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由得我痛哭了一阵,等我哭累了过来拥着我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又拿起刚才准备的茶水递给我,“喝了水先睡吧,有什么话醒来我们再说。”
然后扶我躺下,给我盖了被子,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我。我的眼皮已止不住的瞌睡,说了句:“我并没原谅你。”便沉沉睡去。
醒来之时,已是夜晚。
他坐在书案旁,面前放了公主姐姐原先屋里的琴,说了句,“你醒了?”
然后双手轻抚琴弦,琴声淙淙,舒缓流畅,弹了一小段我心中郁结之气有所消散。他看了我一眼,音律切换了一下,边弹边颂《诗经秦风蒹葭》的那段: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他端坐在那里,一身裁剪适度的金线勾边的玄衣,精雕象牙簪半束漆黑的长发,人是衣衫,比之前的落魄时的好看又何止十倍,十指纤长,即使左手掌心还裹着被我挤伤的药布,在弦上依旧灵动。磁性的声音虽然淡定,但看我的眼神却是深沉而热切。
我不由起身向他走了过去,看到琴旁他为我作了一幅画,是我睡着的样子,不是今天,是我们初次见面,在日暮峡的谷底洞内,为他医伤之后我靠在石壁上沉沉睡去。画中的我完全不设防的自在酣睡,犹似做着美丽的梦一样带着恬淡的微笑。他拍拍身边的位置,我不是很情愿地坐下来。
他看着我,笑着说,“知道吗?桃夭,我对你的睡颜印象最深刻,第一次你救了我,就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无顾忌地睡去。第二次你为了救止战,耗尽灵力昏睡在雅院,我听无涯说你被禁术反噬,心中特别怕你从此醒不过来,还好你恢复的比预计得快。而今天已经是第三次看你入睡了,这酒醉对年轻美貌的女孩子来说很是危险,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自伤。”顿了一下,他接着道,“见了你的三次睡颜之后,我已经一厢情愿地视你为我的人了,希望就这么瞧着你一辈子。”
“疯话!”我摇摇头。
“桃夭,我不会逼你,你只要慢慢去体味自己的真心。”他边说边轻抚我的头发,像在对个小孩子说话。
“你是谁?此刻我清醒的时候回我话。”
他把我的手握在手中,看着我说,“我是阿练,你只要记住,无论外界怎么变化,我都是你的阿练,那个愿意守护你,陪伴你的阿练。”
还是不肯坦诚相对,我头扭向一边。他轻轻勾过我的下巴,“桃夭,相信我,我说的每一句都出自肺腑,你首先要接受眼前的这个我,不过不急在这一时。”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似兴之所至,牵着我的手坐到茶桌旁,边给我沏茶边道,“从前有个小男孩儿生在富贵人家,家里兄弟众多,都说母凭子贵,从小男孩子就特别努力,希望他的进步能带给母亲更高的地位,更多的重视,于是一众兄弟在一起时背书的时候他要背得最熟,连先生都赞自叹弗如,骑射的时候又要最快最准,百步穿杨。每每到这时,他母亲都是既骄傲又担忧,母亲总是告诫他,好东西要懂得藏,不必赢过所有人。但是年少气盛的他总是不以为然,认为只有出类拔萃才能达到目的。”说到此,他顿了一下。
我喝了口茶,问他,“难道不该如此吗?”
他话锋一转,“无涯说,慧极必伤,强极则辱。这句话不无道理。”
“那男孩后来怎样了?”我追问道。
“没有怎样,但是他母亲却不在了。”他眼睛有些潮湿,“从这个故事里,我学会了两点,该藏的要藏,该守护的一定要守护。当年男孩因为追求优秀卓绝,把太多的精力用在拼搏上,顾此失彼,母亲在的时候,没能在母亲身边好好尽孝,等意识到什么是最重要的时候却为时已晚。桃夭,你就是我现在想藏的,也是我想守护的。你懂吗?”
我默默地看他,读他眼里失去母亲的哀伤和此刻体现出对我的眷恋。
“阿练。”我唤了一声。
他欣喜若狂,“我知道你能懂我。”
他牵了我的手,下了楼梯,跑出小院,一路到了兰海海边。
此刻,亮晶晶的星像宝石似的,密密麻麻地撒满了辽阔无垠的夜空。乳白色的银河,从西北天际,横贯中天,斜斜地泻向那东南大地,海风习习,海面在月亮的光辉下波光粼粼,温柔月夜,一片的静谧美好。
他望着海面,低低地说,“人生短短数十载,在拥有的时候若不珍惜,到头来便是水中花,镜中月,一无所得。”
我能想象失去挚爱母亲的小男孩儿当年是多么的无助,从被呵护到完全的自立,而继续的优秀,是一个孩童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完成的。比从未有过母亲照顾的我,那种反差对人的伤害可能更加无法估量。
我什么话都没说,再多的语言安慰对他而言也是无意义的,他已想的如此明白通透。所以我只要坐在他身旁,静静地陪他已足够。
更深露重,他脱了外袍罩在我身上,“桃夭,再陪我一会儿。”
我点点头,他轻拥我入怀,我没有再拒绝。
就这样相伴坐了一夜。当启明星现身的时候,他说,“我得离开了,空了再来瞧你。”
我点点头。
早上,我在房间里更衣完梳洗的时候,子凌进来给我送早饭,看到几上的阿练的画,惊奇道,“这位公子好画功啊,把桃子画得十成像呢!”
我笑笑继续梳头。
子凌环顾了一下周围,道,“我还是把它挂在琴案后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