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重返薛家,面对薛仁儒,既爱又恨,待他也有些反复无常,时而嘘寒问暖,时而无故怒斥,薛仁儒皆坦然受之。
几月后,萧氏诞下一子,她松了一口气,开始全心照顾自己的儿子,再不理睬继子。
薛仁儒尚且年幼,面对母亲的无情,很是无力绝望。他只知道在别人夸赞自己多才时,母亲会特别开心,为重获母爱,他更加用心的读书。他九岁下场考童子科,一击得中,等他欢欢喜喜的去向母亲报喜时,却只换来一句轻俏凉薄的:“那可恭喜你了。”
萧氏抱着薛仁德转身离开,还轻笑着哄儿子:“德儿,我们长大后,像你父亲一样做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可好?”
此话就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薛仁儒心中的炽热,让他从母慈子孝的幻梦中清醒,他握紧拳头又松开,有些魔怔的想着:既然母亲喜欢,我也可以习武去做将军。
他寻了武术师傅,开始习武,在武术师傅的打击下,在母亲不加掩饰的不屑中,他彻底清醒了,但他也彻底失去了生的意义,慢慢颓废起来,沉迷修道,枕于玩乐。
永徽十四年秋,高宗不满皇后,与薛仁儒的舅父谢尚义密谋废后,被皇后发现,皇后指使亲信萧敬诬告谢尚义勾结废太子谋逆,谢家男丁全部处死,谢尚义妻子悲愤而亡,幼女谢芦被没入掖庭,充为官婢。
薛仁儒得知消息后,四处求助谢家故交旧友,他们皆闭门不见,圣人都避皇后锋芒,何况朝臣?最后,他求至萧氏门下,听他说完,萧氏并不出声,只带着儿子离开。
薛仁儒长跪于内,约等了两个时辰,薛仁德跑回来,骄横道:“我外祖父为何要救谋逆之人?”他抽出薛仁儒的莲花发簪,见他长发落下,满脸通红,却又忍着不动,开心的拍手道:“不过你可以娶我表姐,这样,你就是我外祖父的孙女婿了,他自然会向着你。”
薛仁儒自然叩首应下,等他与萧家女定亲后,谢芦就被送到了他面前。薛仁儒见她一身粗布麻衣,满脸满手冻疮,畏畏缩缩,哪里还有半点风流姿态,他心痛不已,亲自安排她的起居,事事躬亲,小心呵护,但求能使蒙尘的明珠再现昔日光芒。
次年,薛仁儒依约迎娶萧家女,纵使萧家女如何德行有亏、刁蛮任性,他都忍之让之,直到他亲眼见到萧家女欺辱谢芦。
他责问萧家女,萧家女却毫无悔意,叽俏问道:“不过是个奴婢,还以为是宰相家的小娘子呢?莫说打骂她,待她再大些,我还要将她装扮成舞姬送人呢。”
薛仁儒扬手欲打她,她却毫不畏惧,伸脸给他打,还笑道:“你尽管打我,但凡我疼一分,明日就让她疼十分!”
薛仁儒终是无力的放下手,扶起蜷缩在地上的谢芦离开,走着走着他的泪就落了下来。谢芦抬起虚弱无力的手,为他试去眼泪,又推开他,低头劝道:“表兄,我没事,你去哄哄表嫂吧。”
薛仁儒不动,只悲愤的问她:“为何不告诉我?”
他见到表妹时,只是欢喜,哪里能想到会被萧家摆上一道,始终没有脱去她的奴籍。
谢芦沉寂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随顺的回道:“我父亲是以谋逆之罪被杀的,陛下能允许我出掖庭已是开恩,如何还能奢求免我奴籍?其实,现在能活着,我就很知足了。”
这句话,每个字都如千斤锤,一下下敲碎薛仁儒的心。几日后,他留下休书,带着谢芦,消失在长安城中。
沈令玥深吸一口气,想到蒹葭阿家,她只有名没有姓,又言行端庄、多才多艺,应该就是阿翁的表妹谢芦。
蒹葭者,芦苇也,飘零之物,随风而荡。她想到阿家年少时的遭遇,不由得落下泪来。
皓月流春城,华露积芳草。坐念绮窗空,翻伤清景好。清景终若斯,伤多人自老。
与沈令玥分开后,薛宗平独自来到鲁亭院,一路上,他脑中一直重复着她把玩胭脂盒的画面,那盒上常棣红的刺眼。她及笈时,沈度就曾赠她一盒常棣花,当时他以为沈度想表达的是兄妹之情,而今,那常棣刻在胭脂盒上,如何再用兄妹之情掩饰?
他躺在塌上,竟想到太宗说的一句话: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他叹息一声,以臂遮目,昏昏睡去。
等他再醒来时,夜色已深,房中一片漆黑,房外也寂静无声。他起身走出书房,见狸欢站在外面,拿着一个竹签正在剔牙,听到开门声,狸欢忙收起竹签,立正严阵以待。
薛宗平皱眉问道:“你吃过饭了?”
狸欢笑着回道:“现在已近亥时,我们早吃过饭了,刚才是觉得有东西塞牙了,才找了个竹签剔剔牙。”
薛宗平立马拉下脸来,到了饭点竟无人唤他去吃饭!他冷声道:“去,绕着府院外墙跑三圈。”
狸欢看着大步往外走的将军有些迷惑,难道是刚才剔牙碍着将军的眼了?之前也没见将军有这毛病呀?他想去提醒兄弟们,以后不要在将军面前剔牙,刚走几步却又停住,好像沈家有一面墙是临瀍陈河而建的!难道自己要半夜无声无息的在河中游泳?想到此处,他立马打消了提醒其他人的想法,有难同当才是兄弟嘛。
薛宗平走到芙蓉院,见房中亮着灯,他面色不善的进去,外室无人,坐塌的案几上放着一个鸟笼,一只彩色鹦鹉趾高气昂在塌上来回走动。
他进入内室,里面依旧没人,却见镜台上堆放着各色金银首饰、胭脂水粉,那个常棣花纹的胭脂盒放在最上面,尤为扎眼,他疾步走过去,拿起胭脂盒就要往地上砸,这时却听到白芷的声音。
“郎子,你回来了?”
白芷刚进外室,就见薛宗平站在镜台前,台上是杂乱的首饰,忙快步上前:“刚才阿元翻动了大娘子的梳妆匣,我还未来得及收拾,乱的很。郎子若是要用,能否容我先收拾一下?”
薛宗平握紧胭脂盒又松开,将它稍稍放下,道了句:“不用了。”
白芷又笑问:“郎子吃饭了吗?”
他更觉委屈,低声回道:“还未曾用。”
“那我去让侍女传膳。”说着,白芷笑着往外走去。
薛宗平抿嘴走到外室塌旁,他一把抓住鹦鹉的翅膀,鹦鹉立刻扑棱起来,还瞪着黄豆般的圆眼,大叫道:“坏人!坏人!”
薛宗平恨道:“你的主人确实坏的很!”
白芷进来,见一人一鸟瞪眼对峙,笑道:“鹦鹉竟会叫了?阿元逗了它半天,都没听到它吭一声,等明日阿元醒来,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坏的。”
说着她走过去,将鹦鹉从薛宗平手中接过来,装入笼中,置于一旁地上,又收拾起案几、坐塌。
薛宗平看着她的身影,这才察觉到昔日的那个小丫头已经长大了,褪去年幼时的张狂无知,现在细看倒还有几分姿色。
他开口问道:“白芷,你也二十了吧?”
白芷笑道:“郎子忘记了?我比你小一岁,今年都二十一了。”
薛宗平点头:“二十一了,好呀!怎么还不嫁人,可有心上人?”
白芷马上羞红了脸,只含糊回道:“我的事自有大娘子操心,郎子就莫要管了。我收拾好了,你坐吧,我再去催催饭菜。”
说着她低头飘然而去,在门口碰上端着饭菜的侍女,只得又转身回来,将饭菜一一摆在案几上。
薛宗平盘坐在塌上,举箸慢慢吃饭。
白芷转身去内室收拾,等她将首饰一一归位,返回外室,见薛宗平已吃完饭正在漱口。
她犹豫片刻,等侍女端着痰盂退下,还是满脸堆笑的上前道:“郎子,大娘子现在还未吃饭呢。她回来后,就进了书房,不许任何人打扰,婢子给她送饭,她也未开门。”
见薛宗平沉默,她以为他们又吵架了,带着哭腔求道:“你去哄哄她,让她好歹吃些饭,好不好?她最听你的话了。”
见薛宗平点头,白芷心中的忐忑立马一扫而空,转身去厨房给沈令玥盛饭。
薛宗平坐在塌上,想到之前在扬州时,他半夜起身为她煮面,她吃的很香很多,抹嘴直道最喜欢他煮的面。
他起身走到厨房,他一言不发,走到案板前,取盆倒面、兑水和面,案板上撒上面粉,继续揉面,他力道恰当,面团很是服帖的任他揉搓。
侍女厨娘皆愣住了,她们何成见过郎君亲自下厨?白芷马上会意过来,让厨娘撤去装好的饭菜,她亲自添水烧火。
很快,一大碗热腾腾的手擀面就出锅了。
薛宗平提着食盒走到书房外,轻轻敲门,里面没有动静,他又敲,仍无人应门,他推门而入,见沈令玥趴在书案上,似乎睡着了。
他轻唤一声:“阿玥?”
沈令玥这才抬起头来,见他立在书案前,恍然如梦,轻声呢喃道:“阿瞒,你又来我梦里了?”
薛宗平见她满面泪水,不知已哭了多久,也不知为谁而哭。
他将食盒放在案上,打开盒盖,先取出碗筷,又取出大碗面条。
沈令玥闻到葱油的香气,想到自己在梦里向来没有嗅觉,这才忆起来,阿瞒确实回来了。她揉揉朦胧的眼睛,却摸了一手冰凉的泪,忙从袖中取出丝帕,低头看到案上湿了一块的卷轴。她抬头再看薛宗平,见他正在认真的盛面条,忙手忙脚乱的将卷轴卷起来,想放到案上画缸中,又怕他看到,便起身将它塞入书橱,同其他画卷放在一起。
等放好花卷,她走到面架前净面,再坐回椅子时,薛宗平已将盛好的面放在她面前,自己则取了本书坐在她身旁翻看。
她小口小口的吃面,等吃完一碗,抬头见大碗中还有许多,为难问道:“阿瞒,我吃不下了,你帮我把剩下的吃了,可好?”
薛宗平放下书,回道:“我吃过了,若吃不下,倒掉就好了,不用勉强。”
他起身,将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面条放入食盒,又收拾她面前的碗筷,重新盖上盒盖,提起食盒就要走,却听到她娇弱的声音:“阿瞒,你站过来些。”
薛宗平冷着脸看她,见她眼晴通红,满是委屈,终是叹息一声,放下食盒,走到她面前,语气不耐的问道:“做什么?”
她并不回他,只伸手将他拉的更近些,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前,蹭了蹭,闭目不语。
沈令玥感慨,真好,他还在自己身边。想着,她搂着他腰身的手又收紧了一分。
薛宗平叹息,罢了,罢了。他抬手轻抚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