李曜与王笉数年交往,两家互相支持之事一一道来。
李晔听完,愕然片刻,迟疑道:“杨行密虽崛起淮南,但若论婚嫁,仍是太原王氏门第更高,我若赐婚,却只能赐王笉而不能赐杨潞了。”
韩偓点头道:“正是如此,否则王相公面上也不好看啊。”
李晔面色发苦:“这就难办了,若将王笉赐婚陇西王,如何让杨行密与陇西王同心戮力对付朱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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