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锦绣篇]
第208节
“我虽是女子,但若借得时势,又怎知没有矫矫如云龙的时候呢?”织成洒然一笑,道:“便是千金之数,亦不难获得
这是她第二次表达出对赚钱的态度,过去不是不肯赚,是身在织室不得自由。如今但得了自由,以她多出数千年的智慧,赚钱又有什么难的?
“阿宓你心怀雄志,如果是个男儿,连我只怕都要忍不住招徕你到麾下曹丕轻叹一声,道:“然你只是个女郎,这乱世之中,求生都颇为不易。当初阿洛她自幽州一路行来,投奔于我,途中还有忠于她的家将护送,到得冀州境内时,家将都死伤殆尽,只剩她孤身一人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详细地讲起甄洛昔日之事,织成虽觉得与自己无关,但实在好奇,不由得竖起耳朵倾听。
“她终究是不敢前来找我,只得赴水自尽。阿洛待我很好,她性情婉娈娴柔,对我又一往情深,这正是我最悦之处。后来我时常想,若不是因为我,她或许还快乐得多,亦不会芳华早夭。她自小长于深闺,何曾受过这样的颠沛流离之苦?也不知最后她孤身立于洛水之畔时,心底是怎样绝望无依曹丕眼中浮起凄恻之色,然而凝注于织成脸庞之上,轻轻道:“我不想你再如阿洛,有那样绝望无依之时
“我不是甄洛织成知道他是一番好意,但心中却不禁想道:“他对我如此在意,一来固然是因了陆焉的请托,二来是否还是因了我的相貌,与甄洛有六七分相似的缘故呢?”
但她向来不象寻常女子,爱在这些小事上纠缠不休,遂柔声道:“我自有主意,若当真有那样落魄之时,便定会央人来向将军求助
“以你的性子,当真会向我求助?”曹丕半信半疑,无奈地笑道:“我平生未曾这样央劝过一个女子,却还是被你所拒绝,看来你当真去意已决了
话语中似乎有着愠怒,还有些怅惘,甚至是莫以名状的……留恋和忧思:
“所以,你宁可抛下我,还有元仲……”
“将军此言差矣织成认真道:“将军有妇,元仲有母,她才是将军父子最亲近之人,与之相比,妾又算得了什么呢?”
“任儿啊,你原来是在意她?”曹丕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道:“任儿身份微贱,只可为妾,连侧夫人都不可,根本不会阻碍你的地位啊。便是元仲,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任儿?”织成虽听说元仲之母身份微贱,且似乎姓任,但此时听曹丕说来,却觉得这个名字颇有些耳熟,微蹙眉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记了起来,不觉失声道:“元仲之母,就是你五岁时在衮州,那个救了你的小奴?”
果不其然,曹丕点了点头:“任儿服侍我十余年,虽是奴婢,却也颇为亲近。长成后她不愿出府嫁人,亦不愿配给家将,母亲和我感念她多年的殷勤服侍,便收她为婢妾,生下了元仲
虽然为妾,但婢妾与侍妾还是有所不及的,便是曹操这样洒脱之人,后苑姬妾也还根据其出身分出了等级。歌妓出身的卞夫人能有今日,一来是跟随曹操日久;二来性情端淑,曹操当年暗杀董卓不成,反被追缉,不得不跑路,部下人心惶惶,是卞夫人及时出面承担府内事务并出面安抚;三来是最重要的一点,母以子贵——她生下了曹操最为重视的四个儿子。这四子或文或武,皆都出色,为了事业的继承,曹操这才将她扶为大妻。
任儿虽与曹丕有情份,却做不到卞夫人的地步。况且曹丕姬妾众多,不少是良家子甚至是官宦之女,只要想想连堂堂的县主亭主们都想做为临汾公主的滕妾嫁给曹丕,便知道任儿的地位是多么微寒了。
偏偏她又给曹丕生下了唯一的儿子,刚刚被封为武德侯的元仲。
织成想起元仲曾经的只字片语,便知道她在府中的处境并不好。因为生下了元仲,还成为未入门的临汾公主的眼中钉,甚至还连累了元仲当初在铜雀台被掳。
或许也正是因了她的身份卑微,才使得曹氏对被视为“大妻”的临汾公主的这种作为保持了默然的态度。
织成不禁有些同情起元仲来。眼前来看他是曹丕唯一的儿子,前途无量,但只要曹丕娶了大妻,那大妻为着自己的孩子,他不要说地位,只怕性命都堪忧。
“这也正是我不想娶临汾的原因之一仿佛从她讶异的神色看出了她的想法,曹丕直言不讳道:
“任儿性情温和,地位低贱,根本无法庇护元仲。如果娶的是临汾这样的贵女,恐怕元仲难以长大成人。但是你就不同,元仲喜欢你,你也不屑去加害一个孩子
原来……原来想娶自己的原因还跟孩子有关!
织成有些啼笑皆非。
她摇了摇头:“贵人宅第,虽然多阴私之事,但只要一家之主心有定力,持事公道,便是几个女子,也翻不起大浪。你若当真要保护元仲,须从你自己立心做起。任儿救了你的命,又与你相依多年,连你都认为她仅是因为身份,就该屈从于他人之下,你又怎么能指望别人去尊重她生的儿子呢?”
曹丕不意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竟怔在了那里。
“大师,”
织成却抬起头来,露出笑容,向昙谛遥遥道:“妾终有一日会回来,到那一天,大师,你们师徒和天下百姓,将会有价廉物美的最佳御寒之服,会远胜今日的……葛麻织衣
她本来差点脱口而出“毛衣”二字,但旋即想起来,织法虽然是与后世的毛衣一模一样,但里面哪里含有一丝一毫的羊毛?遂临时改口,称为“织衣”。
昙谛黎黑的脸上,露出感激之意,颂声佛号,道:“老僧静候女菩萨佳音,女菩萨心怀天下,感念苍生,我佛定会保佑女菩萨的!只不知那种叫做棉花的东西,分明是一种花,怎么制成衣服?如果制成,那衣服又叫做什么呢?”
“大师有所不知,那棉花的花朵开后结实,似如云絮般,其实可以抽丝纺线,制成布匹,柔软亲肤。花朵晒干后又能做丝绵一般填充衣内,比丝绵还要暖和得多呢,且如果大规模种植,成本极为低廉。便是再贫穷的百姓,自己种上这么一小片,也能保衣暖无忧织成又想了想,笑道:“如果做出来,就叫棉袄吧
袄这种称呼,是在魏晋南北朝以后才出现的,唐时开始广泛流行。最初指的是将皮革鞣制后填充丝绵的御寒之衣,后来慢慢演变为对夹绵衣物的泛指。
昙谛更是欢喜,连连颂佛道:“若当真有那一天,女菩萨便是万家生佛呢,老僧也当早晚礼香为敬!”
曹丕听在耳中,心中却微微一动,道:“棉花此物若当真种植,其价值倒是远胜今日的织锦……”
他毕竟是心怀大志,一听便想到了棉花在军国之资上的重要性。不过又摇了摇头,道:“但此物终归太过虚缈,我从未听人说起过,织室中尽多老成的织工,似乎也不知此物。阿宓你是如何肯定,世上当真有这样宝贵又低廉的花朵?”
因为后世有啊……
织成在心里叹了口气,笑道:“前途艰险,唯勉力为之!”
她虽在谦逊感叹,但神采熠然,哪里有丝毫的畏难之意?纤长秀丽的远山眉间,也是一片明亮昂扬之色。
这一次,她去意已决。
只怪自己羽翼未丰,无法在阿父的重压下保住她。可是如果有一日坐上了大位,如果有那一日……如果到那一日,身边是这样英气明艳的女郎相伴,是否那万里江山,才够得心满意足,俯身瞰?
在镇定的外表下,曹丕听得见自己心跳的怦怦声。
“很快便是冬至了,邺城会很热闹的,可是你却要离开了曹丕似乎有些遗憾。冬至,在两汉是一个重要的节日,其热闹程度不亚于过大年。在这一天,要“荐黍羔,先荐玄冥,以及祖袮;其进酒肴,及谒贺君师耆老,如正旦”。所谓玄冥,指的是古之冬神,也就是说这一天要祭天、祭祖,如果是仕宦或者地方郡守,还要谒贺君、师和地方德高望重的耆老长者。
所以最初,伏后打算在冬至宴请卞夫人,祝贺曹操被封魏国公。当然,魏国的封地划分、人员田土籍册的交付,就要在年后来一一实施了。
没想到临了出这样大的变故,不但伏后身亡,便是织成也逃离邺宫,不可能亲临那热闹的冬至之宴。
织成微微一笑,道:“人生之中,尚有许多冬至可过,君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凄凄之语呢?”
她看向远方,伸手放口边,呵了一口热气,道:“君并不是普通人,妾即使身在他处,也望多听闻君的佳讯呢
抬头看昙谛示意继续前行,便向曹丕笑道:“咱们尽在这里絮叨,却忘了赶路,我可是希望今天夜色下降之前,能到达洛阳呢
言毕也提足便走,曹丕心中悚然一惊,赶紧跟了上去,却暗暗忖道:“不错,我原是个有定力的人,一向胸怀大志,不拘于儿女情态,怎的今日一反常态,不仅违逆了阿父,驱走了许褚,还再三央她留下?被她拒绝后,又如深闱怨女一般,哀忧满腹?她虽不肯嫁我,其实她也并非我良配。就眼下而论,我若娶了临汾,利更大于她。更何况,我……我所爱之人,分明是阿洛才对啊……”
他心下纷乱,赶紧压了下去,使自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山崖之下,是一片茫茫雪野。胭色雪色相间的梅海,如云霞般浮动其上。远处洛川群山披银,默然屹立。山下冰河封冻,可是他知道,在那坚硬如玉的冰层下,是依旧滔滔奔涌不绝的洛水。
是否心中越是澎湃,外表就越是冷静呢?
心绪一分,便连织成的叫声也险些没听见。
“将军?”织成有些奇怪,声音再提高了些,便见曹丕受惊般地一震:“何事?”
“将军请当心……当心杨修织成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将此事讲了出来:“尤其是要警示临淄侯,远离杨修。此人心计阴沉,绝非良善之辈,临淄候爽朗任侠,恐被他所累!”
抛开后世的评价不说,就眼前织成自己所见,杨修也根本不是个好人。对曹操有敌意也就罢了,曹植对他是一片坦率真诚,他也能说出“宁可负他”的话来,甚至不惜设下那样的毒计。
只是她也知道,这些事情毫无证据,说出来的话,以曹植的心地也不能接受。且事涉无涧教,她亦不愿多生事端。想到曹丕一向缜密多智,便忍不出向他提醒一二。
曹丕点了点头,道:“杨修此人,性狡心冷,最是个伪善之辈。只是子建总是不听,我会好生管束他的!”
何止是管束?历史资料上说,杨修最后还参与了他们兄弟争嫡之事中。
不过,争嫡之事,比起无涧教来就更大了。交浅言深,她又不傻,怎会提这些?
争嫡……
先前的种种情景,仿佛又浮现在眼前。曹植在长兄面前撒娇时的孩子气,曹丕冷峻面孔下掩饰不住的对弟弟的疼爱……这样的两兄弟,当真也会为了那么一个位子,争到最后针锋相对么?
她还是说了出来,委婉的,含义莫名的,也是曹丕不解的:“将军,临淄侯是个好人,你……不管将来如何,请一定记得他对你的孺慕之情!”
曹丕皱了皱眉,听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异义。正待开口,忽觉一抹暖风袭面,轻柔暖和,与那刀子般的山风截然不同。昙谛的声音却透过前方一丛荆棘传了过来:“女菩萨!穿云窟到了!”
前方荆棘已被拨开,露出一个黑竣竣的洞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