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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意外(1 / 1)

谁也没有发现,人群之中,素月抬起头来,向着织成含笑而望,眼底闪动着隐约的泪光。

从辛室那一晚的大火中,她便含了希望,但愿自己不会看错人。

这么多年的隐忍,甘愿将自己一直低到污泥之中,不就是为了可以,找着这样的一个人么?

多么熟悉的话语:“我命由我,不由你们!”

那时,说出这样话语的自己,还有自己的姓氏,而不是寂寂无名的辛十一娘,不知人间的险恶,亦未知生命的忧欢。

只到一夜间失去所有,才知道那两句话是多么珍贵。

如今颠沛流离多年,又重见这样恣意的飞扬,明艳的夺目。不,与那时的自己不同的,是这样的飞扬和夺目,并非出于世家女郎不谙世事的骄傲,而是来自于另一颗自信而强大的心灵。

不屈从权贵,亦不流于世俗,有胆有识,有情有义,仁慈又残酷,温柔且狡诈。只有这样的女郎,才能让自己曾经以为是遥不可及的梦想,终有一日,清晰地盛放在眼前。

甄娘子,你一定不会知道,从这一刻起,我才真正地将你看成我的主人。

素月嘴角露出一缕温柔的笑意,双眉间却凝聚了果决的煞气。

她听到了熟悉的轻叱声,那样勇毅决绝,正是来自冰井台上的那片云霞:

“快动手!”

何少使一怔,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指那堆碎片后的青衣女子,喝道:“拿下她!”

与她的话音同时响起的,却是墙角处一个清脆的声音:“喏!”

应喏者是一名相貌拙朴的女子,她先前夹在众人之中,毫不起眼。此时长身而起,正站在青衣女子身旁,那张平淡的脸庞上,却焕放出异常的神采。

她举起手中之物,只是轻轻一擦,有火星蓦地迸出来,争先恐后的向下扑落!

何少使这才发现,在青衣女子面前的碎片中,有数道浓黑色的汁液正缓缓渗出,蜿蜒游来。

她脸色蓦变,不禁退后一步。

点点火星,带着不可抑制的欣喜,扑向那片浓黑的汁液!

浓烟与火苗,同时闪现。

同时砰的一声,青衣女子倒竖长眉,双眸圆睁,高高捧起一只陶罐,应声摔碎在初萌的烟火之上!

轰!浓烟滚滚,夹杂亮丽火光,顿时冲天而起!

尖叫声、哭喊声、奔跑声……充斥了整座冰井台。在众护卫的簇拥下,何少使跌跌撞撞,提起裙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开去,裙上的玉圭如被惊涛骇浪抛起来一般,剧烈地晃动着,头上的步摇也歪到了一边,薄薄的金叶颤动不已,其端静贵重的气象,已是荡然无存。

“你大张旗鼓,又是跳墙,又是放火,便是为了引我过来,看这盏怪模怪样的灯笼?”

曹丕从冰井台上一片狼藉中,拎起一只竹篾扎成的皮纸灯笼,斜了一眼织成,淡淡道:

“便是交给童子们去玩耍,也嫌太过简陋了些,这四面还有数指宽的大缝,挂下廊下,只怕一阵大风便灭了。你指望用这个,来抵消你这两名属下火烧冰井台的罪过,恐是不能够的。何况,”

他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元仲,道:

“火势乍起,还惊着了小郎君。甄氏,这便是你所说的,会全心全意护卫元仲,纵使一口气在,便不会让他受到伤害么?”

槿妍与素月作为纵火主犯,早被押在一边。不过冰井台的守卫们,心知肚明她们的用意,所以倒是没怎么为难。

槿妍和素月因了心中对织成有莫名的信任,也并不怎么害怕。倒是槿妍,偷眼看了看曹丕,心中有些忐忑,不免为织成担心起来。

陆焉家世不凡,自己也身居高位,加上性情谦和,又有才德,一向交游广阔。不但是朝中的贵官们多有赞誉,就是与年龄相仿的贵公子们相处也很和睦。

来往得最为频繁的,便有曹丕、曹植、何晏、杨修等人,而邺下名士中的王粲、徐干、陈琳、刘祯、阮禹等人也常有往来。

她过去跟在陆焉身边,没少见过这位五官中郎将。

在这群贵公子和名士文人中,他并非年岁最长的,却是地位最尊崇的。但与人相处时,没有丝毫骄纵之态,亦不会过分和蔼可亲。

他说话不多,行事沉稳,一向喜怒不形于色。

记得建安十三年时,曹操为训练水师,在邺城西南开凿玄武池。当时由曹丕出面,组织众人于池畔聚会,推枰论诗。何晏向来与曹植不对盘,为了一着棋争得脸红脖子粗,后来曹植咏诗时大胜,又好好地挖苦了何晏一把。

这二人身份显赫,各有交好之辈,连着其他人都卷了进来,各打各的偏拳,还得陆焉当中取和,好久才平息下来。

倒是曹丕棋艺平平,连着在杨修手底输了三局,且棋局输得十分难看。但他也只是淡淡一笑,爽快地就取下腰间一只玉连环作了彩头。他的诗才不逊于其弟曹植,后来一首《于玄武陂作》,以“萍藻泛滥浮,澹澹随风倾。忘忧共容与,畅此千秋情”而获得一致赞赏时,他也不过是淡淡一笑,便将话题引了开去。

连何晏也忍不住在背后叹息道:“宠辱不惊,真王者风度也。晏,多有不及!”

比如冰井台大火之事,若换作是富安侯何晏前来,他xing爱精洁,外貌虽美,性子极为急躁,要是见到冰井台上到处烟熏火燎、地上还汪着一滩滩用来灭火的水渍的狼藉情形,只怕当场便要发雷霆之怒,斥责守卫,严查到底。

若是一向放旷不羁的曹植,定是从哪处酒席诗会上被拉扯了过来,因余兴未尽,见到这场面后说不定反会哈哈大笑,当即便命人拿过笔墨纸砚,赋诗以纪,兴起时说不定还会赐酒给守卫同饮,美其名曰压惊。

若是换了自家少君陆焉,却定是先温言抚慰,询问是否有人伤亡,再细细查明起火原因,然后及时处理诸般遗留事宜,还要尽力为闯祸者遮掩一二。

可是五官中郎将与他们都不一样。

大火一起,自然有人急速地报知给他,他很快就赶来了,可是无论是看到冰井台大火后的惨状,还是听到军士们激愤的禀报,甚至是被带来问话的织奴刻意学给他那何少使最初的跋扈与最后的狼狈;他始终连眉毛都没动一动,只到见了匆匆赶来的织成,才扬了扬眉梢,问出这样几句话来。

槿妍所摔的两罐石漆,虽然量不甚多,但那火起的地方却是她经过精心选择的,旁边插了不少旗幡之类,极易点着,燃烧起来很快,且顺延了其他易着之物,火势甚为猛烈。不要说摘星楼,便是北城门口的那些彩衣方士,也暂停了嗡嗡的诵咒,聚在一起,好奇而紧张地向这边探望过来。

大火一起,何少使心知很快会惊动摘星楼那边,她唯恐此事牵扯出公主,自不会傻到留在此处,便慌忙逃窜。

织成通过火势报讯的目的已经达到,当即跳下墙头,组织人手来灭火。幸好冰井台是储藏粮物的地方,水源充足,且都是引入的活水,用起来十分方便。而冰井二字也非浪得虚名,有几间巨室藏了许多厚冰,以备夏日解暑之用的,也被她派人抬了些上来,砸在最盛的火焰之中。

她知道时间紧迫,安排槿妍救火,另让素月去寻得先前所说的那些竹蔑之物。这二人虽是纵火犯,但横竖是逃脱不了的,且冰井台大火如果不能平息,那些卫士们也逃脱不了罪责。于是也乐得做个人情,由着这二人在织成的安排下各行其事,只到完事后才将其拘押在一旁,但也大方地没有捆绑。

便是织奴们也被她分作了两拨儿,紧赶慢赶,终于在曹丕赶到时,做出了十来盏纸灯笼。

那些织奴们一见那样不可一世的何少使,竟然也被自家院丞用计逼走,且还是那招用了又用的放火。心中自然大为钦佩,但钦佩之余,思起自己此前的所作所为,又羞愧不安。

但即使如此,她们那种长期生活中形成的奴性虽然让织成痛心疾首,此时却也帮了大忙。竟没有一个人推诿逃脱,无论是救火还是做灯笼,仍是尽心尽力,一如在织室之时。

此时听曹丕如此说法,不免有更多人心中打起鼓来,也都忐忑不定,不知到了最后,自己究竟是因为冰井台大火而受罚,还是因背叛院丞而受罚,心头乱糟糟的,脸上的神色,却显得更是茫然了。

织成上前一步,牵起裙裾,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膝盖碰在青石板地上的声音如此之大,倒把许多人吓了一跳:

“虽是她二人纵火,但她们其实并不知情,这都是我的主意,还望将军降罪于我,不要祸延无辜!”

方才又是打斗,又是救火,又是做灯笼,且奔来跑去,四处发号施令,等到曹丕过来,她第一时间便抛下那些灯笼,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哪里还顾得上仪容?

幸好百合髻梳得甚紧,这一番折腾下来,虽然未曾散落,但也东一绺西一缕地垂下来,状如飞蓬。明艳的绛红绢衣上也拖了不少水渍烟迹,侧面的裙裾上还拉破了条大口子,露出同样污脏不堪的青莲色布履。哪里还是早上那鲜明华美的模样?倒更有了几分明珠蒙尘的可怜之意。

配上那又沮丧又害怕,强作镇定又颇为担忧的神情,简直是狼狈到了极点;若再配上先前那些卫士和织奴们向曹丕禀报时,关于何少使是如何可恶的描述话语,却也让人对眼前这颗楚楚可怜的蒙尘“明珠”,简直是同情到了极点。

元仲便第一个忍不住跳了出来,大声嚷道:

“不关她的事!都是那个恶女人!那个临汾公主她……”

曹丕只是目光一扫,他的小脸便是一白,缩了缩头,剩下的话语噎在了喉中,不敢再说下去。

织成暗叫不妙,作出黯然神情,垂下头来,轻轻叹息一声,道:“元仲,你不要说了,都是我的不是。”

“是那个恶女人不肯放过你,我都听说了!”

元仲自见织成以来,还从未见过这般垂头丧气的可怜模样,不禁热血上涌,平时所听到的关于大丈夫如何敢作敢为的故事,里面的主角自动化身为了他自己。也顾不上曹丕含有警告意味的眼神,想起槿妍先前关于如何失火的一番说词,昂首道:“再说你也不是有意放火,这个姐姐不是说了么?那些石漆,是为了守护冰井台安全的!只是不小心碰翻了而已,大家都可以作证!至于我,”

他大力拍拍自己的小胸脯,拍得砰砰之响,几乎差点一口气接不上,咳嗽出声,又赶紧一伸舌头掩住,强道:

“我好好的,一根毫毛也没丢!你说要护我周全,却也不是虚言!”

此地众人之中,除了曹丕,便是元仲身份最为尊贵。此时见他大包大揽地开口说了这一番话,性命攸关,顾不得曹丕的威严迫人,众织奴随即都如同黄昏的青蛙跳池塘一般,扑通扑通地都跪了满满一地,且大着胆子插了嘴:

“正如小郎君所言,石漆不慎跌落,恰好溅上火星,也是意外之事……”

“甄娘子肯率奴等绫锦院中人自愿守卫冰井台,岂有主动放火的

道理?……”

“且那何少使欲加害娘子在先,娘子是个最为仁厚的人,只怕苍

天也不忍见,这才降下火来,或是天意,乞将军饶恕……”

织成伏在地上,听他们一通胡说八道,却没一人说到点子上,真当曹丕如此好欺?不觉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还有一丝丝感动。

她心中有底,并不怎样担心,这一跪一求,亦不过是做个姿态罢了。倒是心里早将这该死的跪拜制度骂了个狗血淋头。

跪天跪地跪父母也就罢了,跪曹丕这算怎么回事?可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低头,若是这一跪能少些罪责,跪便跪了。

只是……总得有一日讨回来才是!

七嘴八舌的嘈杂之中,曹丕只是徐徐一扫,那目光与何少使的阴冷狠毒又不同,只是平平淡淡的一眼,却仿佛万钧压顶,使得众人又如秋蝉般,齐齐地噤了声。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织成,漆黑的眼珠中,并无任何表情。槿妍最怕见着的,便是他这模样,心头又是一阵狂跳。但偶然看素月时,发现她虽默不作声,却毫无惧色,甚至在曹丕这样威压的目光下,依旧呼吸平稳,连睫毛也未曾动上一动,丝毫也不象平时胆小怯懦的模样,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本将军处事自有法度,尔等休再聒噪。”这两句一说,更是万籁俱寂,连救火后残余的水珠,一滴滴落到地上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曹丕缓缓道:“甄氏,你一向狡狯,从不做无用之功。却令人赶着做出这许多灯笼,究竟有什么用?总不成是真的用来照明的罢?”

他果然看出这些灯笼大有名堂!

织成长吸一口气,动了动跪得有些酸疼的膝盖,朗声道:“奴大胆,请五官中郎将随奴前往冰井台后苑一行,便知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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