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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疑惑(1 / 1)

曹植自己已到了成家年龄,本着“娶谁也是娶”的态度,对此并无异议,与崔氏成亲后竟然没有一名姬妾。旁人只道他是夫妻鹣鲽情深,却没想到他压根是对女郎们热切爱慕的目光已厌嫌之极。有了崔氏后更是明正言顺不理睬这些“追星族”少女,甚至对于崔氏也是尊重有加、怜爱不足,长年累月只爱与朋友们吟诗饮酒为乐。

若再遇上些热情依旧的蜂蝶,便以刻薄之语打击之。横竖有崔氏作挡箭牌,世人再不能说他“刻薄寡恩”,而只会赞一声“情久弥坚”。久而久之,便令女郎们望之生畏,门前倒是安静了许多。但也养成了一个坏毛病,便是见着女郎——尤其是出色而自傲的女郎,便忍不住要刻薄几句,只要将对方踩到泥中再辗上几辗,才肯罢休。

况且崔妙慧先前将他轻易击败并捆绑起来,一向心高气傲的他怎肯忍受这样屈辱?自然要在口舌上予以反击。

但在过去,任他怎样刻薄,那些女郎也不过是泫然欲涕罢了,哪想到眼前这陌生而秀美的女郎,先前还言笑晏晏,一派柔娴之态,竟然眨眼就翻了脸,对他起了杀意?

耳边冷风又起,却是崔妙慧一击不中,拔出短剑,又如电般剌来!

曹植吓得魂飞天外,奋起全身之力,连滚带爬,左闪右避,裘衣上沾满浊黄色的雪泥,甚至连额角嘴边也不能幸免,哪里还有翩翩如玉的风范?

崔妙慧见他形容甚是狼狈,先前忿意不觉畅快几分,冷笑道:

“临淄侯既是当世英雄,妾身不过是个弱女子,君何故作犬豕之奔?”口上讽剌,手上不停,只是故意放慢了几分,着意要瞧瞧他那更为狼狈的模样,方能泄除心中之恨。

曹植又羞又气,却无计可施,想到自己双手被绑缚,此女武功又高,即使是自己脱离绳缚也未必是她对手。且看她杀意满满,绝计不肯放过自己。

一时骄傲之心又起,索性坐直身子,喝道:“曹子建何许人也?岂肯受妇人之辱?你今杀我,大兄必会我报仇!”

眼见利刃剌向自己咽喉,虽然脸色惨白,竟是不闪不避,闭目待死。

崔妙慧冷笑一声,恨道:“只恐你大兄根本不知你为何人所杀!又如何为你报仇?”气贯剑身,狠狠剌去!

嗖!

气流破空,崔妙慧只觉剑上一沉,又闻铮的一声,似乎是一物重重击在了短剑的利刃之上!那力道既疾且大,蓦忽而至,竟打得她执剑的手腕瞬间酸痛沉重,五指不由得松了开去!

砰!却是短剑脱落,掉到了雪地之上。雪地上颇多泥水,被寒风一吹,冻成坚冰,此时与短剑相触,铿然有声。

崔妙慧大惊之下,只听风雪之中有人沉声喝道:“五官中郎将在此!谁敢伤害临淄侯?”

声音清越,蕴含真气而发,伴随其来的,又是夺夺两声,崔妙慧疾忙撤身后退,躲过第一声,却是足上一痛,低头看时,只见一枝带有白羽的小箭,正扎在履尖牛皮之上,鲜血顿时流了出来,剧痛剌骨!

崔妙慧并非寻常深锁闺中的世家女郎,这一眼看去,不禁更是惊怒交加,已认出那扎在自己履尖上的那支小箭,正是来自于一种极为精巧的短弩!

当前所用弩箭,皆需用大力才能拉开。唯有这样的短弩可随身携带,且发箭时要靠精致的机括摧动,并不需要所谓百石以上的大力。但也正因为如此,这种最为先进的兵器,造价不菲,在整个邺城之中,也的确只有丞相府的虎卫和五官中郎将府的亲卫才能拥有!

先前许褚来追赶她时,或许并没有打算下死手,所以没有用到短弩。但这并不代表崔妙慧不知道此弩的厉害。

且来者报出五官中郎将的名头,又有这样的短弩,难道是曹丕放心不下,当真派了人前来护卫曹植?

先前曹植孤身追来,她心中已有疑窦,只是的确没看到他身侧有任何护卫,这才放下心来将他拿下。此时曹丕的亲卫出现,只能说明曹植悄悄出城的事情已被发觉,那么自己想要杀死曹植,以其首领邀功的图谋,便再也不能成功!

眼下雪片甚密,难以辨物,想来那些亲卫也正是因此才发箭没有准头,否则以她剌杀曹植的行为,恐怕早被射成了剌猬。

这许多念头纷迭而来,于崔妙慧其实不过是电光石火间,她心计果决,一念至此便不会再恋战。当下顾不得足尖疼痛,奋力一跃,已经翻身上了那匹骏马的背脊,挥剑往马臀上重重一剌!那马负痛长嘶声中,四蹄如飞,顿时风一般地往远处跑去。

她一离开,曹植却是面露喜色,扭头大声叫道:“织成!织成我知道是你!你这死女人,我果然找到你了!”

什么叫你果然找到我?是我刻意来救你才是。

织成腹诽几句,但心中却涌起一阵温暖,嘴角不觉露出笑意。也不再掩藏身形,果然从藏身的雪丘后走了出来。

曹植半跪半坐在雪地上,侧身靠向一旁矮小的雪丘,先前在崔妙慧面前刻意保持的笔直体态早已化作了慵懒而又拓然的姿势,仿佛这不是洛水之畔的荒郊雪野,而是在他府第楼阁之中,手执美酒,坐拥暖炉,十分悠闲自在地赏看雪景。

只是发髻已经偏散了不少乱发,发上积着的雪片虽被他掸去了,却濡湿了发丝,越显得乌浓墨黑。那根玉簪也已经摇摇欲堕。且面颊眼角,还沾了数道长短不一的半干泥痕,看上去颇为滑稽。

织成瞪着他看了片刻,忍不住道:“谁让你跟过来的?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她自听杨修说到曹植不顾一切出来救自己起,便觉心中似有暖流涌动,却又百感交集,虽是到得后来却是她一路奔来搭救于他,却似乎更有千言万语。此时好不容易救下了曹植,原是有无数话语可说,但一张口,却偏偏是这样干巴巴的两句质问。话刚出口,心中便觉内疚,但除了瞪着他,那满腔的无论是感激还是内疚,竟然都说不出来。

曹植也回瞪着她,两人大眼看小眼地互瞪良久,才是曹植“害”的一声叹出气来,嚷道:“你就算救了我罢,也不用这样凶巴巴呐!我好歹也是来救你的不是?”

他既然猜出救他之人是织成,自然也知道她已听到了自己与崔妙慧的对话。

织成失笑道:“救我?只怕是我救你罢。”

曹植哪里肯信,摇头道:“你又不是鬼谷子,能猜出那恶女郎于我不利?”

织成掩口笑道:“什么恶女郎,说起来你还要叫她一声阿姨呢。”

这个时代称妻子之姐妹,不是姨姐、姨妹,而是统称为阿姨,与后世的同名词是大相径庭。

“阿姨?”曹植惊道:“难道她是崔氏女?”

“你正妻为崔氏女,说不定你还听过此女的名声。”织成笑着将崔妙慧的来历讲了一遍,曹植却是惊异满面,连声道:“原来是她?曾听人说‘崔庭芝兰,最佳行三。’意思是说崔氏的女郎风姿出众,就象芝兰开满了庭院,唯有排行第三者最佳。说的便是崔氏三娘,闺名妙慧的这一位啊。没想到这样一位女郎,竟是毒如蛇蝎,还敢来剌杀我!”

“此事不能怪她,原是我拖她下了水,她有族不能归,有名不能用,偏偏你又不知死活地大加刻薄,怎能不杀你泄愤?”

织成无意再隐瞒曹植,也一向欣赏他爽郎朴直,遂委婉地讲出了自己是如何将崔妙慧从栖凤堂掳走,一路挟制到此,以她为诱饵吸引了许褚的注意力,自己再趁机逃走之事。

只不过那条万年公主旧居的密道实在是兹事体大,故此她隐下不言。曹植虽然听出她有所隐瞒,但也知道她向来行事沉稳,也不愿深问。却已忍不住瞧了一眼织成手中的短弩,道:

“这柄短弩我记得是在铜雀台那次严才叛乱时,你借着率织奴平叛为名,向伍正强提出来要几张短弩添在绫锦院。后来平乱之后,大兄便让伍正强送了两张过去,没想到你却带在身边。”

他目光闪动:“只是你入宫做了少府,为何还要将这短弩带入宫中?若说防身,你已有了瑜郎所赠的‘渊清’短剑;若说担忧,你那时已得阿父之宠,谁不知你有当朝丞相、新晋魏公做后台?难道……”

曹植表情复杂,注视着那短弩,一霎不霎:

“难道从那时起,你便蓄意想要逃走?昨日宫中之变,其实与你无碍,你为何趁机逃出来?或者……”

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一些:

“或者那宫变根本就是你搅出来的?为的便是要趁乱逃出宫来,逃出……逃出阿父的手掌?”

他素来聪慧,平时虽不拘小节,不过是天性如此,并非不通人情世务。织成说话虽然隐瞒了许多,但他一听便觉得不对,且直接便问了出来。

雪纷纷扬扬,二人又是在雪地里说话,头顶上没有片瓦相遮,很快又落满了雪。

在他质问的时候,她已起身到一旁丘后搭了些雪下枯枝来,枝干大多粗如手腕,也有细如手指的,她拔出“渊清”,仔细地去削那些枝条。

这是曹植第二次如此认真地凝视一个女郎。而第一次凝视的那个女郎,也是她。

不同的是,那次他是高高凭踞在铜雀台摘星楼上,远望着一袭绛衣,在虎狼般的武卫阵中冲杀奔突。而这一次,他才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这个女郎的眉眼。

正如大兄所言,他与甄洛,其实只是粗略的相像。仔细看时,两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甄洛是温柔的、娴丽的、典雅的,是柳梢上轻盈的蝴蝶、阳光下潋滟的湖水,玉阑中夺目的姣花,紫檀盒子里藏着的润洁碧玉。她的美高贵而精致,只能被藏于朱门深闺,掩映在权贵的宠溺中。亦只有强大的权势和力量,才能呵护这种美的存在。

所以甄洛一生,因为她的美,所遇男子无不呵之爱之,怜之惜之。从前是她的夫君袁熙,后来是大兄,还有……

阿父。

可是她的殒落,也是因了她的美,在先后失去袁熙和大兄的庇护后,她便不能再见容于这个世界。

而眼前的这个女郎,纵然有时会在恍惚间将她看成了甄洛,她的美却是明朗的、坚定的、冷冽的。是柔中带韧的柳条,碧绿难测的深潭……是她手中的“渊清”——静时有如一泓秋水,动时有如万年玄冰。

她的美不需要任何人的呵护,即使是抛在荒野之中,仍有着自己独特的光芒。因为她的美,所遇男子无不敬之尊之、护之忌之。从前有陆焉,后来是大兄,还有……

阿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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