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定定地瞧着她,看似一副震惊得无法说话的模样,但是董真却知道,他不过是以这样一副惊呆的模样,来飞速想法应对罢了。『言*情*首*发
因是出巡,不能再象在府中一样随便。在士人之中,穿着朴素可以体现为上位者的谦逊和亲近。但老百姓却不同,读书少、认知直接的他们是天下最为纯朴也最为实在的群体,如果看到大名鼎鼎的刘使君居然只穿着半旧的布袍,首先就会对他的能力产生怀疑。贵人贵人,何为贵?首先衣服要贵。
尤其是在以锦绣著称的巴蜀,穿得差了更是令人皱眉。
所以刘备出来时换了衣服,是一袭绀地彩条锦袍,典雅大方,衬上镶有美玉的高冠,还是颇有气度的。
此时他一脸为难、极为诚挚的模样,若换个人并非是董真,只怕要为自己方才所说的话羞愧不已。
只听刘备歉然道:“备僻处葭萌,军资亦受益州节制,便有些金钱,也不过是些私藏罢了,只怕杯水车薪。若董君不弃……”
董真微微一笑,点头道:“我自然是不弃的,只是太少恐怕也不行。”
众人……
拿刘备的钱,来建造眼前这座很显然会一直姓董的宅园,这会是人做得出来的事儿么?而且还如此**裸地说钱少不行,为何不去抢呢?抢钱最快啊!众人对董真更是侧目,简雍双颊渐赤,几乎又要张口喝斥。
董真却在此时叹了口气,道:“昨晚使君相邀,却在后衙险些失了小命,至今心中仍惴惴不安。依董某想来,若是早有这样墙高壕深、戒备森严的庄园在,既不必令董某在后衙受到惊吓,亦不会为了使君浴血半宵。”
刘备慨然道:“昨日若非董君,备此命休矣。不过是区区身外之物,何足道哉?”
董真仍是微微一笑,道:“多谢使君。”
这还是众人第一次听说昨夜情形,原只道刘备运筹帷幄,方一举拿下葭萌。没想到听董真的意思,竟还在其相助之下,刘备才获得葭萌。
这下即使是简雍也无法说出什么来,脸色也稍稍放霁。只是觉得这姓董的未免太俗气,救人性命不居功自傲方是真豪杰,象她这种市恩以示的人,虽然得到了她想要的,却终究是少了些名士气度。
他可不知道董真心中什么都想要,唯独不爱这名士气度。
唯有刘备心中微苦,忖道:“她这话中颇有深意,似乎有些责怪之意。也罢,原是我设计她在先,且她若当真将蚕桑兴起,令益州锦绣有所影响,对我获得益州也大有帮助。我又何必吝惜金钱?”
又想道:“她最初见到我,尚且是面露喜悦,怎的到了此时,却一直有些淡淡的?难道这一路上来,我有什么冒犯了她不成?”
以董真之聪颖,当然看得出刘备是在借她之口来说服那些谋士,也为自己反叛益州的行为再加一块筹码。但董真显然并非不知事的小女郎,也并不会反感这些,这何忽然态度有变?
刘备多年来寄人篱下,四处奔波,最擅察人脸色。此时不免心中有些诧异,
董真却往跟前凑了凑,低声道:“使君,给钱这事,宜早不宜迟。来,不妨咱们来说一说,到底要给多少钱才够……”
那边厢,伊籍思忖片刻,回过头去,向庞统沉声道:
“士元,并非是我不信你,只是单凭一封蚕市相关的帛书,便要使君投入金钱,原也并非什么大事。然,蚕桑乃益州之根本,我们在此大开蚕市,若引起益州方面忌恨,又该如何是好?歧山侯之事……”
庞统打断他的话头,道:“葭萌地势险要,刘益州也并非无能之辈,歧山侯是冒犯使君在先,刘益州也无话可说。至于益州方面会有何举动,主公心中自有主意。既是出来踏青,不如请机伯就好好欣赏这大好春光罢!”
此时云霞渐暗,夕阳西沉,眼前景物渐渐模糊,这春光不知该如何赏起。然庞统此人,从来不说废话,他既说要欣赏春光,定然会有其深意。敢情这么多人跑来一趟,就是为了参观董真的新庄园以便于董真更好地要钱?
伊籍忽然有一种预感,就是自己的主公早就有了定论。跑这一趟也明知不会有什么令众谋士折服的效果,但他做这一切的目的,本身也不是为了劝服众谋士,而只是让那个英隽中隐含倨傲的年青郎君更相信他的诚意。
当然,他并不知晓此前董真在刘府,当着庞统等另外一群谋士说出的计划。
可是伊籍对自己的主公不说全部了解,至少也有七八分懂得。
若不是看准了董真身上存在的价值,刘备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何必要如此费力?
要知道刘备虽素有仁厚之名,却并非蠢蛋,否则这些谋士哪会跟着他?
伊籍不由得再次看了一眼董真:相貌秀丽,肌肤如玉,倒似是谁家好女一般。只是眉宇间却是英采勃发,目光清湛,有一种令人不由得心折的自信与果毅。
寻常女子哪有这等风采?如果不是方才那副太重视金钱的嘴脸……
伊籍很快驱除了脑子中那个“长得真像女子”的念头。
他向着庞统那丑陋却散发出强大气势的脸庞,怔了半晌,方应道:“是,呃……是。”
那边刘备与董真低声交谈了半晌,终于敲定三天之内,董真先从刘备处拿一万金。建造云落织坊。若是一月之内不够,再酌情另加。
刘备回头想想,怎么都觉得不太对劲。
分明是想赚点钱充作军费的,但首先居然就先拿出了一万金。虽说做生意一般都是要先投入,才会有产出,而且对方分明是在自己首肯了她的建议之后才提出来,更让他欲罢不能,一万金不得不掏。但回府之后,他想来想去,只觉相当肉疼。偏董真心情极好,回到刘府后天色已晚,她也没有离去之意。刘备只得打起精神,以东道主的名义来招待,美酒佳肴侍奉不算,还有美伎唱曲劝酒。知道简伊等人不甚喜她,遂请了庞统并另外两个性情一向温和的谋士相陪,也算是尽兴一醉。
董真喝得半醺,倒比平时话更多了三分,且左搂秦姬,右抱越女,表现得极是风流倜傥,可真叫刘备开了眼界。
实未曾想到女子放荡形骸起来,竟比起男子还会调戏美人。刘备不由得想到她那一群极其出色的妻妾姬人,心中浮起极为荒唐的感觉来。
看那些女子的神情,显然是自愿跟她的。不知有几人知道她原是个女子?
崔妙慧知道,辛苑呢?其他姬妾呢?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所有的妻妾姬人都知道罢了。
酒过三巡,刘备也放松许多,遂谈起前一晚的浴血之战,向庞统感叹道:“士元可惜你未曾亲至,你不知董君非但精谙蚕桑之道,对于兵械也是天纵奇才。她昨晚出奇制胜,以少胜多,说到底还是因了那些神兵利器之故,也当真令玄德大开眼界!”
庞统目中精光一闪,笑道:“愿闻其详。”
刘备遂将天雷散、强弩、石漆等物一一道来,趁了酒兴,更是大大夸耀了几分,只说得仿佛是火龙下世,吐烟喷火般威力一般。
董真心中暗自警惕,垂下眼来,笑了一笑,道:“些微小道,不过是取巧罢了,石漆倒也罢了,天雷散的药粉及强弩,却不是容易得的东西,耗资甚多,若用于战阵,只怕很快便会弄得倾家荡产,若论持久之威,终究比不得真正的虎狼之师。”
她把话说在前头,就是要堵死刘备有可以的索要之举。天雷散的药粉,其实就是后世人人皆知的火药。董真在转攻服装设计之前,读过理工科的研究生,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多一条择业的优势。但那时学到的化学知识,没想到穿越后竟能学以致用。
只是火药的成份,在这个时代尚属秘密。董真配制火药,也是预先让崔妙慧等人采集了百余种各类矿石粉、泥沙甚至是中草药,一齐送到离云别馆来,自己再亲自配制的,为的就是不让人发现其火药的成份。当然,仅有火药还不足以出现一个诺贝尔,但是董真并不希望这个冷兵器时代提前结束。因为强大的武器提前诞生,对于人类来说并非福祉,它只会让王侯霸业的雄心越来越大,令更多的人沦为真正的炮灰。
甚至是天雷散,董真都刻意削弱了其威力。
眼下刘备差的就是钱,天雷散虽然声响骇人,但是放在战场上拼杀,也未见得有多少了不起的威力。只是当时与石漆相互呼应,又在那深谷之中,才显得可怕骇人罢了。真正冲锋陷阵,还是比不上玄甲装备后的虎狼之师。
所以刘备很快弃掉了想用天雷散的念头。
庞统深谙其意,微一沉吟,道:“天雷散我是首次听闻,想来那药粉配方大有威力。不过那强弩石漆,尤其是石漆之物用于火攻,听闻魏地有一奇女子,极擅其道。”
董真眉毛一挑,饶有兴味问道:“女子?”
“自然就是那位出身织室,却武勇重义,曾履武卫之阵而如入无人之境,实在是叫真正的男儿也为之汗颜的甄少府了。她先为织室令,后为中宫少府,别说魏地,便是天下女子,都无有此传奇人物,可惜后来殁于邺宫一场大火之中。”庞统看着她,眼神熠熠:
“董君自洛阳来,难道未曾听闻过么?”
自曹操被封为魏王后,其实天下人皆知天子已完全沦为了傀儡。邺城俨然成为了新的政治经济中心,包括邺城在内就连邺城周边也被一并称为了魏地。
庞统并非一个草包,他能否看出自己的女子身份,又或者刘备是否将此事告知过他,董真还是存有疑问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至少他已经起了疑心。
毕竟那些“姬妾”们出身织室,讲话之间不是洛阳正音,虽然祖籍是在不同的地方,但在邺城织室生活多年,不由得就会流露出邺地官话的尾音。何况长期从事织业之人,身形坐姿、指尖皮肤等细节都会有所不同。若是刘备放有人暗中监视,自然会发现一些蹊跷。
还有在洛阳,留下的马脚也一样多。如果不及时弥补过去,不要说刘备,只怕还有其他人也会随之疑心。
不过董真绝不会承认的,那样后患无穷。
“自然是听闻的,甚至还颇有渊源。”董真目光清澈,面对庞统蓦然热烈起来的目光,坦荡答道:“内子与甄少府还有过一段交情呢。”
编,编,大家编。
“啊?”
虽然董真回答,并非是庞统以为将听到的答案,但还是有些意外之喜:
“崔夫人竟与甄氏有旧?”
“内子昔日与我有情,然董氏势衰,此情自然不见容于崔氏一族,是少府助她从宫中逃出,方嫁与我为妻。少府于我夫妻,实有天高海深之恩。”
董真的睁眼瞎话说得一眨不眨:
“此时并无外人,在下将此情说出。之前未曾多言,也是唯恐崔氏阻挠。其实在下投奔使君还有一意,便是希望使君坐镇益州后,能庇护我夫妻二人。”
这简直就是半真半假的好一篇瞎话!
刘备心中波涛汹涌,说不上是好笑还是好气。
董真是在试探庞统!
她是个女子,他是知道的,庞统却不知。想来她也在疑惑此事,所以索性说出这一篇话来,就为了察探庞统的反应。
果然,庞统露出震惊的神情来。
当然不仅是震惊,或许还有一丝慎重,又带着些说不出的钦敬。
就是没有……没有事先察知真相的那种不屑与讽笑。
董真一颗心放下来:刘备还算大丈夫,毫不鸡婆,也不八卦,对于她的女子身份,他连对手下第一谋士都没有说实话。
而且此时刘备还端着盛酒的耳杯,凝固般地停在空中,似乎对她的话语感到吃惊,半晌没有缓过劲来的样子。
真是十项全能影帝!
“实不知董君竟与甄少府有如此渊源!”
庞统看向董真的目光,又有些不同了:“怪不得董君姬妾之中,竟有不少织室高手!”
这句话一出口,董真自然知道刘备……或许是庞统主办……早就安排有人暗中监视并调查自己这一队人的底细,而自己那些“姬妾”出自织室,也不算什么秘密。
“是。”她慨然承认:“当时情势复杂,甄少府或许自知将遇不幸,不忍手下亲近的织工也随之而殁,故此安排她们逃出。她们又无处可去,但当初或多或少,知道内子与甄少府相交之事,只好前来投奔于我。董某纳她们为姬妾,原非好色之徒,只是非如此不足以庇护之。”
在这个世道,女子身份,的确是寸步难行。
家族,出嫁前的母族,出嫁后的夫族,才是她与外界沟通联系的渠道。主流社会不会容许女子跻身其中,与男子对等。一个失去家族襄助的孤身女子,独立于世间几乎是不可能之事,纵使当初高贵如万年公主,在踏入江湖后也不得不嫁与天师张衡。
董真即使来自另一个时空,受过多年的男女平等教育,尚且要扮成男子方能自由行走。那些织室中的女子,既没有强大的内心,又没有独立求生的能力,自然要董真庇护方能生存。
而在这个时空,男子庇护女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娶她。无论是为正妻,还是作为姬妾,在时人看来,都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之事。
所以庞统对此毫无疑心,反而点头赞道:“那是自然。据闻董君这些姬妾,具容色者虽多,但亦有相貌平庸之人,董君皆一视同仁,并无厚薄之分,方才令得昨晚大役之中,连她们身为女子,都能不顾生死,踊跃参战。说起来还是要赞一声董君高义,重情至性,果然大有先贤之风!”
言毕举起耳杯,竟先一饮而尽,以示尊重。
果然是时代……男女不同么……
董真心中涌起荒谬之感,无论姬妾们容色如何,若是放在现代社会,这会被人骂作“趁火打劫”“好色之徒”“禽兽不如”吧?
果然是代沟……大大的代沟……
不过姬妾的容色不同,却一起纳之,不分厚薄,的确是大有破绽。以后可得好好注意,当着人还是要分个三六九等才是。幸好监视自己的是刘备和庞统所派之人,若是其他人呢?岂不早就露出马脚?
她面不改色,亦一饮而尽,谦道:“不负友人所托,不忘成全之恩,不以容色而定远近,不以贵贱而决轻重,此乃在下应行之义,何敢当士元兄如此赞誉?”
先是自称在下,后又亲热地唤对方之字,一步步的,已接近庞统。
庞统虽然多才,但因貌丑,昔年曾多受歧视,心底尚存热血豪侠之风。
此时见董真不以美丑而待姬妾厚薄不同,全以情义待之,由此及彼,由彼至己,已大有知遇之感。
遂大笑道:“不错不错!是士元失言!君既称士元一声兄长,为兄便问一声,不知董君小字,又该如何称呼?”
古人有姓、氏、名、字、号的分别,秦汉之后,姓氏合一,名多为正式场合所用,出生后一月即有名。但是字却是成年后方有,多是用于私下里互相称呼,表示亲近之意。此时董真大胆地称庞统为士元兄,庞统没有反对,反而询问董真的字,可见已明明确确地表示出愿与她交好之意。
能得到刘备麾下第一谋士,后世赫赫有名的凤雏先生的认可,怎不叫董真心中大喜?
当下顺着杆子赶紧爬上去,起身一揖,认认真真答道:“蒙士元兄不弃,垂询于弟,弟岂能不告知?弟有贱字,名为诚之。”
庞统自从第一次见着董真,便觉其虽风神俊朗、容色英隽,举止之间落落大方,显然的确是曾见过大世面之人。又听闻他种种轶事,从江上春宴只到山谷血战,甚至是为了给侧夫人出气,毫不犹豫地斩了歧山侯,心中对其实在很是欣赏,但也知道此人极是傲气,尤其是几次见面,俱见董真哪怕对刘备亦是毫无阿谀逢迎之态,对于简雍伊籍这等名闻天下的谋士也不假辞色。
他因貌丑,虽最终得用于刘备,但伊简等人也自视颇高,表面上虽然不得不尊重他,暗地里却未必当真尊重。实在未曾想到董真此时对自己竟然这般客气,非但着意交纳,且言语之间的喜悦也绝非作伪。他这一生未曾有几个真正的好友,也难得受到别人这种发自内心的尊重。
当然他并不知道,董真对他的尊重,实在是因为后世对他毕生的才华功业做出了中肯的评价,而他的名声也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伊籍简雍等人。
此时的庞统心中更是感动,赶紧扶起董真来,问道:
“敢问贤弟,这诚之二字,可是取自庄子之言?”
他携着董真双手,心头不禁一动:“诚之不仅貌似女子,其肌肤柔腻,亦不逊于女子。偏是有丈夫雄烈心怀,委实少见!”
却听董真答道:“正是。所谓‘真者,精诚之至也。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这世间纵然物欲横流,人心叵测,但终究有至真至性,赤胆丹心。其珍贵之处,远胜一切名利珠宝。小弟毕生所求,也正是这一个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