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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立威(1 / 1)

临睡前,织成忽然叫住了众人。

元娘第一个警惕地站住脚步,露出笑脸,转过头来:“大娘还有什么吩咐?”

众人都停住脚,默然地看着织成。

同样粗衣麻鞋的她,并非绝色,平时也说不上有什么出奇的地方。然而此时,当她象个男子一样,负手立在夜色中、石阶上之时,却忽然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檐下的石阶,不过只有半尺高,她站在上面,却仿佛高高地越过了众人,就连目光中所流露出的东西,也那样高远陌生,不复白日里或谦恭、或凌厉的模样。

不仅元娘、二娘等人,看到这样的织成时,有了瞬间的迷茫;有几个胆小些的,在织成的目光扫过来时,不知为何,连心都在微微颤动。

织成一张张脸瞧过去,那些清秀的女子脸庞,不管是早年的教养,还是如今的迫压,使得她们的外表,都温顺如羔羊般。可在那温柔的笑意下,不知隐藏了多少恶毒的心肠,然而又隐藏了多少对活下去的渴望和迷茫?

男人广有天地,女子却只在屋闱之间。所以连针尖上的一处立足地,都要争个你死我活。然而,这真的是她们的错么?

按下心中那抹凄凉,织成深吸一口气,温言道:“大家累了一天,且歇息罢。如今你们不肯信赖我,也是人之常情。来日方长,自见人心。大家当我织成是姐妹,我便当大家也是姐妹。生死与共,荣辱共享!”

说完这几句话,她不再看神色各异的众人,昂首走入了自己所居的室中。

这一夜,织成没有去辛大娘先前独住的屋子,仍和二娘、十四娘卧于一室。当然她对殷勤来劝的元娘说是辛大娘新丧,自己暂时不敢过去。元娘和众人的样子也颇为欣慰,大概是觉得这样更容易一锅将她二人端了。

各怀鬼胎,各自睡下。

织成卧在被中,调匀自己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起来,听着倒象是熟睡过去。

侧耳听时,十四娘的呼吸也和自己一样,就连睡在正中的二娘,也没有丝毫异状。

二娘是最后入寝的,上榻前先吹灭了烛灯。

然而即使目不能视,在漆黑的室中,织成只要凭着耳朵仔细分辨,从那悉悉卒卒的衣物相擦声中,自然知道二娘根本就只脱去了最外罩着的粗布衣衫,和衣而卧。

二娘毕竟年小,虽然心计深沉,但此时只记得防备织成和十四娘看出破绽,急着吹灭烛灯,却没发现她二人其实也是和衣而卧。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远处巷道中,传来沙哑的更梆声,一声慢,三声快,“咚——咚咚咚”的声音,仿佛次次都敲在人的心坎上。

丑时到了。

也就是所谓的“北京时间”凌晨一点。

这个时代没有钟表,只有沙漏计时。夜晚就靠更鼓的声音,来告知时间。元娘她们若想动手,只能以更鼓为号。

织成的心,开始砰砰跳起来。她竖起耳朵,隐约听到了对面床榻之上,二娘终于按捺不住,动了动身体,所发出的细微响声。

说是迟,那时快,织成猛地掀开被子,一跃而起,已扑到了二娘榻上!

而一条黑影,也从另一张榻上飞扑而来,将二娘的双脚死死压住!是十四娘!

她不愧出身陆府,本来一直不曾入睡,此时见织成动手,根本就不用提点,反应已是极快!

二娘猝不及防,待要全力反抗,却已被二人压了个严严实实。想要张口呼救,织成又料敌在先,扑过去时已隔被捂住了她的嘴巴。她又惊又怒,正待继续挣扎,忽觉颈边一痛,身体便瘫软下去,整个神志,都如同跌入了黑沉之渊。

十四娘松开手,吃惊地看着织成。

织成麻利地抽下二娘腰带,熟练地把她捆了个四马攒蹄。

十四娘脸上的惊异之色虽看不分明,但只要看她傻站在那里,织成就明白她的震惊了。

一击即昏,和四马攒蹄这种“技术”,还真不是一般女子学得会的。可是织成她不是“一般女子”,从小生活艰难又复杂,大家闺秀的东西没学到多少,市井无赖的本事倒多。比如这一击即昏的绝招,就是一位住在隔壁的小混混教的。对付别人不行,对付二娘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还算相当拿手。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虽然来者刻意放轻了脚步,但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又落在织成和十四娘全力戒备的耳中,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这间屋子很僻静,唯一的窗子正对着院墙,中间的缝隙只放得下一只拳头。光线不好是缺陷,优点是外面的人根本从窗外攻不进来。

唯一入室的通道,便是那扇门。

“你躲在一边别动就行,我来挡住她们。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守到寅时,各室中人陆续起床,她们便再无计可施。”

织成说完,便伸手入衣襟,拔出一根尺来长、三指粗细的木棒来,紧紧握在手中!

十四娘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在漆黑中如两汪秋潭,波光闪闪。

那木棒,其实是提花机上废弃的一根横梁,一直丢在仓库墙角。它外面打磨光滑,内在木质紧密,用手掂一掂,简直沉如金铁,实在是打架斗殴击闷棍的佳物,且方便藏匿在身上,被衣裙一遮,根本看不出来。

先前织作结束后,织成落在了最后,趁着众人不备时,悄悄拿起这根早已瞧中的木棒,藏在衣中带回了辛室。

想了想,她又揣起一柄尖尖的织梭,藏在袖中,后来便给了十四娘防身。

十四娘能保全自己,便是最大的安慰。这样一个仪态优雅的美人儿,怎会象自己一样与人争强斗狠?

她示意十四娘帮忙,忙忙碌碌,一一拉过两张床榻,把它们都抵在一扇门的背后,又以手摇摇榻身,看其是否牢固。然后她从自己榻边拖过两只陶壶,放在抵住门扇的第一张榻下,向十四娘吩咐道:“稍后我叫你时,你便将整只壶从门缝里砸向那些女人!壶落地碎裂时,你便点燃一件东西,远远丢到壶中溅出的那些油上!我会守住门拦好她们,记得,一定要快,不然便会伤着自己!”

十四娘一一打开壶盖,不禁一怔,低声道:“是松脂和石漆……”

这两只陶壶,一壶是点灯用的松脂油,织成叫元娘送到自己室中,便是为了今晚对阵的准备。

另一壶中,盛的竟是天然石油。

中国发现和利用石油的历史,非常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千多年前,西周的《易经》:“泽中有火,上火下泽。”泽就是湖沼,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指油蒸汽在湖沼的水面上,会自然起火这种现象。东汉的班固,在他所著的《前汉书*地理志》中也说过:“定阳,高奴,有淆水,肥可蘸。”指的就是现在陕西延安一带有石油,而淆水正是延河的一条支流。此后在《北史*西域传》中,也记录了新疆龟兹一带石油含量丰富:“其国西北大山中,有如膏者流出成川,行数里之地,状如醍醐。”

不过当时它不叫石油,石油这个名字,其实是宋人沈括取的。它原来被叫做石脂水、水肥、石漆等,开采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用雉鸡的尾翅在水上刮油,因为翅羽细密,油在上面不易泄漏,再装入坛壶之中就行了。

其实从汉朝起,在甘肃酒泉一带的百姓,已经学会了以天然石油照明。不过天然石油并不是全国各地都有,运输成本也颇贵,加上黑烟浓重,不如蜡烛好用,所以没有得到推广。但石油在当时还有一个用处,就是做为机械保养的润滑剂。

而织坊的仓库中,与那些清除灰尘的拂子、抹布、废弃部件堆在一起的,恰好还有一壶石油。

估计是平时用来保养提花机的各个关节,用量不大,所以还剩了一大壶,少说也有五六斤。

平时很少有人注意到这只壶,更不会想到石油还有另一个可怕的用途,加上这只陶壶与装松脂油的陶壶都是一模一样、由织坊统一添置的大肚双耳壶。所以织成哪怕大摇大摆地提回去,其他们也根本没注意,只当她又从哪里搜了一壶松脂油来。

但十四娘出身不同,主人又是陆焉,陆焉连屠龙都敢做,连咒语都会念,其他稀奇古怪的知识想必也不少。身为他爱婢的十四娘,当然能够一眼认出石漆与松脂的不同。这两种不同的油,有着怎样的共性,她心中清楚无比。

而以她的聪颖,当然也明白了织成的打算。

瞧向织成的目光,已经大大不同。由开始的惊诧,已渐渐转为了钦敬,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

织成都顾不上十四娘的心情变化,十指紧紧握住那根木棒,深深吸了一口气,熟悉而荒谬的感觉,刹那间浮上心头。

多少年前,那些街头拔腿狂奔、挥棍互殴的往事,跑得汗湿了头发,一缕缕披散在额上的狼狈;被人击打面颊的痛苦、鞋底踩在鼻子上的尘灰气、手臂上拧出的青紫……当然也有她自己一脚脚踢向那个欺负她很久、却落入她所设陷井的学姐时,咬牙张狂的笑容。

那些往事,其实早就化作岁月的烟尘。

消失在受过高等教育后的记忆深处,消失在那些衣香鬓影的聚会中、唇齿含芳的轻柔交谈里。

她一直以为她靠了读书、靠了工作而脱胎换骨,剪裁合体的衣装、高高盘起或自然披散的秀发、香奈儿五号的芬芳、刷得浓浓的蛾须般的睫毛……谁认得出她?曾回过旧时的居所,在那些街巷中转了几圈,当年和她互挥拳头的小太妹正在烟熏火燎地为顾客炒盒饭,教给她击人即昏绝技的混混大哥在修摩托车。他们投向她的眼神好奇而艳羡,就是没有忽逢故知的喜悦。

她当时的心情,象自己死掉了又重生,游历前世一般,既凄凉又开心。

可是谁知道呢?在这奇异的时空里,仿佛过去的那个自己,被华服美型重重包裹下的那个真实的自己,竟然又回来了!

胡乱扎一把头发,穿最简单的衣服,没有睫毛膏和口红,没有香奈儿的熟悉味道。大声说话,俐落做事,脑袋里急迫地运转,每一刻都在想着怎么活下去,狡诈且粗野、善良又狠毒——那才是真实的董织成。

笃,笃笃,笃笃笃。

三下极轻极轻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若当真是敲门,这样轻极了的声音,根本不能惊醒熟睡中的人。

想必这正是元娘她们与二娘约好的暗号,如果二娘好好的,自然就是会象织成现在这样,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拉开门闩,然后……

可惜织成不是二娘,没有然后了!

门闩拉开,门轴发出吱呀的轻响,门扇,缓缓开了。

只扫一眼,便隐约看见外面攒动的黑影,少说也来了十几号人。辛室里余下的织奴,大约倾巢出动了。

木棒疾挥,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象巨大的陨石从天而降,挟着风雷的力量,蓦地劈过虚空,击出了三国时代,属于董织成的第一道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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