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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辛苑(1 / 1)

堂中安静,四下无人。唯有兽形铜炉中,香料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一名侍婢打扮的女子正伫立堂中,双手垂落,望着兽炉中袅袅生出的轻烟,默默出神。

此时听到织成的脚步声,不由得转过身,向门口看了过来。

或许是长久不见日光,又或许是本身受了些折磨,这女子的面色苍白之极。然而这一回首的顾盼中,那双细长的凤眼深处,仍有光华一掠而过。

“乙……”

织成惊喜过望,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来,紧紧抓住她的双手,叫道:“丞相当真放了你出来?”

可不正是当初凝晖殿中,公然谋剌皇帝而被拿下的乙大娘!

然织成此时已经明白,所谓的乙室大娘的身份,不过是她为自己找来的掩护,并非她的真实姓名。但仓猝之下,却也不知如何称呼,只得用了“你”这个字。

“奴婢辛苑,谢过少府救命之恩。”乙大娘显然明白她那语焉不祥的原因,双手微微缩回,躬身下拜,低声说道:“然,奴婢行事,恐为家门蒙羞,姓氏从未对人讲起。请少府从此便呼奴为阿苑罢。”

辛苑,应该是眼前这个女子的真实姓名了。

织成不了解这个时空的世家门阀谱,也不知道辛氏算不算世家之一。但看眼前这个女子分明是在牢狱里受了挫磨,又被自己搭救了出来,却依然是淡然自若、悲喜不显的气度,的确不象是出身小家小户的模样。

但出身虽好,却不得不被人用作剌客,甚至为此不惜流落到织坊为奴,则说明要么她的家族已经失势,要么她已是弃子,这姓氏用与不用,都无谓轻重。

大汉皇室虽然衰微,但在天下人的心中,尚是皇室正统,自封为王的多了,可谁也不敢称帝弑君,当那个出头的乱臣贼子。便是凶残如董卓,亦不过是扶持小皇帝而已,决计不敢自己说要当这个皇帝。

这辛苑谋剌皇帝,犯下这样的大逆不道之罪,若是流传出去,其家族必受株连不说,只怕族中清誉,亦不能保全。

织成知道这个时空的人,对于家族声望看得极重,即使被族中所弃,亦断不敢辱了族名,所以对辛苑的请求也充分理解。

当下点头道:“你放心,我并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眼光一瞥,忽地看见阿苑双手之上,竟然满是伤痕,想起先前自己握住她双手时,虽也觉有些异样,但大喜之下竟没有留意。

不禁失色道:“你的手……”

阿苑将双手往袖中缩了缩,摇头道:“无妨。”

织成哪里再容她躲闪,赶紧捉住其衣袖,小心翼翼掳开袖口,察看阿苑双手时,但见手背上纵横交错,尽是红紫伤痕,有些长条的痕路,一看便是鞭子抽出来的,高高坟起,大半都已溃烂。即使是结了疤痂,颜色亦相当新鲜,上面还隐约有淡黄的药粉。看样子是来前刚刚上过药,这才止住了脓血。

更惨的是她的十指甲盖,竟已尽数被掀去,只余血肉模糊的甲肉。手指极细,青筋都绽了出来,骨节清晰可辨。

织成只看一眼,便已掉过头去。

她竟不知古人的刑罚,竟残酷如此!连对一个女子也不肯放过!当初阿苑在乙室时,那样清苦劳累的环境,她的双手却是修长饱满,丰润有度。

不禁心中难过,道:“怎么无妨?是我迟了些,没尽早救你出来,叫这些虎狼般的人如此折磨你……”

“奴婢所犯的是大逆之罪,论律当凌迟处死,株连三族。不过是受了大刑,也是奴婢应领之过。”

阿苑苦笑着收回双手,说道:“若不是少府恩深似海,只怕奴婢此时尸骨已寒。便是奴婢所受的这些大刑,虽然有损皮肉,但倒没有什么沉重的内伤。起初是丢在大牢里,后来又单独关押在一间斗室之中,饮食起居,还算洁净。依稀听那些拷打我的狱卒说,是有什么贵人吩咐过,要好好照看奴婢。

今日一早,又有穿着玄甲的卫士前来,将奴婢从斗室中提出,一路送到了此处。这才交待奴婢,说是少府向丞相求情,放了奴婢出来。如今奴婢想来,先前照顾奴婢的还能有哪位贵人,定是少府您了!”

织成一顿,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她再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对于这个时空对于皇权的维护是如何森严,还是相当了解的。诚如阿苑所言,她只是受了刑,而且还没伤及筋骨,至于后来待遇得到改善,或许这已是第一次在摘星楼中,自己向曹操求恳过的缘故。

当初向曹操求恳时,他勃然大怒,并不曾答允。但后来还是暗地里照看了阿苑,现在又终于将其放了出来,送到了自己的身边。

只听阿苑又轻轻叹息一声,感慨道:“所谓山中七日,世上千年。奴婢当真如烂柯山中的王樵,待到从狱中出来,却发现天地都仿佛变了样子。更想不到您居然成为了少府!奴婢前来落云馆的路上,已经听那名卫士讲了大概,少府你只是略有武技,却敢与武卫搏杀,又救丞相于奸人之手,当真是武勇过人,贞烈义胆,也难怪得到丞相的青睐!”

织成想到某张威严与风趣并存、阴沉和爽朗同在的脸庞,想起他那猜疑易怒的外表下隐藏的热心,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道:

“恐怕还是要感谢我的贵人罢。”

她拉着阿苑的袖子,也不顾阿苑的推辞,强行让其在一旁椅上坐下,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阿苑被送来此处前,果然是被好好收拾了一番。穿的虽是侍婢的衣服,但质地精良,头插的钗钏也为赤金所制,且轻敷了些脂粉,比起槿妍明河二人现在的穿着,也并不逊色。

只是阿苑在牢狱中受苦颇重,较之上次在凝晖殿中所见,已足足瘦了一大圈儿,那侍婢衣服已经是小号,穿在她身上居然还是空荡荡的,足见其纤瘦程度了。

她本来有话要说,但见阿苑瘦弱至此,反而有些踌躇,顿了半晌,方道:“我或许明日便要进宫,你便留在此处先养病,但凡需要什么,只管跟槿妍她们说,等身体好了,我再来找你。”

“女郎!”

“少府!”

几乎是同时,阿苑与槿妍的声音同时响起。

织成抬眼看去,但见捧着一只满有茶水点心的漆盘的槿妍立在门口,满面震惊,眼圈儿顿时红了:“女郎,你要我留在落云馆,你……你不要我随你入宫去了么?”

“还有我啊,姐姐!”

明河从槿妍身后露出半个头,手上还抱着床丝绵被子,看样子是给阿苑送来的,此时也扁了扁嘴,眼中水光盈盈,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阿苑顿时不安地立起身来,道:“奴婢但留一条贱命,已足感少府之恩,岂感劳烦少府的侍女?”

她出身世家,自然知道,自己这一次从狱中被放出来,这样谋逆的大罪,以前的身份自然全是云烟。曹操肯放自己来到织成身边,当然是做她的侍女,侍女也有亲疏之别。谁不知槿妍明河二人,从织成还在辛室起就是她的心腹,多次出生入死,一路追随她到今天?

织成无声地看了槿妍和明河一眼。温言向阿苑道:

“你就留在落云馆。她二人不乐意,自回绫锦院便是。”

这一次,连槿妍都忍不住泪珠打转,放下手中漆盘,垂手道:“女郎要婢子回绫锦院?女郎可知,少君临走之前,去绫锦院销了婢子的名籍,将婢子送给了女郎,因女郎那时正在酒醉之中,故此将身契放在五官中郎将处。从此槿妍便是女郎你一个人的侍女,你却叫婢子能回到哪里去?”

陆焉竟将槿妍做了这样的安排?

织成心中微微一惊,这才留意到槿妍对自己的称呼,不再是“娘子”“少使”甚至“少府”,而变成了侍婢对主人才有的“女郎”。但随即收敛异色,淡淡道:“陆少君既将你送了给我,你不便再回绫锦院去。你的身契,待我从五官中郎将那里拿出来给你,你便有了自由之身,爱去哪里,便去哪里。”

她不顾槿妍急切的神情,也不给其开口的机会,转向明河道:“至于明河,上一次我已向丞相讨过赏赐,我绫锦院中所有跟随我守卫过冰井台的织奴内侍,内侍无法除籍,已赏了金银之物;在籍的织奴,包括你在内,全部除了贱籍,入了良籍。从此你们婚嫁与良家无异,在织室做工,不过是为自己赚些零花钱罢了,再无人能对你的生死予夺。”

明河脸色急剧变得煞白,只听织成放缓语气,道:

“我董织成一生,从不负人。你们与我有同生共死的情谊,我也会你们谋到了最可贵的自由。从此你们不是我的奴婢,我也不是你们的主人,大家一概平等,岂不是好?”

“女郎还是在怪婢子二人,昨日不该让五官中郎将留宿落云馆。”槿妍轻轻将手中漆盘放于旁边案上,向着织成跪了下来,哽咽道:

“此是婢子们的不是。可是少君临走前,已与五官中郎将那样商议过,而五官中郎将此举,也是为了女郎好……且婢子与明河一直守在外面,五官中郎将本来也有君子之风,纵使他想有逾礼之举,婢子们也是不会答允的……”

“是!是!”明河的小脑袋点如捣蒜,急急道:“那晚我与槿妍姐姐守在外室,几乎一夜没睡,就是生怕五官中郎将有逾礼之举!我们对姐姐你一片忠心,怎么会有一丝一毫损害姐姐的举动?姐姐你不要生气……”

“陆少君之托虽是好意,五官中郎将此举却甚是荒唐!”织成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案几,长身而起,叱道:“你们难道还要跟着荒唐不成?”

她极少发怒,从前虽然屡遇强敌,但表现出来的不过是强横坚毅罢了,从来不曾有这样的勃然大怒之态。

此时长眉上竖,目光凌厉,一击之下,那只漆盘上的碗盏便是一片噼呖啪啦的乱颤乱响,连阿苑也不禁微微一惊,她听出此事缘由,眉头也是一皱,当下敛神静气地立于一旁,并不劝上一字半分。

只听满室之中,唯有织成的厉声喝叱在回荡不休:

“他本是男子,向来见惯了那些以妾妇自居的女子,自认为女子皆在其卵翼之下,又自诩为千金一诺的君子,才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可你二人身为女子,又是我最为亲近之人,难道就想不到,我若是清醒之下,岂肯接受如此安排?我董织成自辛室起,虽然屡次借势,但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何时需要借用男子宠幸之名,来行此耀武扬威之事!”

槿妍伏于地上,听着织成如暴风骤雨般的怒气倾泻,心中又是委屈,又是后悔,忍不住掉下泪来。

明河更是瑟瑟发抖,连哭都不敢了,有如一只幼兽般,只想将身子尽量地缩起来。

“这年头女子若失了名节,只有嫁于此男子一途!”

织成冷笑着扫过二人,道:“你们心中或是想着,五官中郎将并未与我真有首尾,这是全了我的心意;我得到庇护,这是全了五官中郎将并陆焉的心意;而在外人看来,我名节已失,最终恐怕也不得不嫁给他,或者嫁给不在意此事的陆焉!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便连着你二人,也一并的有了好归宿,这便是全了你二人心意!这样一举三得之事,当真是再圆满不过,是也不是?”

这番话当真是诛心之论,鞭辟入里,一直问到了心底最为隐秘之地!

槿妍的嘴唇都变得苍白,而明河更似乎已经吓得傻了。

“我董织成自入织室,认得你二人以来,自问虽多骄狂武断之时,但对包括你二人在内的所有女子,向来都是尊重倍至!从不将你们看作奴婢,更不曾心中有贵贱之分!做任何事前,都会充分考虑到你们的尊严,却不知在你们看来,我竟是如此可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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