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齐桓公的“奉天子以讨不臣”,实际上都是以自身的实力为后盾,再辅之以天子天下正统的名望来“威天下”。李曜千等万等,此时此刻才决定出兵,为的当然也是尽量利用皇权的余威,使自己的一切行动都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但有一点让他感到犹豫的是:自己现在是否真有这样的实力。
诚然,李巨川的话足够让任何关中附近的藩镇动心,但李曜本身绝非冒失之人,如果“挟天子”或者“奉天子”之后,自己的能力只如韩建这般,那迟早会引火烧身。在皇权衰落而民心对这个王朝仍有留恋的时候,天子是所有藩镇都想要控制但却未必都能控制得了的。
为何说民心不可逆?历史上朱温“反正”之后,原本一直以大唐忠臣面目示人,因此东征西讨都未遭到民心怨恨,实力越来越强,而李克用虽然救驾数次,几次将大唐从死亡线上拉扯回来,却因为有那么两次违逆天子圣意而被质疑甚至诟病。但到了朱温胁迫天子迁都洛阳,继而必死李晔,最终自立为帝以后,民心民意就彻底抛弃了他,李克用、李茂贞、杨行密、王建等均不承认其正统地位,联手与之相抗,最终以李克用势力为基础的后唐取代朱梁的后梁,成为“正溯”,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因此李曜缓缓闭上眼睛,道:“神策,天子之禁军,岂宜由藩镇发号施令?人之所以为人,无外乎情、理、法三字。于情,我为宗室,若不思爱存天家,人情何在?于理,我为臣子,若只图耀武扬威,不维护君上尊严,天理何存?于法,我为藩镇,当维镇藩岳,拱卫天子,若心存私念,谋夺禁军大权,置圣人于不顾,国法何容?”
李巨川哈哈一笑:“情理法?好一个情理法。”他扬眉道:“于情,蒲帅乃是让皇帝之后,本为天子帝胄,若非玄宗明皇帝恃军威而凌天子,让皇帝不欲老父失子、骨肉相残,怎能让出属于他的东宫大位?按此说来,这数代皇帝,皆非正溯,别说蒲帅掌握神策,便是重拾大宝,又有何不在人情之类?”
“于理,朝廷暗弱,内不足安邦,外不足定难;天子轻佻,讨伐竟向忠臣,冤杀多为节烈。大顺元年,晋王被朝廷讨伐,不过三年,却是晋王起兵定难关中;景福二年,天子讨李茂贞,官军大败,诿过贤相杜让能,杀之以平凤翔之怒。而后数讨凤翔,无一胜绩,如此轻佻天子,动则大损朝廷威严。蒲帅既然说理,又何必维护此等天子?”
“再者说法,藩镇小者,职于保卫边疆,维护地方;藩镇大者,职于存亡续绝,维护朝纲,蒲帅若要说法,不若今日便传檄天下,废昏立明!”
李曜扶额道:“某就想不明白了,你李巨川为何偏要怂恿某做这些事?某即便是真如你所言,去做了这些个乱臣贼子之事,于你有何好处?”
李巨川又是哈哈一笑:“某读书三十余载,所为何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某身已善,唯求兼济天下耳!”
这次却轮到李曜哈哈一笑了,他笑着道:“看不出,先生竟有如此宏图,只是某却不解,既然先生欲兼济天下,为何却屈居同华片亩之地,如此亦可兼济天下?”
这话未免带了些讽刺的意味,谁料李巨川听后却不怨怒,反而正色道:“韩公于蒲帅,或许不足一提,然则在蒲帅之前,某以为天下诸藩,未尝有胜于韩公之辈。”
李曜饶有兴致地反问:“哦?这倒要请教则个,韩建,田舍翁罢了,何德何能竟被先生这般看好?某闻当初先生原为河中掌书记,素为重荣公所重,而先生竟舍河中繁华而就同华贫瘠,某实不解,愿请先生解此大惑。”
李巨川摇头道:“非是看好。”他仍然一本正经,道:“若论铁骑奔突、纵横天下,韩公不如晋王;若论纵横捭阖、明忠实奸,韩公不如汴主;若论宽仁体恤、善得军心,韩公不如淮帅。至于李茂贞,因缘际会罢了,一旦遇上劲敌,必败无疑,此不足为论。而韩公却有一事,胜此三雄多矣。”
李曜这才有些重视起来,坐直身子,问:“哪一事?”
李巨川缓缓道:“韩公善养民。”
李曜沉吟片刻,又问:“你是说,韩建治下,同华之民得其宽厚,因而安居乐业,颇胜别处?”
李巨川稳稳点头:“正是。”
李曜沉吟着思索片刻,也点头承认:“不错,此事算韩建之功。”
李巨川扬眉反问:“某闻蒲帅数年之内,由白身而至节帅,已近人臣之巅,颇有留意,而后方知蒲帅内修文治,外练强兵,文武兼修,方有今日盛况,心实倾慕,今番虽兵临城下,仍请缨来见,不为说和,不为求全,只为问蒲帅几个问题,不知蒲帅可愿诚恳以对?”
李曜闻之惊讶,盯着他的眼睛,李巨川丝毫不让,也正正地看着他,似非作伪。李曜想了想,点头道:“先生既然如此说了,李曜自无不允。”
李巨川听他自称李曜,而非李存曜,眼珠微微一动,但却装作不知,仍先问了心中所想:“天下大势,乱治轮回。某读书三十载,总有些不明所以之处,某今身为‘贼臣’,怕命不久矣,念及‘朝闻道,夕死可矣’,闻蒲帅天下大才,因而欲在死前求一真理:蒲帅以为,隋强一时,忽而而亡,我大唐承袭前朝旧制,却绵延近三百载,纵然如今朝廷暗弱,天子轻佻,天下万民仍对大唐心存冀望,其为何也?又问,秦强一时,忽而亡国,汉承秦制,东西绵延四百余载,又为何也?”
李曜略微诧异,问:“你不问生死,不问前程,竟问此事?”
李巨川点头正色,一脸肃然道:“正是。”
李曜心中暗道:“这个问题后世的一些论坛上倒是颇有些爱好青史煮酒的哥们喜欢讨论讨论,我当然也能答得出来,只是我要跟你说这是社会变革的必然阵痛,是奴隶主转为封建制以及门阀制转为科举制所导致必然动荡而统治阶层未能顺利引导最终导致灭国的结果,再跟你说说历史的唯物主义辩证法,可不就全是后世的历史观说辞了,你难道一时明白得了?”但见李巨川一本正经地模样,李曜忽然想到一件事:莫非此人打算投靠我?
这不奇怪,李巨川本人,就以原先历史上的记载来看,也算是个有本事的了,有本事的人要转投他人,必然要有一些理由。就像他刚才所说他从王重荣手下跑到韩建手下,就是因为韩建更体恤民情,这对于“封建儒家”的读书人来说,未必不可能,而且甚至颇有可能。
那么,他因为其他一些什么思想理想之类的原因转投自己,也未必不能啊。只是,他这个问题要怎么跟他说,才说得明白,而又不会超出这个时代的人所能理解的范畴呢?
不过李曜对于李巨川的敏感还是颇为欣赏,隋朝与秦朝出奇的相似,这事似乎到了现代社会才被重视。按照现代社会的说法,两者最大的相似无非三点:都统一了中国,都进行了一场革命性的变革,都很短命。
现代人很喜欢讨论,认为没有隋炀帝的中国很难说是一个什么样子。当然,按照恩格斯“他人替代论”来说,没有杨广,也肯定会有第二个或者类似的一个隋炀帝出现,但按照李曜读史的分析,他却觉得这个隋炀帝第二即便是延后一分钟出现,恐怕历史也将大大的不同。可惜他无法证明,除非他穿越来的朝代不是唐末,而是隋朝或者北周时期。
不过话说回来,历史其实也就是一场游戏,游戏里面的人物可以投掷骰子做出选择,但无论你怎么折腾,你也跳不出游戏设计者的掌心,gm也许不能控制一切,但总策划显然可以。在西方,这个总策划叫上帝;在东方,这个总策划叫做辩证历史观。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东方封闭环境中的必然规律,当时秦前那会儿,八百年周王朝早已分崩离析,之后早晚要被某一个国家统一,但究竟是谁统一,什么时间统一,怎么个方式统一,那就是游戏玩家的事,而不是游戏设计者的事了。隋炀帝其实跟秦始皇有些类似,甚至后人有个说法叫做:“秦始皇多活几年就是隋炀帝,隋炀帝少活几年就是秦始皇。”李曜一直觉得这话有一定的道理,隋炀帝的确是一个历史牛人,他的作用就是大大地影响历史进程,或者说加速某种制度、体系的毁灭,同时又加速某种制度、体系的新生,只不过隋炀帝肯定没学好辩证历史这门功课,历史证明他这门课实实在在的是挂科了,当然他其他课程不是优秀得一塌糊涂,就是糟糕得一塌糊涂,绝对是个偏科尖子生。
李曜一直认为秦朝和隋朝都是很伟大的,其伟大之处,就是大量打破了旧制度,创立了很多新制度,这让中国又完成了一次蜕变。所以说秦朝也好,隋朝也罢,它们虽然短命,但对中国来说意义重大。单说隋朝,由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北方长期各民族混居,这客观上是给中国输入了新鲜血液,北方的蛮族文化与传统的中原文化大规模交融,使得重新统一的中国有了改革的沃土,隋朝的各种改革没必要细说,关键就是隋朝用各种新制度为中国重新建立起一个平衡的社会,当然,在改革中产生的火花,杨广显然没有控制好,安全生产做得不够到位,结果产生了爆炸,把偌大一个隋朝自己给葬送了,大唐则和当年的大汉一样坐享了前朝丰硕的改革成果。
自东汉以来,中国实际上由于失去了平衡而四分五裂,重新回归平衡本来应该在晋朝时期完成,但司马家族的无能导致这个动作又延后了数百年。隋朝的改革非常全面,不多说,以门阀制度和科举制度,就知道隋文帝、隋炀帝是想怎样将中国复归平衡。
当时高颍和苏威并称“开皇明相”,这两位配合得也很默契,不比后来贞观时的“房谋杜断”来得差半点:高颍负责拟定改革政策,苏威负责维护实施,而且这位同学颇有后世魏征胆大直言的风格,敢拦着怒气冲天想要持刀杀人的杨坚。
高颍改革的主要有几个方面,一个是对政府职能进行了大改革,建立“五省六部”制度,也就是让政府职能部门更加专业化,另外也有利于分权制衡,不让权力过于集中。这个机构改革显然很合理,因此一直沿用到清朝。另一项改革是地方行政,西周建立了分封制,秦汉时改为郡县制,经过魏晋南北朝几百年的混乱,地方管理制度也混乱不堪,官僚队伍也很臃肿,到了“十羊九牧”的地步,高颍就来了一次大瘦身,把三级的州郡县改为州县两级(后改为郡县两级,其实一回事)。另外,把地方官的各级任命权全部收归中央,这样就大大削弱了地方官扩展自己的势力,并且,为了防止地方势力坐大,隋朝改革还规定必须“异地为官”,任何一个官员也不能两度担任同一个地方的官员,任期也调整到只有三四年,后来又规定官员上任不能带父母或者十五岁以上的儿子。进京述职的规定也是这时候开始正式实行的,被称为“朝集使”。而经济上隋朝实行了“均田法”,均田这个东西,一贯是这是带有农业文明理想主义色彩的田亩制度,隋朝这个改革,虽然也因为过于理想化而实行起来没有到位,但怎么说也总以前要好得太多太多,最起码基本保证了人人有田,在农耕文明时代,这就真的是很不错了。徭役方面也实行租庸制度,这样农民的负担也轻了不少。
隋朝的这些改革其实收效明显,《隋书》里把描写盛世的词汇都给用上了:“躬节俭,平徭赋,仓廪实,法令行,君子咸乐其生,小人各安其业,强无凌弱,众不暴寡,人物殷阜,朝野欢娱,二十年间天下无事,区宇之内宴如也。”
此前汉武帝的**产生的另一个社会毛病就是门阀制度,当然当时这还不是一种制度,只是一种现象,但根源却是在汉武帝这里。汉武帝推崇儒学,于是政客官吏们纷纷改弦更张,抛弃以往的黄老哲学和其他各种学说,开始研究儒家经书,学问大的就开始开业授课,在官场里开业授课是什么后果,小学生也懂,于是乎,门徒慢慢就成了派系,到了刘秀的那个时期,这位同学趁乱当上了皇帝,于是广加封赏,出现一批新政客。这时候门阀就渐渐成了社会的主流,到了曹魏时期,就已经设计出了九品中正制度,这个才算是门阀制度的正式确立。这种选拔人才的制度倒是和欧洲的贵族人才选拔制度比较相近,只是有个门槛,就是出身一定要是世族。于是,世族占据了所有的官吏位置,而低层的人就根本没有了多少上升的渠道,除非你有特别的功绩,比如战功什么的,但这样的机会也很难得,因为别说将军级别,就是中层军官也都是世族子弟。像太原王氏,为什么传承千年,也就是沾了这种制度的光,再加上这些世家垄断了读书权利,人才自然也就出得多——教育歧视啊。
然而世族成为主流对皇帝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对统治者来说,任何势力过大都不是好事,皇帝其实是个势单力薄的角色,“孤家寡人”啊!他主要是通过平衡各种势力来取得优势,这就需要高超的操控能力,所以说皇帝也不是谁想干都能干好的。世族势力太大,皇帝自己也就难免受其影响,这对皇帝来说是个巨大的压力,因此到了隋朝,天家杨家就要想办法改变这种世族力量过大的局面,怎样改呢?那无非就是打破门阀制度,换一种新的人才选拔机制,从底层引入一股新的力量上来,用来平衡世族势力,所以说科举制度实际上并不完全符合世族的利益,甚至可以说是世族的对立力量。士族显然对于杨家没有好感,后来杨广并不担心“盗贼”,而老怀疑自己的大臣,根源其实也就在这儿。
每一种制度的确立都是为了解决旧体制难以解决的问题,但显然又会产生新的问题,不过历史也就是这样前进的。科举制度的正式确立,产生的另一个问题就是中国此后渐渐形成了一个文官社会,武官的地位只有在战争期间才超越文官,大多数时候文官是政治和官僚队伍的主流,国家大政方针主要是文官决定的,社会风气也渐趋阴柔,战国时的尚武精神基本上销声匿迹。因此,后来的中国在文化上越来越高深,但在武略方面就常常让人扼腕叹息了,大多数情况下是开国的时候还能打点硬仗,等过个几十年,基本上战斗力就……“糟了个大糕”。不过,中国文化的所谓高深,也不是向高级阶段迈进,而是陷入了一个死胡同,一直在倒退,此处暂且不表。
当然如果说显而易见的问题,那么隋朝和秦朝都有一个致命错误,就是不应该频繁地发动战争、开建大工程,远征高丽、扩建东都、开凿御道、修造运河,这些都和秦始皇征南蛮、修长城、建阿房宫一样,闹得民怨沸腾。虽然杨广做的这些工程,实际价值远大于后世李曜看习惯了的那无数个政绩工程,很多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是造福子孙的大实事,但问题是他严重透支一代人的幸福去为子孙后代造福,那个年代的人恐怕不如后世的文化水平和思想素养,因此结果必然是适得其反。
当一代帝王成就了他的霸业的时候,他接下来思考的就是如何保持这一权力和如何使它不断地扩大。然而隋朝的改革虽然相当成功,但隋朝也犯了和秦朝一样的错误,那就是大型工程太多了,对外的征服战争也实施得早了些,再加上这么大动作的改革肯定会有不小的社会矛盾,这三者同时作用,别说隋朝,任何朝都承受不了。
其实农耕时期的一些大工程,在后世看来也是规模不小,比如隋朝建造宫殿、修建大运河等,这些工程相当于后世的修建奥运场馆、南水北调。在后世,这些个工程虽然也大,但主要依靠机械力量去做,并且有专业的建筑承包商,经济基础也不是农耕时期可比,而在秦、隋的农耕文明时期,这样庞大的工程就非得征调几十万、上百万人才行,这对农耕文明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这么多的劳动力全都去修工程了,农业生产必然要受到影响。而且,这不仅仅是直接修工程的人,还要有配套服务,因此,一个宫殿工地上假设有十万人的话,那么后勤、原料、运输、管理等就有几倍的人在为其服务。因此,一个大工程的牵涉面很广、很深,往往是牵动整个国家的。
隋朝灭亡的两大直接导火索就是两项:一个是庞大的工程,一个是对外战争。隋炀帝曾三次远征高句丽,而且失败了——这里也看出,秦朝是以统一六国为完成统一大业,而隋朝则不满足于统一中国本部,而是谋求向外扩展,将朝鲜半岛纳入中国范畴。当然,更准确点说,应该是把朝鲜半岛归属中国固定下来,或者叫做收复朝鲜半岛,因为在公元前108年,汉武帝就在朝鲜半岛设立了乐浪郡和带方郡两个行政机构,朝鲜半岛大部分就归属这两郡管辖,在东汉末年,也就是三国时期,由于军阀混战而给了中国边疆和周边地区闹独立的机会,朝鲜半岛也就是在这时候分离出去的,高句丽在313年终止了乐浪郡和带方郡的行政管辖权。
因此在李曜看来,隋朝是一个升级版的秦朝,但隋朝不如秦朝的是,它没能将中国的统治圈成功扩大。隋统一中国后显然认为自己负有更大的使命,就是将中国传统的统治圈再次扩大,并稳定下来。除了秦汉朝时期的统治地域外,隋朝显然认为可以将周围一些小国或者原番薯地纳入中国直接统治之下,变成中国的一个个行政区。《隋书》、《资治通鉴》这些里表露的思想就很明白,隋朝不仅仅是想征服高句丽,而是在向四面八方扩张。在南方,大业元年一月,隋炀帝就任命刘方为罐州道行军总管,征服越南。占领交趾(今河内)后,接着刘方就进军林邑,也就是越南南方地区。刘方和部将宁长真兵分两路,宁长真率领步兵和骑兵从陆路攻击,他自己率领舰队从海路前进,然后在海口登陆。当时林邑王曾在阇黎江设防堵截,没成功,当隋军渡河之后又在南岸进行一次决战,并且使用了东南亚地区惯用的战术,即使用战象,但这些大象被隋军的弓弩一阵射击之后掉头冲垮了自己的部队,结果,林邑王再次战败,这场战役很像是在印度河曾发生过的几场战役,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定式:使用大象作战的一方,经常会被自己的大象冲垮。但东南亚地区的人似乎一直没有总结出这个危险。刘方率领的隋军此后连战连捷,最终占领整个林邑王国。攻占林邑,是中国历史上除元朝时期外,陆军攻击的最南位置(明郑和海军还曾在东南亚岛国作战)。
其实,征交趾应该是一次收复行动,因为越南北部在历史上早在秦统一六国之时就顺便被一起统一了。公元前111年,汉武帝也灭了南越,建立交趾行政区。但越南和中国很多边疆地带一样,都曾有过多次征服又多次反叛的经历,征服本身就是一个反复的过程,征服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几次征服几次反叛这都是常有的事,尤其是要将某地长期归属,就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来培养被征服地区的归属感。
也就是在刘方进军越南的时候,即大业元年,北方的契丹人习惯性地又来劫掠,地点是营州。隋炀帝一点没犹豫,立刻下诏命令韦云起与突厥启民可汗一起率领突厥两万骑兵征讨契丹。与汉武帝声势浩大而又战果平平的对匈战争不同,韦云起与启民可汗来了一次漂亮的突袭就解决了问题。因契丹与突厥本来都是游牧民族,此时关系尚好,因此突厥骑兵的出现并未引起契丹人的警觉,所以,在黎明时分发起的突然袭击一举摧毁了契丹人。隋朝这一战役打得比历史上任何一次北伐战争都干脆利索,汉武帝如果知道此事不知是否会感到羞愧。
在南征北伐之后,隋朝在东面的大海上也同样有所作为,大业三年,隋炀帝派朱宽下海探路,看看大海里有哪些还没被征服的国家,结果发现了琉球,就抓了一个人,拿着他的盔甲返回。于是在历史上,《隋书》中就有了《琉球传》,这时琉球还被称为“琉虬”。隋炀帝于是来了一次先礼后兵,先派人去招降,琉球拒绝了,隋炀帝又命令组建远征舰队,这场远征打得也很顺利,几次战斗下来就占领了琉球。李曜知道此事的时候还颇为惊讶,心道:原来中国也不是从来没有“海洋精神”的?
在解决琉球的第二年,即大业四年,隋炀帝又把目光转向了西域。这次隋炀帝命令他的爱将薛世雄再次和突厥启民可汗合作,一起出兵西域。但启民可汗却未能出兵,薛世雄于是单独出玉门关,与征服契丹一样,薛世雄也是以一次漂亮的突袭一举占领伊吾城,并在汉朝伊吾城旁另建了一座新伊吾城,设伊吾郡,开始行使行政管辖权。伊吾城和柔远城此后成为中央政权在西域的两大战略支撑点。
但在后期隋炀帝征高丽却失败了,高丽国将隋军阵亡者尸体筑为京观,631年唐太宗派遣使者到高丽交涉,拆毁京观,收拾隋军骸骨,祭而葬之。什么是“京观”?就是战争中战胜一方会将战败一方阵亡士兵的尸体堆积在大道的两旁,堆筑起来,再覆土夯实,于是一场战争过后,大道两旁就会多出很多“金字塔”,以炫耀武功。高丽国就将阵亡的隋朝士兵尸体筑成京观炫耀胜利。由于战争失败和大工程积累矛盾,最终使得积压已久的底层怒火爆发。
想到这些,李曜只好对李巨川道:“历史上任何一次改革都必然会激化出很多矛盾,所以,改革的前提是要有充分的稳定能力,一旦矛盾出现,要有能力应对,否则,轻则改革失败,重则国家倾覆。某以为,所谓改革,无非便是一场利益的重新分配,因此,利益被削减的人自然要闹事。秦朝的改革之所以能完成,是因为有秦朝统一六国强大的威势,无论是秦朝内部还是被征服土地都明白,无法与强大的秦军对抗,但秦朝的改革虽然得以完成,改革中所积累的矛盾,征服战争庞大的需求,统一后巨大的各项工程,没有一丝柔性的严苛律法,这些都使得社会底层积聚了太多的怒火,于是当始皇帝一死,再没有一个人能压住民间怒火,我等后人虽然时常假设,若公子扶苏即位为帝则将如何如何,然而某以为即便真是扶苏即位,只要不改变整个秦朝的统治宗旨,恐怕也同样会出现六国再叛的情形。而前朝的改革、战争和工程也导致了同样的后果,但炀帝却不是始皇,所以他根本就压制不住民间和官宦队伍中的反对力量,一旦军事上受到挫折,这些反对者就纷纷冒头,而当狼烟遍地,炀帝仍不思悔改之后,我朝高祖也就不得不起兵反抗,最终推翻暴-政。至于为何汉唐沿袭旧制反而能绵延数百年,那不过是因为……坏人已经被秦、隋做了,因此汉也好,我们大唐也罢,都不过是摘了前朝种下的大桃子。”
李巨川微微有些错愕,迟疑道:“竟是如此?”
“当然不止如此。”李曜道:“譬如前朝与我朝,正是因为前朝亡于苛政,因此高祖定鼎天下之后,对草原十八部处处忍让,不惜称臣纳贡多年。是高祖心无大志?非也,只是实力不济,只能忍辱负重,休养生息以待来日罢了。高祖隐忍八年不说,以太宗皇帝之天纵英才,即位后不也照样隐忍三年,待时机成熟,这才以李卫公为帅,克复定襄,抵定漠北,成就天可汗伟业!是以,先生应当知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低头十年,只为来日……抬头再见!”
李巨川忽然眯起眼睛:“当日蒲帅在代州,莫非也是低头十年,只为与那二人抬头相见么?若是如此,蒲帅早已达到目的,真是可喜可贺。”
李曜未料到李巨川会忽然提到此处,不过他的反应速度一向很快,当下不屑地一笑:“似那二人,也配被我视为大敌?”至于李巨川为何知道代州之事,李曜根本想都懒得去想——他既然连代北李家的身世都弄得这么清楚,自己与那两位所谓的兄长之间有些什么龃龉,又如何能够不知?
“他二人自然不配。”李巨川呵呵一笑:“不过当日蒲帅年不及冠弱,居然便已心存天下,并不将此二人当作对手,当真是令人惊叹。只是某却不知,蒲帅之志向,究竟有多大?”
李曜避开他逼人的眼神,哂然一笑:“某也奇怪,下己先生对某之志向如此好奇,究竟是希望听见某如何回答呢?”
李巨川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铿锵发声:“我望蒲帅存九鼎之志,一扫天下颓风,再定漠北,荡平吐蕃,克复西域,重振我中华上邦声威!”
李曜心中大叫一声:“果然!”但面上却偏偏不动声色,反而平静地问道:“若欲重振中华上邦声威,则必对外开战,而对外开战,总要死我百姓、废我钱粮,先生因为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而至华州,为何此时又希望朝廷对外动武?”
李巨川毫不迟疑:“若蒲帅露天而眠,身侧虎狼环视,试问,可能高枕安睡?”
李曜哈哈一笑,还未答话,李巨川已然接着:“贞观十九年,太宗出征高句丽,出征前,太宗谓左右曰:‘今天下大定,唯辽东未宾,后嗣因士马盛强,谋臣导以征讨,丧乱方始,朕故自取之,不遗后世忧也。’可见即便太宗皇帝这般圣主,亦不能容忍身侧虎狼,恐其为后世之忧。然威服四方,则必然为四方诸夷所敬。且正如蒲帅方才所言,欲威服四方,必先治内,低头十年,才换得来日抬头再见。某言重振上邦声威,也自是虑及于此。”
李曜慢慢收起了笑容,看着李巨川,冷冷地道:“身为臣子,以上言论字字诛心,死罪!”
李巨川面色微微一变,却又立刻笑了起来,道:“某既敢直言,便不畏屈死。”
李曜寒声道:“李巨川,我敬你进士出身,又心怀百姓,肯为一方桑梓来辅庸碌,今日准你留下遗言,并……选一个死法。”
李巨川果然并不畏惧,反而放声一笑,才道:“如此多谢蒲帅,请蒲帅在某死后,将某双眼挖出,嵌于大明宫宫城门口。至于如何死法,却是随意。”
李曜见他夷然不惧,也不禁有些佩服,节度使有天子节旌在手,颛诛杀,生灭予夺,自己若真要杀他,而且是以大逆之罪名而杀,天下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然而即便如此,李巨川仍面不改色,看来是真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李曜微微一笑,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道:“昔日伍子胥死前,要吴王夫差将其双眼置于东城城门之上,欲观吴国之灭。而今你李下己欲将双眼置于大明宫门之上,却是欲观何事啊?”
李巨川拱手道:“无他,欲观蒲帅何时入主大明宫而已。”
李曜霍然起身,朗声大笑,亲自走下主席,请李巨川落座,轻拍其肩道:“下己先生,此事恐怕还早得很,您这双眼睛,若今日便先挂在上头,孤单的时日实在太长了些,不如仍暂记你处……至于你所要的看那一幕,怕也非是某一人独自可成。”
李巨川却不坐了,翻个身爬出来,匍匐于地,行了个大礼:“若使明公不弃,仆愿追随明公,为此事之达成参谋赞画。”
李曜先是眼角露出一丝笑容,继而放声一笑,一边扶他起来,一边道:“若得下己先生辅佐,某大事可期矣!”
李巨川虽然顺着李曜的意思站了起来,但却忙道:“明公才绝当世,仆岂敢当先生之称,还请明公直呼某名便是。”
李曜大摇其头:“岂能如此不敬。”
李巨川坚持,李曜推辞,最终还是按照当下的习惯,称其表字。
寒暄罢了,李巨川兴致有些高,问道:“今既得明主垂顾,敢不竭心尽力?只是在此之前,仆须知晓明公下一步作何打算,还请明公告之。”
李曜笑道:“依你之见,某下一步该当如何打算?”
李巨川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仆今日来归,有一事按说不当详问,只是若要回答明公此问,则又不得不问……”
李曜笑着摆手:“有事要问那便问吧。”
李巨川正色道:“不知明公此来,领兵多少,战力如何?”
此事可算是军事机密了,但李曜却毫不犹豫回答:“战兵不足四万,战力只合‘尚可’。”
李巨川微微诧异:“才四万战兵?”他有些迟疑地道:“不瞒明公,即便华州城中,亦有四万余战兵……平日乃有三万,此前同州战败,败兵亦来了华州,因此有此之数。若明公此刻出征,兵马四万不到,岂非拿下华州也颇有碍难?”
李曜淡淡一笑:“某三千骑兵便可攻破汴州外城,更可拿下东都洛阳,如今某步骑近四万,莫说区区华州,便是长安为贼人占据,某亦可将之收复。再有,当日王行瑜张扬跋扈,自诩天下强藩,某领万余军,先破梨园寨,再可邠州城,哪一处不是一战而捷?华州……莫非便能例外?”
李巨川这才想起,眼前这位李蒲帅带兵,除了蒲津渡大战之外,历来有以寡克众的“传统”,如果说汴州之战怎么看都有些神异,那么他袭洛阳、破梨园、克邠州,这总是实打实的硬仗,还真都是以劣势兵力攻克坚城。这要说来,只能是他对攻城别有所长,舍此无有解释。那么他说他这四万不到的战兵足以攻克华州,自然就不是什么大话,而是实有所恃了。
当下李巨川便点头认可,但却又问:“如此蒲帅攻城足有把握,却不知若与凤翔兵野战,却有几成胜算?”
李曜道:“凤翔地广而人不足,我料李茂贞手下各军合计不会超过二十万之众,就以二十万计,则这二十万南须防备王建,北要提防党项,即便吐蕃示弱不足为惧,其所能用之兵,至多也不过十万,若以十万而论,某至少可说……无惧。”
“好!”李巨川双手一拍,猛击一掌,亢奋道:“如此说来,关中无忧!某意明公可以先取华州,迎奉天子回銮长安,而后得其诏命,讨伐李茂贞!不过,凤翔无须拿下,只须拿下鄜坊、邠宁二镇,此战便是大功告成!”
李曜微微眯眼:“为何?”
李巨川反问道:“若是明公拿下整个凤翔诸镇,是交还天子呢,还是交予晋王?”
李曜呵呵一笑:“邠州得而复失,前车之鉴不远,某恐天子握不住这关中诸镇,届时还是交予晋王处置为宜。”
李巨川又问:“交予晋王,于明公何益?于明公大业何益?”
李曜默然不语,半晌才问:“那若拿下鄜坊、邠州二镇,难道便于某有益了?”
李巨川颌首道:“不错,若只拿鄜坊、邠州,加上同华,乃是三镇之地,则于明公大大有利。”
李曜微微眯起眼睛:“益从何来?”
李巨川笑道:“同华地狭,明公拿下之后,可以先与晋王商议,请晋王上疏,将同华并入河中,其理由十分简单……同华并入河中,则潼关天险便在河中之手,以明公雄才,坐控潼关,则朱温再强,亦难入关中半步,明公则可立潼关而望陕虢,使朱温如芒在背。某料晋王既视汴帅如死敌,其仇不共戴天,但凡能使朱温不喜之事,晋王必然欢喜,必然准允!而如此一来,明公平白得了同华之地,坐拥潼关天险,西可震慑长安,东可钳制汴梁,进退皆宜,攻守自如,如何不益?”
李曜哈哈一笑:“正是英雄所见略同,某意也是如此。那么,鄜坊、邠州,又于某何益?须知晋王虽然信重于某,却未必肯将此二镇亦交予某手,使我独掌三镇……实则四镇。”
李巨川露出一丝狡黠,嘿嘿笑道:“某闻李存信、李存孝二人事发之后,晋王军中年轻一辈除了明公之外,当属李存审、李嗣昭、李嗣源三人功劳最大,能力最强,鄜坊、邠州二镇,北挨党项,南临凤翔,非名帅大将不可镇之。如今某观晋王军中,可以镇守此二镇者,除此三人外,便只有周德威,而周德威更有可能坐镇邢洺,如此一来,鄜坊、邠宁二镇之节帅,多半便要从李存审、李嗣昭、李嗣源三人中选出,这三人……某闻都是明公好友,此二镇交予他们,于明公莫非不算益处?”
李曜微微蹙眉:“你此言之意,莫非要某与晋王分权?某虽与此三人交好,然则若要与晋王决裂,恐怕他三人亦不会帮某。”
李巨川稍微有些意外,但却摇头道:“倒也无须与晋王决裂,晋王兵威天下,明公正可借其势而养己锐,然则晋王自小南征北战,必然身有暗疾,未必……咳,未必长久。而晋王一旦不在,晋王之位传与何人,便自难说。若然晋王并未传位明公,那便必是传位其亲儿存勖,存勖年幼,岂能服众?以明公威望卓著,战功显赫,诸将能不以明公马首是瞻?届时……便好办了,只须……”
李曜忽然伸手制止,打断道:“此事便说到此处,不必多言了。”
李巨川微微一怔,继而明白过来,点头道:“是,明公,仆饶舌了,还请明公勿怪。”
李曜不接这个话茬,反而问道:“你方才这些话,说得都有道理,只是却忘了一处地方未说。”
李巨川笑了笑,反问道:“明公说的,可是长安?”
李曜看着他,也微微一笑,显然是默认了。
李巨川便道:“长安,国之京畿,天子所居,自然不能由明公亲自掌控,否则,便是那中外物议,也对明公颇为不利,实乃自伤羽翼之败举,明公当时人杰,岂能为之?”
李曜淡淡一笑:“如此,则该如何?”
李巨川看似成竹在胸,拱手笑道:“明公可还记得方才仆初来之时曾说的……神策之事?”
李曜微微扬眉:“你意……?”
李巨川嘿嘿一笑:“掌控长安,先要掌控神策;掌控神策,先要掌控宦官。明公若有胜兵驻扎同华,如此兵威之下,找几个听话的宦官,想是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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