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玥与严忠良在城门口分别。她坐在车前,看见宽敞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路边门窗紧闭,店家招子也灰扑扑的、摇摇欲坠,整个世界除了风声,就只有车轮滚滚与马蹄哒哒声。他们缓缓走在大街上,皆不说话。
走了很久,发现一间开门的邸店,这才松了一口气。沈令玥下车,侍卫们将马匹车辆牵入后院,她则带着侍女进店。店里倒比外面多了些人气,除了趴在柜台上睡觉的店家,大堂还有一桌客人。
白茅唤了几声“店家”,店家睡眼惺忪的抬头看她们,无精打采的问:“是吃饭还是住店?”
沈令玥回道:“住店,要四间上房,再给准备些好酒好菜。”
店家很不耐烦:“好酒好菜没有,只有糙米咸菜,你们要不要?”
刚进屋的景天见状,将剑拍在柜台上,呵斥道:“好好说话!”
店家马上弹跳至一旁,大叫着:“杀人啦!杀人啦!”
沈令玥笑着让景天退下:“你莫要怕,我们不过是赶路辛苦,想吃些好的饭食,不拘多少钱,有的你尽管上来就行。”
店家哆哆嗦嗦的回道:“贵客,小店确实只有糙米咸菜。”
沈令玥道:“我给你钱,你去外面给我们买些也成,或者,你告诉我哪里有好的食肆,我们自己去寻也可。”
“小娘子,莫要为难店家了,他们这里确实没有什么好的酒菜。”
沈令玥回头,见是三人中年长的那位在对她说话,她走上前去,行礼问道“乐水县不是鱼米之乡吗?怎会没有好的酒菜?”
那位中年男子请她坐下,又让店家为他们准备饭食,才言道:“小娘子怕是从别处来的吧?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江淮地区已闹了半年的饥荒,现在好米是有市无价,就连糙米都要斗米千钱。”
“这是为何?”
他回道:“现在朝廷女主当家,她信佛向善,但佛祖要持斋戒杀生,今年五月下令禁止捕杀鱼虾,哪成想又逢大旱,庄稼颗粒无收,这才有了这场饥荒。城中之人还好,好歹有些余钱买糙米吃,城外农户才凄惨,手里没粮没钱,只能活活饿死。”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乐水县城如此荒凉,沈令玥又问:“官府不开仓放粮吗?”
“开了,只是官仓储粮有限呀!近年多灾,农户每逢灾年无法生存时,就不得不向富户借钱,旧钱未还又借新钱,最后不得不将永业田卖给富户,自己租种富户的田地,将大半的粮食交租交税后,剩下的只勉强够一家人吃到收粮时,所以一有天灾人祸,收粮之时也就成了断粮之日。今年淮河地区都有不同程度的灾情,又有大地主、大粮商囤积粮食、哄抬价格,官府就是想救也无钱粮可救呀。我这次就是受族长所托,来乐水县买粮的,传闻这里有个大地主,手中可能有粮。不拘好坏贵贱,好歹买些回去让族人度过这个冬天。”
“敢问阿伯如何称呼?”
“我叫赵家栋。”
“赵伯,我能否与你同去买粮?”见他皱眉,她忙解释道:“我并非要与你抢粮,若地主家余粮不多,便先紧着你们,若是粮多,我也买些周济附近百姓。”
赵家栋这才松了眉头,点头同意,事不宜迟,他们吃完饭后,除陆英留下外,其他人都骑马前往城南的周庄。
出城后,泥泞的道路旁,满目皆是光秃秃的一片,就连树木也被揭去了树皮,只余枝干在寒风中飘摇。赵家栋指着农田道:“没想到乐水县比我们那里还不如,都无粮下种了,怕来年也不好过呀。”众人听了皆叹息。
他们刚走到周庄外,便见几人骑马迎面走来,见到他们也放慢了速度,双方互相打量。对面为首的是位玉面书生,左右二人皆满脸络腮胡、一副凶煞模样,他们身后跟着五架马车,上面堆满了麻袋装的货物。赵家栋与沈令玥对视一眼,正要上前问询,却见那玉面书生色眯眯的盯着沈令玥看,景天等人忙露出身上佩剑,并驱马走到沈令玥身边,将她围在中间,他们不再停留,从路边田中驱马离开。
玉面书生回头又看,却被旁边的大胡子拉住,悄声道:“大当家,那四个人带有佩剑,瞧着像有武艺在身的侍卫,我们今日又带着粮食,不好在此与他们纠缠,不如派人跟上,寻到他们的去处,等我们将粮食送回山寨再回来掳走那小娘子,也一样。”
玉面书生觉得有理,又看了看身后的喽啰,指了其中最机灵的一人:“周四,你跟上去看看,她们是到哪里去。”
周四立马就明白了玉面书生的意思,抱拳笑道:“大当家,你就请好儿吧。”说完便调转马头跟了上去。
周万利家并不难找,刚一进庄就能看到他那颇具规模的豪华宅院。仆人听说他们是南方来的大商人,连忙将他们引入中堂。
油光满面的周万利挺着大肚子走了进来,双方见礼就坐,沈令玥笑道:“我们是扬州城的行商,听说你这里有很多粮食,就来看看,不知可能买些回去?”
周万利拍着肚子笑道:“哟,不知道你这消息是哪里来的,整个江淮都闹饥荒呢,我这里也没有余粮了呀,你瞅瞅,我现在吃的都是糟糠。”
奴仆连忙将手中的碗端到他面前,他端着碗,舀起一勺,又举勺,将黑乎乎冻在一块的东西倒入碗中,如此进行了三次。
赵家栋的侄儿赵炎林立马起身驳斥道:“胡说!刚才我们看到有十几个人从你家拉走了五车粮食。”
周万利嘡啷一声将勺子扔到碗里:“莫要污蔑好人!我看你们并不是什么商人,而是土匪!快走,快走,我们周庄不欢迎你们!”说完从外面冲进来十几个年轻小伙,手持木棍作势上前,在见到景天他们拨出剑后,又急忙停住,畏缩欲退。
沈令玥也起身道:“我们确实是商人,我也知现在粮价贵,也能理解你们为何要屯粮不售。不如这样,每石粮,上等的我出价十千,次等的我出价五千,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如何?”
周万利虽然心动,却怕生事,连连摇手:“没粮就是没粮!莫要在此纠缠。”
这时,一个仆人从外面小跑到他身边,轻声耳语几句,周万利不悦的看向仆人,见他点头,便沉着脸又改口道:“你们若真想要粮,我可以卖给你们,不过须等到明日此时,现钱交易。”
沈令玥思索片刻,又问:“可否先让我们看看粮?”
周万利却不耐烦道:“现在不能看,明日你们来了,自然可以先验粮再付钱。”
“好!”她与周万利约定金额后,便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看向左边,一直趴在门上注意屋内动静的周四,急忙转身逃走。
沈令玥也不再看,继续往外走,赵家栋却急道:“沈娘子,你怎么向他买那么多粮?竟然需要五百万钱,我们东拼西凑带来的钱也不足十万呀!”
沈令玥用只有他们几人能听到的声音言道:“也许我们不用出这笔钱就能得到这批粮食。”赵家栋吃惊的看她,见她不再多言继续往前走,他看了看四周,也不再说话,跟着她走。
等他们走出周家,她将莪术叫到身旁轻声吩咐几句,莪术便绕着周家围墙奔去。沈令玥领着其他人上马快速离开周家庄,在来时路上的一个土坡转角路口等候。
等沈令玥他们离开后,周四又折回中堂。周万利厌恶的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还让我答应与他们做生意?他们可见过你们!你们不怕惹事我却怕!”
周四懒散的坐到凳子上,喝了口茶,笑道:“周叔,你也知道,大当家他好女色,刚才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大当家一眼就看上了那小娘子,要劫去当压寨娘子,所以让我跟来看看她们的行踪。”
周万利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周四斜身撑额看他,又道:“只是可怜了我那三妹妹,马上就要被抛弃了,说不得还会被扔进寨中的红门,一双玉臂千人枕喽。”
周万利怒火蹭的上来,拍桌大声斥道:“他敢!”
周四却弹了弹身上的灰尘:“你也就能在我面前唬唬人,你怎么不去跟他拍桌子去?看在同族的份上,我可以帮帮我三妹,不让新来的小娘子骑到她头上去。不过,你也知道,山上弟兄多,他们没事就喜欢喝酒听小曲,这……”
周万利如何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从身上摸出几个铜钱扔给他,周四马上起身接住。
“那么少?打发叫花子呢!”说完,他冲到周万利面前,上下其手的翻了一遍,还真从他身上翻出了一枚玉扳指,他对着外面的光瞧了瞧,高兴地藏到怀里,道了句“多谢”,就哼着小曲走了出去,心疼得周万利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此时,莪术已经回到他们约定的地点,将听来的情况报给沈令玥。赵家栋见果然被沈令玥猜中了,不由得向她抱拳:“沈娘子果然料事如神!如此我们现在就赶去县衙报案,明日带人埋伏在这里将他们抓个现行。”
沈令玥却摇头:“若无凭证,我们如何取信于官府?现今只能先将那个周四擒住,审出更多细节,才好报到官府,请衙役前来抄了周家,只是这样就没法剿匪了。好在,我们的目的达到了。”
赵家栋却忧虑起来:“那土匪已盯上你了,如今你又要将他岳父家端掉,我怕他会找你麻烦。”
“这个倒不怕,我身边这些侍卫功夫不错,并不惧他们,何况等抓了人,我们可以问来土匪窝点,之后再请官府去清剿也不迟。”
说着,小蓟提醒他们周四来了,几人俯身在土坡后,周四刚一转弯,就被小蓟一脚踢下马,留行迅速冲上去将他按倒在地,又堵住他的嘴,周四愣是一声未出便被擒住了。
沈令玥将莪术留下盯梢,其他人带上周四迅速上马离开。
他们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县城,几人将周四带入邸店马厩,还未如何,周四一能说话就将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原来,他们本不是土匪,而是本乡本土的农户,就在他们因饥荒无路可活时,玉面书生出现了,他招兵买马,很快拉起了一个数十人的队伍,到处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周万利既是玉面书生的丈人,又是他的耳目,前几日他们洗劫了临城一家富户,因杀人太多,就跑到周家暂避风头,并将抢来的钱财埋在了周家菜地里。
沈令玥让白芨写下他所说的,又让他确认,周四却不识字,只能给他读一遍,再让他签字画押。
第二日一早,沈令玥带人押着周四前往县衙。他们刚到衙门,就听到鸣冤鼓砰砰响起,白茅指着那击鼓之人道:“大娘子,击鼓的竟是严娘子!严先生不是新上任的县令吗?她为何要在此击鼓鸣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