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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骇俗(1 / 1)

以一介弱女之身,自请和亲,换来胡汉相睦、互为姻系。昭君出塞,从来就是一种美谈。何况女子和亲,自来有之。特别是自汉以来,先后便有南宫公主、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先后嫁入异域,与他国王侯联姻,使得边疆烽火没有重燃,文士们提起来,总是歌颂赞美,从不吝惜华丽之辞。

纵然也有文士别具蹊径,另述心绪,想写出与众不同的诗文,最多也不过是描述女子离国背乡的幽怨与孤独,或是同情昭君在掖庭数年不被君王所幸的命运多蹇。

他们往往是以这些女子的形象来自比,认为自己就跟当年的昭君一样不得志,一如后世曾大为流行的闺怨、宫怨诗一般。

几乎在所有人的心中,都觉得昭君也好,诸位公主也罢,她们的和亲是一种必须的政治手段。而在他们的诗文中,她们这群和亲的女子,也始终保持了一种至死也在怀念家国、仰望故里的忠贞情怀。

她们只是嫁入胡地,但她们至死都应该是汉人,而对于胡人,即使成为了她们的丈夫,但非我族类,又为什么要交心给他们?

可是这个甄氏,她却说什么:“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贵在相知心!”

难道说家国之思都不要了么?君臣之伦都要抛弃了么?忠贞之节都形同虚设?只要是心灵相知,那么胡人还要胜过自己的同族汉人?

偏偏这首诗,写得如此美好,先是描述昭君出塞的寂冷孤清,又写到胡人的热忱相迎。气韵贯通,字字推进,到了最后那两句“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贵在相知心。”时,竟似已进入了听者的心底深处。

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对天下百姓而言,岂不更是如此?

谁做君王,又有什么关系?

曹操含意莫测地盯着织成,不,是盯着织成手中的锦衣。

整座殿中死一样的静寂。

已经到了这一步,织成不愿再恐惧。她在心中想道:“陆焉为什么不在此处?看他之前来绫锦院的那一次,依稀似有心事。难道与他的父亲,陆令君有关?”

已经有几个愤激的声音响起来:

“哪来的妖奴,竟作此妖诗!实在是胆大包天,尊卑不分!”

“目无君父,妖言惑众!请丞相斩此奴!”

“请斩!”

没有人敢在曹操面前放肆,即使要斩一个织奴。但这个甄氏织奴所吟唱的诗句,的确是一个最危险的信号。殿中人多为朝中显贵、名人贤士,很多人敏锐地感知到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指引的是什么样的风向。

多年来,他们跟随在曹操的身边,可是每个人的目的并不同。有的人心中仍视大汉为正统,只希望借曹操之手力挽狂澜,再复一个大汉的天下;而有的人已视曹操为新主,唯愿重辟天地,将自己所有的富贵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此时叫嚣着要斩杀织成的人,自然有着极微妙的想法。要斩杀的,或许不仅是织成,而是一种可怕的念头。

难道,真的要改天换地了么?

曹丕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他的目光,扫视过那几个叫嚷得最激烈的朝臣,甚至还在那排锦幛上停驻了片刻。

锦幛后,临汾公主并没有发出一字半语。

当然,布锦幛处,并非临汾公主一处,还有十余处锦幛,后面端坐的都是朝中的贵女们。只是她们一向没有临汾公主活泼胆大,在这种场合,除了彼此间的轻声交谈,是几乎不会参与男人们的讲话的。

“甄氏,”

曹操开口了,他一开口,便是万籁俱寂,再愤慨的人都闭了嘴,只有他并不洪亮的声音,在殿中清晰回扬:

“这便是你要敬献的,能为本相开万世之太平的神衣?”

这是一件彩色锦衣,于单一的褐绿地色上,以七彩经纬线配以等距不同色彩的方格。

整幅锦衣之上,竟有数百格之多。每个方格中又各有不同的图案,有梅鹊争春、凤穿牡丹、八蝠齐聚、多子石榴,还有亭台楼阁、人物走兽,甚至是各类不同色彩的圆形、方形、椭圆形的花纹,且其风格绝不相类,或古朴、或典雅、或清丽、或炽艳,颜色也各各不同,杂揉在一起,使得整件锦衣看上去实在是俗艳不堪,花哨无比。

而先前被乙大娘剑气割破的口子,更如一张豁开的大嘴,嘴角的形状,在此时看来也仿佛充满了嘲讽。

有哪个贵族会穿这件锦衣?

又有谁敢将这件乱七八糟的锦衣敬献给蚕神?

先前还激愤的目光们,几乎是嫌恶又怜悯地投入了织成:原来这妖奴是个疯子!怪不得敢唱那样的诗句,她纯是将这敬神衣之仪,当成了胡闹的儿戏!

而丞相的反应竟然不是勃然大怒,而是淡然询之。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依丞相的性情,越是暴怒,倒越是真实,象这般反常的平静,往往是真正的暴风雨将至的征兆。

她的命定是保不住了!

“真是大胆的织奴呢,”临汾公主的话,轻飘飘地从锦幛后传出来:“竟敢拿这样一件品相不佳的锦衣,为神衣之献,分明是藐视朝廷大典,对丞相大不敬啊。”

或许是认为眼前的这个织奴,是必死无疑的。所以临汾公主的话语中,倒没了先前明显的那种嫌恶,象是轻描淡写地说:“那,这里有个灰尘,掸了去罢。”

织成微微皱眉。

她实在想不通,临汾公主也好,何晏也罢,这两个人似乎一见到她,就是十分的不对盘,甚至有着隐藏不住的恶意。自己根本就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而临汾公主,只到此时都还不曾见过呢!

曹操不动声色,目光投向了织成和她身后的织奴们。

刚才一瞬间,在因为曲子而生的震惊后,是看到锦衣时滔然的怒火。什么乱七八糟?这甄氏,仗着胆大就敢在自己面前妄为?想出位不错,但这种毫无价值的出位方式,即使他再惟才是举也难以容忍!

那些织奴的表现很奇怪。

她们先前伏于地上时,似乎吓得要死。在织成令她们唱出那支引起轩然大波的曲子并引起贵人们的震怒时,她们中有的人吓得几乎摇摇欲堕,若不是强力撑住,只怕当场便晕厥过去。

可是此时,当置疑锦衣的声音响起时,她们反而没有显得惊恐,甚至是,原本特别惊恐的几个人,脸色还得到了稍稍的好转。

似乎是她们对织成,对这件锦衣颇有信心,甚至相信,之前的劣势会因为这件锦衣而得到扭转,为何?

“回禀丞相,”他听见那个甄氏回答道:“这件锦衣只是一个样品,奴将二十余种花纹图案,令人都织在这一方锦上,是想让丞相及各位贵人知道,这是奴的织机目前所能织出的最多品种。”

“二十余种,便是十大织室、数百名织奴所能织出的最多品种?”曹操的目光射出冷火,令人不寒而栗:“蜀地只要一个十五六人的小织坊,便能织出十余种锦来!”

“丞相容禀,”织成竟然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质问,清澈的目光中,毫无畏惧的意思:“是奴的过错,没有将话说清。目前绫锦院中十大织室,共能织出近两百种锦类,但奴将最近三年的织锦销售……也就是售卖情况进行了分析,按销售数量、销售总额分别排出了前五十名的锦类,通过综合分析,真正销售得好的锦类,只有二十余种。其他的,只占有很小的比例。”

她的有些词语比较怪,不过勉强也能听得懂:

“这二十余种,在绫锦院近三年的销售总额中,占比分别是百分之……啊,十之八、十之七、十之七五。所以奴特别挑出这二十余种锦类的图样来,针对新织机的织法进行了改良。”

“新织机?”曹操敏锐地发现了这个词眼:“什么新织机?”

“禀丞相,”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来,却是曹丕应声出列,道:“甄氏非寻常织奴,乃是织造司绫锦院新任院丞。近日,甄氏殚尽巧思,献织机中的新提花机草图,并经织造司匠师马钧认可,改良之后,能将现有的一匹织锦的六十天工期,缩短为二十天。

此事,织造司已上报御府令,丕亦尽知。丕以为兹事重大,研改织机,也非一时之功,原想等到马钧完成改造时,再禀知丞相。没想到甄氏已经完成了此事,并献上新锦,制成丞相眼前所见的这件锦衣!”

“二十天一匹!”殿中一片嗡嗡声,便是原先不喜织成的,此时面上也不由得浮现喜色。

就连蔡昭姬也不禁身子微微一倾,好奇地看向织成手中的那件锦衣。

工期缩短了三分之一,这意味着织造司的织锦产量,将会上升三倍!自然金钱的收益也是三倍!

这甄氏如此大胆,原来是依恃着这件功劳!话说回来,自秦汉以来,各织坊一直沿用旧式织机。提花机也是织机的一种,也是最重要的一种,因为锦面上那些多变的花纹便是由提花机织出来的。

可是正因为花纹多变,所以提花机的结构十分复杂,花纹越精美,结构就越复杂。

比如汉时陈宝光妻擅织蒲桃锦和散花绫,但她所用的织机居然是一百二十综、一百二十镊!

再比如风行一时的绒圈锦,其锦面上的总经线数为八千八百至一万一千二百根!简直是密如蛛网,纵横交错,全靠眼力手法来穿梭挑织,其复杂程度可想而知,对于织工熟练程度的要求之高,就更不用说了。

正逢乱世,人才凋零。工匠本来是极珍贵的人力资源,便是织室之中,也是织奴居多,真正的匠师少之又少,不然那几名教习也不会被珍而重之地藏在织造司中了。

在这种情况下,织奴们的技能虽然学到了,但需要通过时间磨砺才能提升的水平却达不到。速度自然而然就慢了,

没想到,眼前这个甄氏,竟然能够将提花机改良到这种程度!

“难道你已经将此机制出来了?”曹操也是满面喜色,先前的阴郁怒气,瞬间便消散了大半:“这锦衣……”

“奴愚钝,得到马师的指点后,改造出了第一架提花机,与院中人日夜赶工,终于勉强织出二十三种锦类的花纹。丞相所见的这件锦衣,便是集二十三种锦类的图案之大成。”

她眼中神采闪动,如同清澈的水波中,反射出太阳的光辉:

“蜀锦人才众多,锦以华美为长,我们织室之中,也有两三种珍品可以与之媲美。但奴观其销量,每年也不过寥寥几匹罢了。可见天下间除了极贵之家,是无力消费此锦的。倒是那二十三种锦类,价格中等,销量最佳,且因花纹简洁明了,如果用上新的提花机,其速度数量都能得到提升,而成本也会大为减低。单单只是以降低价格,便能使其他地域的织锦无力抗衡。

奴以为,无论是为天下百姓,还是为朝中军费,这些物美价廉而又出产迅速的织锦,或可为我朝织锦中的支柱产品。到时天下人用锦,只知我朝,不知有蜀矣!”

“好一个只知我朝,不知有蜀!”曹操再也难以按捺心中喜悦,放声大笑道:“好!好!好!你今日立大功矣!”

织成嫣然一笑,向着曹操深深行礼:

“且奴有信心,在提花机改制完工后,将会出现更多的构图纹样,甚至是其他质料的织品,如葛、麻之属,到时应该不会仅有二十三种。或许其价更廉,不仅供应各世家门阀、巨富商贾,甚至连寻常良民百姓,都能有衣可穿,不受冬寒。此是奴平生之愿矣!”

她来到这个时空,一直便在织造司中,虽然早就从曹操诗中得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乱世惨状,但并没有亲眼目睹。

所谓“为百姓衣”也只是来自于现代社会的平等思想,加上自己只是因为一件绛衣与公主相近,便几乎惹来杀身之祸,更是由衷地想要打破这个世界的一些规则,使人人都有权利穿着那些华丽的衣服。

但在曹操等人听来,却又有着不同的感慨了。

“不求贵人锦,当织百姓衣,原来这位甄女郎先前所谈志向,竟在于此!当真是善莫大焉。”蔡昭姬微笑着向曹操道:“敬神衣之仪,说起来是为蚕神敬献服衣,其实蚕神所庇,正是天下百姓。愿为百姓衣,又岂是寻常志向!琰以为这件锦衣,方得蚕神真传。甄女郎高标清骨,心怀苍生,当真是非明公治下不能有此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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