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玥在月季园逗留片刻,想起公叔苹说过,九洲华池有海棠、玉兰、牡丹、桂花等花树营造的玉棠富贵园,就让宫女领着她去。
玉堂富贵园中,海棠枝丫招展,玉兰上挂满了棕红色的聚合果,桂花叶腋处簇生着聚伞花序,而树下是粗枝复叶的牡丹,园中馥郁的桂花香弥漫。
沈令玥带着宫女沿着笔直的青石小路在园林中闲庭信步,走到园林深处,见旁边有一个红木观景亭隐于树林中,她走过去坐下歇脚。宫女见状,知道她和善,就大胆的请示想去如厕,沈令玥自然应下。
她坐在亭中,微风吹吹拂在身上很是清爽舒适。刚才在公主和娘子们面前,时时挂笑、处处小心,也累的很。此处就她一人,不由得放松下来,边赏景边等宫女,只是等来等去仍不见宫女回来,她也不好独自离开,知道晚宴还早,就倚坐在美人靠上,用丝帕盖住脸,遮挡住日光,闭目养神。
就在她迷迷糊糊要睡着时,耳边传来紫微公主的声音。
“今日是绍郎的忌日,你可知道?”
沈令玥精神一振,取下丝帕,坐直身体,欲要起身去拜见公主,却被她下面的话镇住,进退不得。
“两年前的今日,绍郎被杖百下,伤痕累累的拖到诏狱中,下人揣摩上意,竟无人给他送饭,他苦熬三日,最终还是活活饿死在狱中。听说,是你下的命令,让众人瞒着我?你可曾后悔?”
许久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沈令玥隐约觉得似曾相识。
“薛谨谋逆,薛家已非良配,若是三郎不死,只会拖累你和孩子们。”
紫微公主轻笑一声:“拖累我和孩子们?我们是他的妻子,何来拖累之说?若娘娘如绍郎般,你可怕她拖累你?”
男子轻声斥道:“月儿,慎言!”
紫微公主叽笑道:“季父,我的好季父,你可知我有多后悔吗?后悔当年让绍郎认你为季父,你如何当得他的长辈?原本温文尔雅的你,去哪里了?曾经,你说会爱我如子,你又何曾做到?”
继父无法认,那应该就是季父,薛绍的季父?沈令玥恍然大悟,与公主说话的男子是薛怀璧!
她真是倒霉,不过是在这里歇歇脚,怎么就遇到他们了,言语中皆是皇室秘辛,她如何听得!
沈令玥看向四周,观景亭只有一条路可以出去,若从那里走,必然会被他们发现,不走这条路,就只能穿过茂密的牡丹花丛,若如此,花丛和衣裳都会留下痕迹,到时更不好解释。也许,他们就是觉得此处虽然不隐蔽,却很难被人窥视,才选在这里说话,但是他们却忘了,树林中还有个观景亭。
沈令玥哀叹一声,将丝帕重新盖到脸上,佯装睡觉,二人的对话还是不远不近的传入耳中。
薛怀璧柔声劝道:“月儿,三郎的事已经过去,你莫要再如此耿耿于怀、念念不忘了。你现在嫁入武家,不也挺好吗?将来不论皇位是还给李家,还是传给武家,你都是最安全的,无人敢为难你和孩子们,三郎之事,自会有后来人为他平冤昭雪。”
“那我是不是还要对你们的周全安排感恩戴德?若非我的孩儿们还小,我定会让他们手刃杀父仇人!”
沈令玥吓得深吸一口气,紫微公主怎么敢如此说?她就不怕薛怀璧斩草除根吗?
却不想,薛怀璧的声音更柔了一分,他朗声笑道:“好,我等着那一日!到时,必然不会让孩子们受到半点牵连。”
“你!”紫微公主被噎住,又气又恨,终是放声哭了出来。
薛怀璧温柔的轻声哄她:“莫要哭了,你现在有身孕了,哭多了对身体不好。”
这时紫微公主还不忘带着哭腔讽刺他:“你怕永远都不会知道,有孩子是什么心情。”
薛怀璧笑着回道:“你就是我的孩子呀。”
紫微公主反声呛道:“我再也不是你的孩子了,自绍郎死去的那日开始,自你们溺死表哥的妻子,将我送入武家开始。你可知,表哥对我说,他与表嫂曾相约要生五子五女时,他是用怎样憎恶的眼神看我的?那眼神,让我绝望。”
她突然拉起薛怀璧的手,放在自己腹上,笑着问道:“你说,若此时我大叫一声,衣裳凌乱的坐在地上,跟别人说你要强暴我,我的母亲会如何做?若是这个孩子因此流掉,你觉得武家人可还能容你?”
薛怀璧猛地抽出手来,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这个已唤自己季父近十年,眼角挂泪的娇俏女儿,却见她又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如铃,笑够了,她轻点着他的胸膛道:“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做的,我知道,你不过也是受命于我母亲,我不怪你。但我是大唐公主,我会为我的兄长子侄,夺回本应属于他们的荣耀,我要亲自为绍郎平冤昭雪,以慰他的在天之灵。”
说完,紫微公主转身,朝着来时路孑然孤傲的走去。薛怀璧站在原处,看着她渐行渐远,消失在群树丛中,无奈的长叹一声。
沈令玥静心听了许久,再未听到其他动静。她仍不敢出去,只缩在美人靠上,慢慢消化刚才听到的那些骇人听闻的话,最后不得不感慨,紫微公主确实难为,一方是自己嫡亲的母亲,一方是血脉相连的宗族。
夕阳西下,那绿衣宫女姗姗来迟,她很是尴尬的对沈令玥笑笑,请她前往瑶光殿。沈令玥也不想她刚才有没有听到那两位的谈话,只做初醒状,起身跟她出园。
沈令玥刚到瑶光殿,就被公叔苹拉住,埋怨道:“你跑哪里去了,害得我好找?”
沈令玥笑道:“不小心在亭中睡着了,若非宫女唤我,还不知道要睡多久。”
公叔苹回道:“真是糊涂,现在天气转凉,还敢在外面睡,小心受寒。”
沈令玥笑说无事,又问她有没有将花送给公主,公叔苹更是不快:“我也未找到她,估计和你一般,在什么地方睡着了。你们倒是会躲清闲,留我一个人上下打点,哼!不行,得让她将那个牡丹桌屏赏我。”
晚宴进行到一半,紫微公主才现身。她换了一身素锦长衫、皂罗折上巾,一副男儿打扮。有人问她为何要换男装,她笑着回道:“今日七夕,牛郎织女都要相会了,而这里却没有男儿,只得由我暂且充当你们的如玉公子。”
娘子们听了,知道公主在夸她们是如玉美人,自然欢喜,更有甚者还直接娇声唤她四郎,紫微公主皆笑着应下。
晚宴过后,紫微公主带着众人出殿祭拜牛郎织女。殿外已用锦彩搭建了一座一丈高的宫殿,里面摆满了瓜果琼浆。
公叔苹随着队伍边走边轻声提醒沈令玥:“祭拜时,你记得要向神仙求子呀,你们年龄都不小了,感情再好也不如有个儿子让人踏实。”
沈令玥听她如此说,却率先看向走在最前面的紫微公主,她与新夫婿再如何不和,还是有了孩子。她悄悄揉了揉自己平坦的腹部,想到初有阿元时的快乐时光,轻轻点头。
紫微公主走到锦殿祭案前止步,领着众人跪拜牵牛织女二星。
祭拜完,宫女引着众人来到九洲华池边,娘子们嬉笑着在绢纸上写下心愿,放到绸制莲花灯里,点燃河灯轻轻放入水中,漆黑的九洲华池承载着女郎们的心愿,在微风的助力下,将莲灯吹开,映红了半面池水。
沈令玥将写有求子心愿的莲花灯推入池中,起身看着红瓣莲花灯慢慢飘远,她抬眼望去,见远处柳树下,素衣女子,衣袂飘飘,抬头望月,如望故人。
宫宴归来,公叔苹将沈令玥送至沈家门口,片刻不歇就走了。
沈令玥步履轻盈、裙带飞扬快步走回芙蓉院,见薛宗平不在房中,唯有白芨候在外面,她将白芨招进来,问起薛宗平的去向,白芨回说郎子在鲁亭院。
沈令玥转身要走,却见白芨心事重重,便定了定心神,笑着问道:“今日七夕,大家吃的可好?玩的可开心?”
白芨这才回道:“其他人都好,白芷姐姐却有些不开心,小宴未半就离席回房了。”
沈令玥一听是白芷,就摆手道:“待明日我再问问那丫头何事。你也回房休息吧,不用在这里伺候了。”
说完,沈令玥哼着小曲、踏着浮云走到鲁亭院。
薛宗平正在月下舞剑,她悄悄走到他身后,扑到他背上,环住他的腰,娇声唤他:“平郎,我回来了,你可有想我。”
薛宗平手中的重剑嘡啷一声掉在地上,这是第一次听她唤他平郎。小时候,他喜欢听她唤他阿瞒,长大后,却有些不喜,总觉得她只是将他视为幼弟,自北疆回来,她很少唤他阿瞒,多是唤他宗平,不似之前那么亲昵。
她炙热的呼吸打在他伤痕累累的背上,酥麻瘙痒难耐,似又回到了伤口结痂时一般。
他忍住异样,转身捉住她,故作严肃的问道:“你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