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飞云在从容行路,风无痕也在从容行路。
有八苦和尚和诸无计同行,风无痕想要那么快赶上独孤飞云,便不是一件易事了。
因为,独孤飞云如今是六扇门发下了海捕文书要抓捕的人。宋家坳血案一日不破,六扇门便一日不能撤去对独孤飞云的海捕文书。六扇门对独孤飞云的海捕文书一日不撤去,诸无计便一日不能与独孤飞云照面。尤其不能只身与独孤飞云照面。
朗朗天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若是诸无计与独孤飞云照了面,诸无计是出手,还是不出手?
何况,三人之中,还有个八苦和尚。
一出了宋家坳,八苦和尚的度化之欲便发作了。一大清早,八苦和尚便开始度化一只烤鸭、一只烧鸡、两只蹄胖和一大盘牛筋。
一大清早就做这些东西的酒楼或饭馆,几乎没有。事实上,这样的大清早,做这些东西的酒楼和饭馆几乎就没有开门营业的。
不过,有诸无计在,有大把的银子在,八苦和尚的度化之欲总算有了着落。
八苦和尚要度化这些东西,诸无计和风无痕虽然在大清早没有这么好的胃口,却也只能陪着。
瞿记酒楼,中门大开。
八苦和尚大咧咧地坐在大堂正中央的一张桌子旁,左手抓着大半只烤鸭,右手扯下一只鸭腿,一边送到口中大嚼,一边对诸无计和风无痕含含糊糊地说道:“做鸭苦啊!日日看见同伴被带走,日日担惊受怕。和尚我这一度化之,它便一了百了。今世它受了和尚的度化,佛祖慈悲,来世它便再也不用做鸭了。”
诸无计轻轻地将手中的汤匙放入面前的粥碗之中,轻笑道:“大师发个慈悲,在佛祖面前求一求,来世让它做一回人。”
八苦和尚一边吃得恶形恶状,一边摇头道:“不妥,不妥。做鸭苦,做人更苦。”
风无痕也将手中的汤匙放下,笑道:“大师,做人还能苦得过做鸭?”
八苦和尚咕哝道:“做鸭只有三苦,做人却有八苦。”
诸无计奇道:“大师,做人的八苦,诸某倒是听说过。做鸭的三苦,却又是怎么个说法?”
八苦和尚将口中的鸭肉咽下,抓起桌上的酒杯,咕嘟一声将杯中酒倒入口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诸无计,你这就不懂了吧?非是我佛门……少林中人,是悟不透这其中的道理的。”
诸无计笑道:“正要请大师指教。”
八苦和尚一本正经地说道:“身为一只鸭,一生都碰不到和尚我,一生担惊受怕,是为第一苦。身为一只鸭,即使碰到了和尚我,奈何受不到和尚我的度化,是为第二苦。身为一只鸭,即使受了和尚我的度化,若是不合和尚我的胃口,和尚我不为它超度,是为第三苦。”
诸无计哈哈大笑道:“大师妙语!诸某受教了。”
风无痕忍俊不禁,打趣道:“大师,这只鸭不知道受不受得到大师的超度?”
八苦和尚点头道:“这只鸭不错。它的三苦,都没有了。”
诸无计促狭地笑道:“这只鸭既然与大师有超度之缘,莫如大师在佛祖面前求一求,让它来世也做个大师?”
风无痕噗地一声,将刚刚喝下去的一口茶喷了出来。
八苦大师右手袍袖一挥,将风无痕喷过来的茶水尽皆扫去,瞪眼道:“风小子,你可莫要糟蹋了和尚我的早饭。”
“哈哈!和尚好胃口。”门口传来一个苍老的笑声。
听到笑声,八苦和尚的眼睛立即亮了。
八苦和尚身形一动,左手之中犹自抓着大半只烤鸭,人已经闪到了门口。
诸无计和风无痕方自站起身来,八苦和尚已经回转。八苦和尚的手中,兀自抓着烤鸭。八苦和尚的脸上,兀自带着笑容。八苦和尚的眼底,却丝毫没有了笑意。
八苦和尚的身后,跟着一名身负一只蜂箱的老者。老者的身后,跟着一个相貌看上去似是青年人的中年人。中年人的身后,跟着一个面上戴着一副冰冷面具的人。
诸无计只看了一眼,便看出了异常。
中年人虽然走在身负蜂箱的老者身后,但老者似乎对中年人颇多忌惮。老者迈步之间,总是若有若无地似是故意不让自己走在中年人的正前方。
中年人身后的人虽然带着面具,但凭着诸无计多年在六扇门的经验,诸无计一眼可以看出,这名带着面具的人,应该是一位年轻男子。这名年轻男子尽管垂着手,但他的手上,明显有受过伤的痕迹,而且是新近才受的伤。
风无痕也觉察出了异样。
中年男子的腰间,斜斜地插着一柄剑。一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青钢剑。这样的剑,只需要一两银子,便可以在任意一家打造兵刃的官铺买到。
剑,无鞘。
风无痕察觉出的异样,不是来自中年人身上的这柄无鞘之剑。这样普通的剑,即是是像风无痕这样对剑的本身并没有太多要求的人,也多年不曾使过了。
风无痕察觉出的异样,来自于中年人这个人。
这名中年人,除了容貌看起来似是一个青年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他的样貌很好。但仅仅是样貌好,还引不起风无痕任何的感觉。有他这等容貌的男子,风无痕曾经见过不少。风无痕自己就常常被人赞为美男子。而且,风无痕是男人。他也没有龙阳之好。
风无痕觉察到的异样,是中年人身上的沧桑。中年人的眼中,有一丝淡淡的沧桑。中年人的脸上,也有一丝淡淡的沧桑。中年人一步一步朝着风无痕等人走来,一丝丝沧桑便迎着风无痕等人而来。
但这一丝丝沧桑,依然不是风无痕最深的感觉。
风无痕最深的感觉,是剑。
风无痕觉得,自己心中的剑意,似是在不停地翻腾。风无痕觉得,自己腰间的剑,似是在不停地颤抖。
这纯粹只是一种感觉。是一种像风无痕这样极于剑、已悟出无痕剑意的人的感觉。
因为风无痕知道,中年人的身上,丝毫没有任何的剑意,更没有任何的杀意。事实上,风无痕完全看不出,这个一步一步朝着自己和诸无计走来的中年人身上有任何会使剑的痕迹。
风无痕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即使是在面对独孤飞云的时候,风无痕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诸无计没有感觉到风无痕所感觉到的感觉。因为诸无计不使剑。
诸无计不使剑,所以他没有感觉。八苦和尚也不使剑,但八苦和尚有感觉。
八苦和尚感觉到的,不是风无痕所感觉到的东西。八苦和尚之所以有感觉,是因为他已经猜到了,这个中年人最有可能是谁。
能让万事通背负着蜂箱出现在自己面前,能让万事通见了自己还这么镇定,能让自己险些将刚刚吞下去的一杯酒喷出来的、这样带着一柄剑的、这样的一位中年人,还能是谁?
阿弥陀佛!他终于还是现身了!阿弥陀佛,他居然带了一柄剑!
八苦和尚走在前面,脊背正中,却有些微微发凉。
八苦和尚知道,走在万事通身后的这名中年人,不大可能会对自己出手。但八苦和尚也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太好。自己的名声,至少配不上一个少林高僧。
而这名中年人,当年似乎并不是一个太通事故的人。天知道万事通跟他嚼了些什么关于自己的、应该下拔舌地狱的事?天知道他会不会一不高兴将自己视成了魔?
八苦和尚走至桌旁,却并未坐下。那半只烤鸭还在八苦和尚的手中。但八苦和尚却也没有将它继续朝口里送。
万事通笑眯眯地走至桌前,笑眯眯地问道:“老夫能不能坐下来?”
风无痕看了一眼八苦和尚和诸无计,对万事通微一躬身,说道:“前辈请坐。”
万事通笑眯眯地说道:“小伙子,你不错。我老人家就喜欢有礼貌的人。我老人家最不喜欢总是想讹我老人家蜂蜜的大和尚。”
八苦和尚哈哈一笑,说道:“请坐。”
万事通也哈哈一笑,却走至风无痕身边,说道:“小伙子,我老人家和你一起坐。”
说罢,万事通对中年人道:“请坐。”
中年人并未说话,径直走到桌旁空着的一方落座。那名戴面具的人,则垂手立在中年人的身后。
待到中年人和八苦和尚都坐了下来,业已落座的万事通笑眯眯地对诸无计和风无痕道:“我老人家先自我介绍一下。江湖上的人,都叫我老人家万事通。”
诸无计和风无痕同时轻轻地“啊”了一声,同时站起身来,同时对万事通拱手道:“万……老前辈。”
万事通哈哈一笑,抬手示意诸无计和风无痕坐下,说道:“我老人家姓什么,自己也忘了。江湖上的人叫我老人家万事通,我老人家却连自己姓什么也没有弄通。”
说罢,万事通将目光转向中年人,说道:“这位是……”话说一半儿,万事通停了下来。
八苦和尚心中的猜测,愈发笃定了。
中年人微笑道:“我的朋友,都叫我阿飞。”
中年人这一笑,便犹如一缕春风,吹活了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