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藤的义父看着身前沉默不语的蓝衫少年,又是一声叹息。
很少感叹的他,如今却在短短的时间内,一连发出了三次叹息之声。
罗镇却还是沉默,低着头,谁也看不到他的眼里,闪着怎样的神采。
而他的心里,又是怎样的波澜起伏?
终于,有人出来打破了这一份沉默。
“启禀王爷,东西已经收拾完毕,随时可以起程。”一位身穿青金色铠甲的骑士过来禀报说。
“嗯,知道了。”小藤的义父淡淡的回应了一句。
骑士走开了。
“我和小藤要走了,回到皇都去。日后,有缘再见吧。还有……”小藤的义父顿了一下。
“代我谢谢你义父,就说大恩永生难忘,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但请开口,绝不敢辞!”
“我义父已经走了。”罗镇抬起头,平静地说道。
“走了?什么时候的事?昨天晚上不是还……,去了哪里?”小藤的义父显的很是惊讶。
“应该就是昨天晚上走的吧,去了哪里他没说,我也不知道。”罗镇的声音依旧是一片平静。
“那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小藤的义父再次追问。
“没说,不过他给我留下了一封信,应该是不会回来了。”罗镇似乎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声音里再无一丝波澜。
“这……”小藤的义父沉吟了片刻,想起了昨天晚上的对话,心念电转,好似明悟了什么。
“原来如此,只是……”他望着罗镇那平静之极的脸色,叹了一口气。
第四次了,若有熟悉他的人在此,定要大吃一惊。
“我受封于大青皇室,封号玄波郡王,他日你若到了皇都,可以持此信物来我府上找我。”小藤的义父说着,手掌一翻,就凭空出现一块蓝色的玉佩,将之递给了罗镇。
罗镇接过了玉佩,点了点头,说道:“多谢。”
然后转身就走,再不回头。
小藤的义父望着罗镇离开的背影,转头向车队中那一辆青金色马车看了看,又是一声长叹。
第五次了,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叹气的次数,都没有这短短的一刻钟多。
他转身向车队中的那一辆蓝色马车走去,直至上了马车,淡淡的吩咐了一句:“启程吧。”
“是!”那骑着异兽、持着青金色战戈的中年男子恭敬地应了一声。
于是整个庞大的队伍开始出发。
而在那青金色马车中,一位青衣少女贝齿轻露,咬住下唇。
从罗镇大吼大叫之时,她就知道是谁来了,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揭开帘幕看哪怕一眼。
自己故意不给他说,要的不就是这样的效果?
反正没有可能,何必要纠缠不休?
就让它随风散去吧……
……
罗镇转身离去,也懒得管周围那些村民的眼光和对他的议论,只是一直往前走。
而村民一见到他,如避蛇蝎的立即让开了一条路。
罗镇径直向小山走去,脸上挂着平静之色,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待得上了山,罗镇回到自己的小屋,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充斥着疲惫和无力的深深叹息。
这时的他,脸上终于不再是令人心悸的平静之色,而是夹杂了痛苦、失落、悲凉、自嘲等种种神情。
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也不肯给我吗?
就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还是说,我就真的没有一点点值得你喜欢的地方……
他紧紧闭上眼睛,再也不肯睁开,仿佛这样,就能逃离这个世界……
…………
谁能彻底逃离这个世界?
谁也不能。
就像用尽一切办法,依旧不可能骗过匆匆流逝的时光。
睁开眼,还是那见了无数次的的黄褐色木板。
往日里熟悉中透着一丝亲切的黄褐色,如今却是如此的令人生厌。
让人凭空生出想把它砸破、砸烂、砸成碎渣的冲动!
强忍住心中的破坏欲,罗镇从床上坐了起来,慢慢的、深深的,一口一口的呼吸着。
他的眼睛半睁着,眼皮随意的耷拉在上半个眼球上,仿佛还未睡醒一般。
被遮住了一半的双眼,再也不复往日的鲜活灵动,而是变得灰暗无光,瞳孔涣散,一动不动的望着面前的空气。
仿佛失去了生机的枯树,伸展着早已干死的枝桠。
眼中再不见痛苦和悲凉,只是一片灰白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罗镇缓缓起身,慢慢走出自己的小屋,跨出房门,来到小院子里。
立足站定,眼前依旧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几间小木屋,只是此刻在昏黄的夕阳照耀下,竟无端让人生出一种荒凉破败之感。
罗镇明白,不是木屋,而是自己的心已经荒凉破败了。
突然间,他发了疯似的狂奔到一间小木屋前,猛地推开了木质房门,发出“砰”一声重响。
屋内空无一人。
义父真的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也一样……
罗镇松开了手中的门把手,怔怔的倒退两步,无力的依靠在木屋的墙上,任由自己的身体慢慢滑向地面。
他背靠木墙底端,两腿摊在地上,看着远方渐渐落下的夕阳,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色,到最后,只剩下满面的自嘲与落寞。
夕阳依旧西下,不缓片刻。
直到夕阳完全落下,而后天边最后一丝光明也消失,夜色笼罩大地,星斗满挂天穹。
罗镇就一直在木墙下呆呆坐着。
从暗淡光明直到一片黑暗。
他有些想哭。
眼泪却怎么也无法滑出眼眶。
好多次,眼睛一片湿润,却只能在眼眶稍作停留,而后消失无踪。
他已经忘了怎么哭了,或者说,他不知道怎么哭。
他蓦然想起,似乎自己从记事起,就从未哭过。
哪怕受了委屈,哪怕在生死之间徘徊,身受重伤,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久远的记忆中,似乎只听人说起过,泪水是咸的。
他一直在回忆,或是说在想念。
仿佛那个穿着黑袍,胡茬唏嘘,邋遢懒散的男子还在院子里静静看书,仿佛还在望着他静静微笑。
教他修行功法、练习武技、捕猎做饭,给他讲试炼对手的生平总结,让他明白世间的诸多道理。
从未离开,一如从前。
他又想起那个在他心中深深扎根的长发少女。
犹记得她初来尚是短发,穿着青衣,怯生生的躲在身着水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身后偷偷望着自己的模样。
时光荏苒,日子一天天流逝,短发一点点变长。
自己天天去找她,同她无话不说。
自己的功法,自己的战斗,甚至是自己身上每一条伤疤,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帮她洗衣做饭,看她洒水浇花。
村子里的几个少年来骚扰她,自己知道后直接打上门去,将几个人狠狠揍了一顿,打得他们鼻青脸肿,让他们发毒誓再也不去找她。
后来几人的父辈做完农活回来,知道此事后找自己的麻烦,却又被狠狠揍了一顿,终于不再闹事。
自己遵从义父的命令,去学府上学习文识字时,对她依依惜别,却总是隔上十天半个月就偷偷溜回来看她,给他讲学府里的趣事逗她开心。
为了博她一笑,无数次的装傻充愣,扮演丑角,只为了听到她银铃一般的笑声。
是啊,那岁月依旧清晰,她的一颦一笑,无不记忆犹新,好似近在眼前。
只是,如今,再也寻不到了……
那么自己真的喜欢她吗?
不。
不是喜欢,而是爱。
那是本能一般的早已习惯有她的陪伴。
像是光、空气和水一般,不可或缺。
罗镇心中出奇的平静下来。
他忽然想通透了。
义父终究是要走的,或早或晚。
雏鹰不离父辈的庇护,如何能熬炼出铁打的双翼?
自己早在最后一次试炼时,义父说时间不够的那一刻,不就已经有了些许猜测了吗?
只是自己的心底,一直下意识的选择遗忘和逃避……
如今,却不能不去面对了。
而她……
罗镇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想起几年前义父在看一本书时,突然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感叹:“安得一花千古香,可有真心向阳流?”
当时他好奇的问义父这是什么意思。
而义父的回答他到现在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世间如何能得到永不破灭的爱情?就像是一株永不凋谢的花,千古留香;那就看你有没有一颗永不动摇的真心,像是传说之中,永远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不停流淌的沔江。”
他想着想着,突然嘴角微微翘起,笑了起来。
如今自己的世界中唯一的太阳远去了,而自己就只能这样看着她一点点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无踪吗?
自己还在等什么呢?
他在心中轻轻地问自己:
“可有真心向阳流?”
原来那答案早已深深烙在心底。
明确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