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真垂下眼帘,脸庞上满是笃定的神色,倒让何晏一时有些结结巴巴:
“子桓?不,不,这杜氏哪有这样大的胆子,竟敢对他……”
“平叔此言差矣,”董真的睫毛在灯下如蛾须般,轻轻一扑,何晏只觉魂魄仿佛也随之一动:
“真,从无龙阳之好,心上之人,自然是一名国色佳人。『可*乐*言*情*首*发()』”
“龙阳之好?你……你……”这么说,杜源冒犯的并不是曹丕曹子桓?可是董真的心上人,又怎会是一名国色佳人?她自己根本就是佳人好吗?
灯火迷离,面容如玉。何晏凝视着董真,只觉得自己的思绪也随之激荡,蓦地听到这几句话,几乎以为是耳朵听错,险些叫了出来。
若她的心上人,不是曹子桓,难道是陆瑜郎,又或者竟是……竟是……
他一阵若有似无的迷惘,又一阵不明意义的狂喜,董真却肃了肃容色,再次拜揖:
“董真的心上人,正是崔氏妙慧。”
“崔妙慧!”
何晏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呆住了。这个世界,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崔妙慧怎的还在你手上?当初……”
何晏随即想起来,崔妙慧正是当初董真用了他的名义,将其从宫中带走的。然而随后董真也逃走,他原想以董真逃亡之中,能躲过许褚的追杀已算是运气,还带了这么个崔妙慧,如何可能?崔妙慧最有可能是知道了什么,或是董真担心她惹来麻烦,故此在宫中就找了个秘密之所灭了口。横竖邺宫之中,历朝屈死的冤魂也不差这一个。
没想到崔妙慧还在董真手上!她留着这崔氏到底想干什么?
何晏缓了口气,皱眉道“便是崔妙慧在你手上,你想要如何,她又逃不开去……你又怎的要我成全?况且你这成全之事,也太过……”
“实不相瞒,崔妙慧在我宅第之中,杜源是知道的。”董真指了指楼阁内“我要彻底断了他们的念头,必要给崔妙慧一个说法。”
“说法?”
何晏听到此处,愈觉荒谬之极。眼前的董真字字句句,俱是听起来异常不真实。杜源甚至是严宗和楼骥,对于崔妙慧有什么念头并不难猜,崔妙慧昔日闺名极重,杜源他们若是知道了她落难,虽不会娶她为妻,但以她的才貌,失去了家族的依恃,也不过是一块令人垂涎的肥肉罢了,怎会轻易放过。董真若是要藏崔妙慧一辈子也罢,若是要她光明正大地在人前露面,便非要给个合理的说法才行。
可是这个说法,要如何给?若是承认崔妙慧的真实身份,恐怕第一个前来灭口的,便是一向极会窥探朝廷风向、眼下又绝不会得罪曹操的崔氏族人。
董真微微一笑,那笑容却让何晏有些胆颤心惊,这个大胆的女人,永远不按常理行走,谁知道她下一步要做甚?
何晏按下心中不安,冷笑道:“你既抢在我头里,又从这楼阁中出来,想来杜源等人已经着了你的道儿。按你从前的性子,此时早就将他们杀了,根本不必等我回来。你却如此一番做作,所为何故?”
董真微笑道:“我只做有意义的事情。若是我这一番做作,能博得美人芳心,心亦足矣。”
何晏几乎要跳了起来,便如猫儿被踩了尾尖般,修长的手指险些儿要指到董真脸上去,叫道:“你你你……你所谓的美人,就是崔妙慧?可你博得美人芳心,却又有何用?”
董真悠然道:“出其东门,有美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平叔啊,崔氏妙慧,我一向心悦之。博得她的芳心,是我平生所愿,你却问有何用,忒也俗了些。”
她仿佛看不到何晏气急败坏却又啼笑皆非的神情,朱唇微启,吐出几个字来:“平叔,我可是认真的呢,我要娶她为妻。”
站得远远的众奴婢护卫,听不清他二人的谈话,但即使是这样远远地望过去,都觉眼前仿佛一卷画轴,令人赏心悦目之极。
在漆黑的夜色中,唯有檐下灯晕,染开一团暖色世界。而光晕中的那两个郎君,一个清峻,一个贵气,明秀眉目,斑斓锦衣,皆都灿烂辉煌,似真如幻。看他们说话举止,颦笑言谈,也都是幻境般的不真实,仿佛是海市化出,又仿佛是蜃楼忽现。
忽然一声尖叫,划破了这团幻境的华美,却是自家主君熟悉的声音,只是又惊又急,失了往昔那柔曼而暗含傲气的风度,变得如刃锋刮石般的尖刻涩滞:“你当真疯了!怎会有这样念头?”
众奴婢吃了一惊,但看二人情形也并不象是对主君不利,只是何晏一时失态罢了,且他并没有呼人过去,遂也不敢动弹。只见那另一位俊美的郎君,却只是微微一笑,看着何晏,并不辨解,然那眉梢眼角,皆是笃定而自若的信心。
何晏外貌原就华贵无双,且热衷老庄之说,颇有些养气的功夫,讲究的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然而此时却一反常态,叫嚷起来,被这郎君一比,显得浮躁了许多。
不禁都在心中想道:“我家主君是何等高傲之人,前日却在市坊中公开承认这董君是他的知交好友,此时又对他百般容忍,难道二人当真曾有交情?只是我们跟随主君已久,怎的从未听说过有陇西董氏的人来往,单单只对这个董真刮目相看?”
“开了这间织坊,自然是要多做些生意,董真身为男子,要在外行走,坊中庶务怎能容外人插手?至于侍婢更是限于身份,不便与各商贾交际,要交给女眷打理。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娶个妻子,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好在如今董氏族中如星云零散,我上无长辈,婚事倒可全权做主。平叔你既当众称是我多年的知交好友,如何对我终身大事,竟如此漠不关心?”
董真说得理所当然煞有其事,何晏却脸上神情殊为精采,变化多端。
“你想要瞒过曹氏,才会彻底要当一个男子?”何晏深吸一口气,疑惑地摇了摇头:“然而离开洛阳,离开曹氏的势力范围,岂不更安全?你……”他终于挫败下来:“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你是在跟子桓呕气?”
最后一句话听起来竟有几分苦涩,一双黑瞳闪动着几分期企:“其实若是你愿意,我可不是曹子桓,你要是嫁给了我……”
“我若是嫁给了平叔,平叔能让我做个侧夫人,已是十分重情。”董真微微一笑,指了指阁中:“以崔妙慧昔日声名,如今便是嫁杜源也是绰绰有余,杜源却只想藏之于金屋,当这位昔日的世家骄女,如出身贱籍的姬妾一般。前车之鉴,后世之师。偏偏红颜一如春树,终归会枯凋落尽,待到那一天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她声音很轻,听起来象是一抹夜风,轻而微冷:“平叔府中美人如云,我从不认为自己艳冠群芳,何况纵然艳冠群芳,然人性本就易变,也不能保全一世。”
“所以你心中,其实早就选择了曹子桓。”何晏深深地望着她,忽然自失地一笑:“不错,子桓身份显贵,前途不可限量,相貌亦算英俊,更重要的是他府中姬妾虽多,世人却皆知是个摆设。除了那任儿是自小跟着他情份不同,故此生下了元仲,其他姬妾,皆都不必放在心上。因为这些年来,他的心中,始终记挂着甄洛,连临汾的一片痴心,也不闻不问。甚至连他自己的父亲,也为此情所感动,竟不曾逼迫他大婚。只到了将进魏公之时,才不得不将他与临汾的婚事提上正程。”
“子桓”二字,终究还是令董真有些动容,她想说什么,却被何晏伸手止住:“你不必否认,你对曹子桓,的确与对我不同,甚至与对瑜郎相比,也是不同的。”
他的黑瞳深如秋潭:“子桓能在宫变时进宫护住你,天下之间,哪里还会有比在他身边更安全?他府中的姬妾虽各有背景,但你在织室和宫中都能存活,这样狠辣的性子,她们又岂会是你的对手!是了,子桓还当众说要娶你为大妻,他这人心性坚定,说到自然就能做到。若真娶了你为大妻,即使魏公这样的枭雄人物,也不得不投鼠忌器,不敢公然对你下手。你这样聪明的人,一向深谙保命之道,嫁给他分明是最好的选择!你却偏偏要趁他不在将我迷晕,私自离开邺宫,看似是在逃命,其实是怕连累他!只因现在还有一个子建,在与他争夺嫡子之位!”
董真陡地抬起眼来,目中闪过一道光芒,却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嘿嘿,子桓啊子桓,如此情深又如此专一,若我是个女子,也会选择子桓。女子总是愚蠢得很,以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矢志不渝,甚至因此不近其他女色,便是最好的良人。”
何晏蔑然地笑起来,缓缓道:“你只知道子桓重情,却不明白反常即妖的道理,我们这些出身世族的子弟,从小便在脂粉群中,姬妾众多才是常态,却未见得就不懂何谓深情、何谓厚意。象子桓这样,才是最反常,最不合情理的情形,为何你就不懂得这个道理呢?”
董真淡淡一笑,脑海中掠过一个紫衣翩然的身影。
不,不仅是曹丕,其实陆焉也是。何晏所说的,不过是大半的世家子弟,可是曹丕还有陆焉,偏偏就不与他们为伍。
何晏见董真默然不语,冷笑一声,挥了挥衣袖:“如今你不肯远走他乡,偏要呆在洛阳。这倒也罢了,洛阳如今商贾云集,所谓的贵人多不愿前来,你躲在此处,又改名换姓,加上子桓兄弟为了保护你故布了些疑阵,魏公倒不见得找得到你。如今他派的人只怕已去了各地水陆码头,却万万没想到你根本未曾离远,保命倒也有用。只是你却俨然是以为自己当真变成了什么陇西董真,且还一副要将织坊做大的劲头,难道不是在心中暗暗较劲魏公,同时也放不下子桓的缘故么?接下来你想要怎样?”
他逼前一步,美玉般的脸庞,蒸出腾腾热气,迫得董真不由得微微侧过脸去,却听他冷笑道:“洛阳昔为帝都,地势优越,水陆便利,天下财货皆从四方汇聚至此,所以昔日才有九市之盛。如今虽大伤了元气,商业却在渐渐恢复。你正是看中了这个契机,才开了织坊罢?”
他如此咄咄逼人,董真不由得皱了皱眉,也冷笑道:“便是如此,有何不可?我虽离开了邺宫,却也想过上好日子,服绮罗,食珍馐,呼奴使婢,出车入马,平生所长也唯有纺织一道,不开织坊,却靠什么谋生?”
她知道何晏一向精明,也索性摊开了话头,道“子桓子建虽都赠了金钱,便是你何平叔也不会坐视我贫困潦倒,然大丈夫顶天立地,谁肯仰人鼻息生存?我虽是女子,也是女中丈夫,断断不肯落了志气。我靠自己赚来荣华生活,有什么不对?”
何晏被她抢在头里一堵,先前的势头便不由得弱了一弱,冷冷道:“仅只为此么?”
董真的星眸在灯光之下,熠熠生辉,反问道:“我自然还有些别的打算,然而我一定要将自己剖得一清二楚,放在这灯下献上来,平叔才肯满意么?”
何晏傲然道:“若我就是不答应你的请求,不成全你与崔妙慧,甚至暗中指派人来为难你的织坊,你却又如何立足?”
董真双眉一挑,宛若短剑出鞘般,竟有寒光一闪,令得何晏面上一凛
“平叔你自怜身世,又伤怀何氏一族,向来对魏公有些怨怼,却偏偏因了你们母子深荷其恩的缘故,无法抒解。好容易有我这么一个不畏权势,亦不贪念富贵的同盟,且留着我,终有一日还会让曹操硌应,你怎么舍得就此废了我?”
仿佛没有看到何晏的遽然色变,她嫣然一笑,寒光中又有艳色照人:“你还说过你喜欢我,欲以我为大妻,便是现在我失了从前的身份,变成了众所皆知的‘死人’,还愿以侧夫人之位待我。正如你所言,虽是多蓄姬妾的世家子弟,一样也有深情厚意。如今要将我赶尽杀绝,岂不是堕落成杜源一流?与你素日高傲自洁、言出必践的性子可大不相符呢。”
何晏气极反笑,哼道:“好一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董真星眸滴溜溜一转,带有几分狡黠:“我素来不惮以最大恶意来揣测世人,既然是来求平叔你,又怎会不留有后手?如今你既说了这话,不管此后与我为难者是谁,我都认为是平叔你干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只需向魏公说几句令他误解的话,我固然是折了进去,平叔你也要受到猜疑,如此两败俱伤,当真就是平叔你所喜闻乐见的结局么?”
她指了指楼阁里面,笑道:“况且如今,便有个最好的法子来陷害平叔你。”
董真拍了拍手,齐方便在室内应道:“主君,属下在此。”随即火光一晃,映上窗纱。显然是齐方点燃了火折子。
何晏吃了一惊,低喝道:“你想做什么?”
董真瞥了那窗纱上的火影一眼,好整以暇:“说起来,还要多谢平叔呢。你上次说永和里史宅着了火,是因墙上洒了石漆,又说石漆放火,既快又狠,是我最为擅长之技。真这才想了起来,来此时便也带了一罐。方才杜源他们喝得酩酊大醉时,我已经仔仔细细地把石漆在室里洒了几转儿,只消一星儿火种,须臾便成火海。若是你不肯答允我,成全我与我心爱美人的婚事,我便让我这护卫立时掷上火折子,轰然声中,将这楼阁烧得磬净!这几人醉得不醒人事,自然是逃不出来的。明日洛阳城中,人人皆知杜氏招待你时怠慢了些儿,你还未到席,他们便先将酒浆饮得醉了,你大怒之下,便放火将他们全部烧死!”
何晏的眼睛陡地睁大,惊诧地望向董真,后者面不改色,只是显得更为“真挚”了些:“平叔你一向傲视公侯,这事情听起来,也合你的性子。纵是有司畏惧魏公,不敢将你治罪,然你何平叔风流倜傥的名声,恐怕也如这精雅楼阁般,瞬间就付之一炬了呢。”
“你……你……”何晏只觉一阵气苦,怒笑交集,素来也算口齿伶俐,此时竟然说不成一个整句,衣袖却忍不住微微发抖,不知是否被她那惫懒的模样所气倒,但心中却再一次泛起无奈之感,恨声道:“魏公说你,狠辣如狼,狡诈如狐,果然不错!”
董真却道:“平叔,我那护卫,举了半晌火折子,只怕手腕已有些酸了。你若是再磨叽下去,万一他一个失手,却将火折子误落下地,触着了石漆,可怎生是好?”
何晏咬了咬牙,朱唇上便多了一圈淡淡白印。他瞪向董真,后者却依旧是带着那种天真又亲热的笑容迎上来,终于还是他先泄了气,叹道:
“董真!你这性子,当真比男子还要执拗,难道就不能稍退一步,以柔克刚么?”
“平叔啊,柔不能克时,当以刚克刚,这跟礼不能服人时,必以兵凌之是一个道理。”董真笑吟吟道:“你自问就是柔能克得了的那种‘刚’么?”
何晏恨恨地长叹一口气,终于放柔了声音,道:“好,我答允你便是!”
他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又哼了一声,道:“成全你与崔妙慧的婚事……这大概是我此生做得最为荒谬的一件事了。若有一日为外人所知,我何平叔又该如何自处?”
董真悠然道:“便当真有那一日,我才是风头浪尖上最难自处的一人,平叔且放宽心些,你还排在我的后面呢。”
何晏瞪她一眼,虽然心中气恼,但隐约之中,又觉出了几分好笑,暗暗想道:
“子桓若知她要成亲,居然是与他昔日内定好的滕妾,不知会作何感想?”
眼睛微微一眯,颇有幸灾乐祸之意了。
董真扬声道:“阿方,富安侯已经答应,要当众公布我与崔女郎的亲事呢。”
她平时称为齐大兄,此时既是声称齐方为其护卫,自然要换个称呼。更为促狭的是她此时声音颇高,运足内力,便是何晏的奴婢们,也听得清清楚楚。此时便想道:“原来这董真深夜等在楼外拦住了我家主君,竟是为了求娶崔氏女,难道是在楼阁之中说时,多有不便?是了,早听说楼阁之中的几位郎君中,有一位楼君,人生理想便是‘读圣贤书,请天下命,为州牧守,娶崔氏女’,这可算是一位情敌,当然是要请主君相助,先下手为强了。”
由此对何晏先前的古怪表现,便显得十分合理。
便听齐方在楼阁中大声答道:“恭喜主君,贺喜主君!也多亏主君对崔女郎一片真情,才打动了富安侯,当真是天作之合,天意亦助啊!”
何晏第三次瞪了一眼董真,低声道:“你这敲钉转脚,是唯恐我言而无信么?”
董真笑道:“平叔岂是这样的小人?不过我却是个小人,最怕人家言而无信,故此不得不当众宣布,好叫平叔得知,此时我的护卫已弄醒了楼阁之中的杜源三人,方才这番话,他们也是听得清清楚楚呢。”
这话分明就是警告何晏,别想着杀人灭口。纵然是杀尽自家奴婢,杜楼严三人如何下手?
何晏眼神一黯,心中忖道:“她终究还是不信我。若我是子桓,又或是瑜郎,当不至此罢。”
却见董真洒然一笑,躬身一揖,道:“夜深霜重,请平叔入阁室之中,我们重温美酒,再奏新乐,来个不醉不归!”
何晏昂起头来,拾阶而上,董真紧随其后,二人随着杜源等人含混又欣喜的相迎之声,已隐入楼阁厅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