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一章 道子今何在?
秦时的黄河,与后世的黄河河道有很大的区别。
特别是在河南地,河水通过磴口之后,一路向北,陡然分为两股河流。一条河道,也就是黄河的河道,而另一条河道,则继续向北弧形流动,与黄河的河道形成了一个弓形的内套地区。
这股分出去的河流,就名为北河(今名乌加河)。
九原郡包括了河水以南,以及内套地区。
广义上的河北之地,是指河水以北。但在九原郡人的眼里,必须要渡过北河,才算河北之地。
临河,就在北河之畔,是内套的一处河岸要塞。
始皇帝在河南地大兴土木,营造了长城。可实际上呢,长城是以河水为屏障而修建,过河水,虽还是在大秦的版图之内,但在大部分时间,这里出了驻扎在临河的兵马之外,再无秦军守卫。
内套地区,是大秦帝国和河北之地的月氏国,进行贸易的一个地带。
自匈奴北逃之后,月氏国和老秦建立了很深厚的联系。特别是始皇帝置九原郡,开四十四城,使得月氏与老秦的联系,更加频繁。扶苏活着的时候,一方面是为了加强与草原上游牧民族的联系,以方便大范围的经济侵略和融合,于是就在内套地区,又营建了一座城池。
这座城池,名为五原。
不过这时候的五原,并非是以一座县城的形式而存在。
它更多的是起到一个贸易交流的作用,常住人口并不算很多,不过千余人。
由年迈的戍卒和一些流放北疆的刑徒家眷组成,同时还要担负起管理和清洁五原城的责任。
不管扶苏在最开始,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来到九原。
但总体而言,在扶苏监军五原的四年里,和蒙恬大力整顿九原郡,使得九原郡颇有欣欣之气。
王离接手之后,并没有把扶苏蒙恬当年制定下来的规矩都抹去。
不过,他还是放弃了对内套地区的控制,除了在临河要塞驻扎着八百戍卒之外,整个内套,再也没有秦军的驻扎。而五原的作用,也随之被淡化,后由乌氏倮接管过去,更名乌氏堡。
乌氏倮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在朐衍城买下了一座大宅,但很少会居住在那里。
除了举办酒宴,邀请王离这些当地大员们之外,那座朐衍的大宅,更多时候只有寥寥几十名老仆打理。对于乌氏倮的这种态度,王离也非常赞赏。后来索性把五原,交由乌氏倮打理。
这样一来,五原渐渐的,就变成了乌氏倮的私人财产。
大宗的边境贸易,几乎全部要通过乌氏倮经手,在很大程度上,乌氏倮已经控制了九原五成以上的经济命脉。而对于这一点,王离并没有什么觉察,相反对乌氏倮,更加的信任。
王离终究只是王离,而不是他的父亲或者祖父。
如果是王翦或者王贲,肯定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但王离……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军人。
“没想到这乌氏君,还真是有本事啊。”
进入河南地之后,刘阚就下令放慢了行进的速度。一方面继续北上,一方面派人前往九原,与王离的使者进行磋商,购买辎重粮草,以缓解粮食的压力。
山东南北,战火熊熊。
但九原郡千里旷野,却是冷冷清清。
一路上,刘阚见到了不少小村镇,大的有一千户人口左右,小的可能连一百人都没有。所谓的四十四城,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许多挂有‘县’名的城池,甚至比不得楼仓的小村庄。
河南地太大了!
蒙恬扩土三千里,几乎可以抵得上一个关中。
几十万的人口扔进去,作用非常小,就如同石沉大海一样。
试想,一个关中,就有差不多四五百人口。当然了,此时人们嘴里的关中,还不包括后世的甘肃宁夏等地。河西走廊的数千里沃土,如今还是一片荒芜,可即便如此,与九原郡天壤之别。
“爹爹,这里好荒凉啊!”
在经过了一个被废弃的城池时,刘秦带着车长,爬上了刘阚所乘坐的大车,有些失望的抱怨。
刘阚的这辆大车,非常大。
是经过特殊的加工,车厢差不多比得上一个小房间。
车厢中间,有一个火盆,上面扣着一个笠子,热气从笠子上的孔中传出来,分散的很均匀。
这样的大车,一共有二十辆。
除了阚夫人所乘坐的那一辆大车之外,就属刘阚的这辆车最大。
可以同时容纳十几个人,也是刘阚平时召集幕僚商议事情的临时场所。
车长,就是车宁的小孙子。
刘阚放下手中的公文,微微一笑,“比起八年前,我第一次来河南地时,如今已经好了许多。
八年前,这里一路走过去,数百里未必能看见村落。
除了那些游牧的胡人外,就是成片的荒地……秦,爹望你记住,再繁华的地方,也是一点点的开垦出来。九原是山东乃至整个北方的门户,将来这里即便只有一个人,也绝不能放弃。”
刘秦听不太懂刘阚的意思,可见刘阚郑重的表情,还是用力点头,表示记下了。
“好了,去玩儿吧!”
刘阚揉揉刘秦的脑袋瓜子,“你在楼仓长大,想必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色。楼仓……美则美矣,但终究是少了番大气魄。和长出去走走,找你车公公,看看能否抓到两匹好马回来。”
一入河南地,车宁和屠屠,就抓到了十几匹野马,让刘阚的骑军,得到了些许补充。
毕竟在通过横山的时候,刘阚的骑军,损失可不小。至少有百余匹战马,在山中丢了性命。
刘秦闻听,欢呼一声,和车长下了车。
刘阚找来李成贾绍等人,准备商议事情……
“咱们明日就要抵达朐衍了,想必乌氏君也已经得到了消息。
看乌氏君在九原的这一番作为,所图恐怕不小……当初我让他转移九原郡,倒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不过,我相信他乌氏倮此刻,怕是并不欢迎我们的到来。
不管是我们留驻九原,还是渡河向北,都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他的利益……此人,不可不防。”
李成从行囊里翻出了一卷牛皮地图,铺在刘阚的面前。
“君侯,贾司马已经打听清楚了过去两年中,乌氏倮的主要活动区域。
他与月氏人关系很密切,而且又与龙城的冒顿往来频繁。我曾听人谈起,去年末月氏王还将一个女儿许配给了乌氏倮……此人踞五原掌控河北内套,名下有千里沃土,骏马逾十万匹,实力非常雄厚;同时还他掌控了铜、盐等物资,与月氏匈奴交好,在九原也颇有威望。
君侯若要立足九原郡,只怕这乌氏倮,就是第一大阻碍。”
刘阚点了点头,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的红点,心里不免有些沉重。
当初要乌氏倮到九原发展,只是想利用他,成为一颗钉子。可没想到,这棵钉子,已经变成了足以让刘阚感到头疼的利器……既然要立足九原,那么所有权力就必须要集中在一人手里。
如此一来,和乌氏倮,就不可避免的要发生冲突。
“贾绍,可曾与道子联系上了?”
贾绍摇摇头,“说来奇怪,我根据道子留下的联系方式,但是却无法和他联系上。
不过,蒙少君倒是联系上了……”
“蒙克?他现在何处?”
贾绍说:“少君如今还在云中武泉(今呼和浩特市东北方)。”
“武泉?”刘阚一怔,看了一眼李成。
若说对九原云中的熟悉程度,刘阚远远比不上李成。
李成连忙说:“武泉是云中边关要塞,也是云中郡北方门户。东胡和月氏人如果要攻击云中,就必须要通过武泉。想来蒙少君之所以去武泉,就是担心王离大军撤离,胡人会袭扰那里吧。”
贾绍说:“蒙少君也是这么说。
王离集结北疆八成以上的兵马,入山东平剿叛乱。从云中到磴口,千里防线只有万人留守。
蒙少君说,是道子让他在云中召集昔日上将军部曲,待王离离开之后,接手武泉,已放着东胡的袭扰。而且,从蒙少君与李少君两面传来的消息看,从去年末,王离集结兵马入山东之后,东胡匈奴的确是蠢蠢欲动……在今春时节,曾经三次出击,但并没有做太久停留。”
这个消息,刘阚也知道。
东胡匈奴的首领栾提阿利鞮,也算是刘阚的老对手了。
两人当初在河南地时就有过交手。虽然力量悬殊,但那一次,刘阚的确是输了。
“那蒙少君有没有说,道子如今在何处?”
“蒙少君说,道子抵达河南地之后,先是在九原、朐衍、广武和五原等地转了一圈之后,就独自一人,往河北去了,同时还带走了大部分黄金,之后再也没有和少君有过任何联系。
少君和骊丘之前,一直藏在上将军昔日的一个部将军中……君侯,你说道子他会不会……”
“绝不可能!”
刘阚不等贾绍把话说完,就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贾绍的意思,刘阚很清楚,他是想说,陈平是不是携款逃走。
刘阚和陈平相知十余载,更有过出生入死的交情。他兄长如今就在刘阚这边,陈家的资产,虽然在离开原武之后缩水了不少,但如果说陈平为了区区万镒黄金就背叛刘阚的话……
刘阚不信!
“那就是说,道子并没有和乌氏倮联系?”
“听蒙少君的意思,应该是没有。”
刘阚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那也就是说,陈平很可能已觉察到了乌氏倮的野心。否则,这么好的一颗钉子,他断无不去利用的原因。之所以没有去找乌氏倮,除非是陈平对乌氏倮有了戒心。
如果陈平有了戒心,那么……
刘阚不禁笑了!
只怕,乌氏倮的危险,将随之降到了最低。
“很好,接下来贾绍你要加强与蒙少君和李少君方面的联系,特别是东胡人的动向,更需仔细打听。
还有,派出细作,设法混入乌氏堡里。
再让秦同派黑衣卫过北河,严密监控匈奴与月氏的动向。任何风吹草动,都必须第一时间告之我。”
“喏!”
贾绍立刻起身,下了大车。
李成忍不住询问道:“君侯,你真的不担心道子……我是说,他这么久音讯全无,会不会遭遇不测?”
刘阚笑着摇摇头,“道子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的剑术或许没有盖聂和骊丘那般厉害,可寻常七八个人,休想近他身边。况且他这个人,很谨慎,也很小心,遇事会非常冷静。
如果真出了意外,他会想方设法的通知我。
而今他没有任何消息,就说明,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李成被刘阚那自信满满的表情所感染,不由得笑了。
“说实话,道子和我认识的时间不短了,可是我发现,我对他的了解,不及君侯十一。那家伙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也不好说话。我真看不出来,君侯为什么会对他如此的信心满满呢?”
为什么?
这是一个刘阚自己也很难回答的问题。
也许,就是因为他在历史上,的的确确留下的无数事迹,让刘阚可以毫无原因的,去信任。
夜已深,五原城依旧灯火通明。
已更名为乌氏堡的五原城,亦如乌氏倮当年在乌氏建立的城堡一样雄伟。
当然了,时间有些短,五原的乌氏堡,还远远无法和乌氏的古堡相提并论。不管是从城墙的高度和厚度,还是从堡内的各种建筑设施,都比不得古堡。可是,这规模却已经有了。
比起那座古堡来,新堡是以一个城市为基础。
发展的空间更加大,而且这气势也更加的恢宏壮观。
乌氏倮跪坐在客厅中央,看着从九原、朐衍传送过来的消息,那眉头不自觉的拧成了一个川字。
“应元,你如何看待此事?”
乌氏倮放下手中的书信,抬头向坐在一侧的中年男子问道。
这是乌氏倮的长子,名叫乌应元(向黄易大大致敬一下吧)。年已过了四旬,生的魁梧雄壮,相貌果毅。乍一眼看过去,你绝对是不会相信,这乌应元和乌氏倮之间,会有血缘关系。
一个胖的活生生似肉球一般,一个却是……
乌应元闻听老父询问,轻轻摇头,哂笑道:“倒真未能想到,这位刘君侯竟然真的是做到了!”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
乌氏倮小眼儿一眯,看上去还是笑眯眯的。
但若仔细观察他的双眸,就能感受到,那眸光中的一抹戾色。
“想当初,我听说他要北上,还觉得此人是不是疯了……楼仓到河北,数千里之遥,且不说一路上关隘重重,他带着许多流民迁徙,简直就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情。但是,他做到了!”
“所以,就该我们头疼了!”
乌应元眯起眼睛,轻声道:“如今刘君侯挟十万流民,抵达河南地。不管他是要留在九原,还是要渡河北上,都不可避免的会对我们在九原固有的实力,造成巨大的冲击。更不要说,他一旦在九原留下来,肯定会影响到我们的事业,到时候双方冲突起来,只怕是不好办啊。”
乌氏倮没有说话,轻轻点头。
“即便他渡河北上,一样也会对我们造成影响。
我们好不容易才获得了冒顿的支持……只待来年开春,冒顿定然就会对月氏发动攻击。我们趁机拿下月氏,再加上王离将军的帮助,定能在河北站稳脚跟。到时候,爹爹可就是开国君王。
但刘阚这次一过来,这变数可就变大了,不得不防。”
从乌应元的话语之中,乌氏倮想要在河北立国?
乌氏倮笑了笑,“我一把年纪了,当不当这开国君王都无所谓。只是我不希望,咱们两年的心血白费了,还搭上你妹妹的身子,伺候那月氏王父子两人……此事,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乌氏倮娶了月氏王的女儿,月氏王娶了乌氏倮的闺女,还父子……
胡人的男女关系,一向是很混乱。子代父,母嫁子之类的事情原本就很平常,哪有那许多说法?
乌氏倮本身,也有犬戎的血脉,所以对胡人的习俗,倒是见怪不怪。
他在大厅里徘徊,思索着对策。
乌应元突然道:“实在不行的话,就趁着那刘阚渡河水之时,请月氏出兵,与半途偷袭,如何?”
“刘阚用兵如神,你又不是没听说过,他当年在河南地的作为?
论打仗,论计谋,你我父子,只怕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他武力惊人,有老罴之称,想要杀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父亲,难道你忘记了住东屋的哪位?
想必他要是出手的话,定能有七八成的把握吧……”
“聂叔吗?”乌氏倮摇摇头。
叔,在有些时候,代表兄弟的意思。乌氏倮称‘聂叔’,并非真的是叔叔,而是‘聂兄弟’。
“聂叔虽强,但他对刘阚颇有好感,只怕难以说服。
而且聂叔的关门弟子,如今就在刘阚麾下效力……弄不好说服不得他,反而会通知刘阚,殊为不智。
所以,不但不能告诉他,还要设法把他支走。
恩……正好匈奴和咱们有一批货物要进行交易,明日就让聂叔押送,去河北与匈奴人交道吧。”
“可那刘阚……”
“刘阚之事,无需太着急。”
乌氏倮手里翻弄着一枚黄金打造而成的两铢钱,思索片刻道:“刘阚现在还没有抵达朐衍,估计抵达临河,还需十余日光景。你立刻派人前往九原、朐衍等地,放出风声,就说刘阚带着十万流民,要抢大家过冬的粮食……诸如此类,反正要让九原郡人,对他产生出敌意。”
乌应元不禁笑了。
“父亲,果然妙计!”
“另外呢,你连夜动身,去河北寻你妹妹,让她在月氏人中,选勇士百人,马上送过河来。
记住,是真正的勇士,别给我弄一群不知所谓的吃货过来。”
乌应元点点头,站起身来道:“我立刻出发。”
“对了,廷威怎么还没有回来?”
乌应元一怔,“我三天前已派人去朐衍找他了。如今大雪封路,不太好走,想必廷威已在路上吧。”
“那就好,那就好!”
乌氏倮连连点头,“你这就动身吧,我去找聂叔说说,商量一下让他去河北送货的事情。”
“我这就出发!”
乌应元转身,大步走出了厅堂。
乌氏倮则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后,闭上了眼睛。
“刘阚……呵呵,刘阚……”
他口中呢喃了几句之后,突然睁眼,森然一笑,“你能来九原,算你的本事……只不过,应该到此为止了!”
翻弄着手中的金钱,乌氏倮迈步,走出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