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的人上奏完后,礼部、户部等部院衙门的人依次上奏,都是一些本衙门的日常事务,在李云天看来乏善可陈。
其实,这些事情交给各大部院衙门去做即可,可为了彰显皇帝的权力和威严,必须要拿到太和殿听从正统帝的示下,然后才能予以实行。
在京城各大部院衙门中,讲武堂官员的奏本最为引人注目,内容与遥远的波斯湾有关,由于明军远征军的到来引发了波斯湾当地势力的恐慌和敌视,故而需要增加第二批前去波斯湾的远征军数量,否则难以在波斯湾立足。
虽然帖木儿帝国的军队也在与波斯湾的地方武装力量交战,但由于当地社会和地势都非常复杂,使得帖木儿帝国的军队无法消灭那些地方武装。
对于讲武堂的奏报,正统帝当即就予以了恩准,虽然他尚未亲政但毕竟是大明天子,拥有着乾坤独断的权力。
况且,正统帝今年就将十六岁,按照宣德帝留下的遗诏,十六岁生辰那一天正统帝将亲政,这意味着正统帝届时将解散辅政大臣,收回那些辅政大臣对朝廷事务的决策权。
讲武堂是京城各大部院衙门中最后一个上奏政务的衙门,因此,当讲武堂的人上奏完毕后就到了朝臣们自由上疏的时间。
按照正统皇帝先前的诏命,让文武大臣上疏言其登基后的是非得失。
这种事情可是大明文官最拿手的,于是,从正统皇帝吃喝拉撒开始,一名又一名的文官站出来,大义凌然地指出了正统帝的缺失。
正统帝开始时还聚精会神地听着,到了后来脸色已经变得比较难看,毕竟他是大明的天子,而有些文官仗着资历老竟然对其进行责难,这使得正统帝的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又不能耐着性子听完。
面对眼前的一幕,李云天唯有暗自摇头,如果在洪武朝、永乐朝和洪熙朝,可没文官胆敢这样,即便是宣德朝那些文官也表现得比较克制。
究其原因,是年幼的正统帝现在还没有掌控好手里的政权,朝中的政务被文官集团所主导,否则那些文官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搁在洪武朝和永乐朝早就一刀给咔嚓了,不定还要满门抄斩。
与文官集团相比,勋贵集团则没人出班来指责正统帝的不是,正统帝登基以来大明先是剿灭了沿海的倭患,然后灭掉了北元,使得强大的帖木儿帝国臣服,所以纳西勋贵们实在想不出宣德帝有什么地方做的不足。
李云天就立在殿前,因此清晰地注意到了正统帝脸色的变化,心中感到一丝无奈,文官集团此举岂不是把正统帝往内廷那里推。
很显然,正统帝今天受了闷气之后肯定会发泄出来,那么内廷的宦官们届时可就有事可做了,文官集团此举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皇上,臣翰林侍讲琉球有本上奏。”当一名文官退下后,一名正六品的中年官员抬步走出队列,来到殿前向正统帝一躬身,行礼后沉声道,“臣有疏言十事,望皇上采纳。”
“他怎么也来凑热闹!”李云天微微皱着眉头,望着刘球暗自道。
刘球与李云天、于谦一样,都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与李云天和于谦不同的是,刘球没有进入都察院,更没有外放为官,而是担任了礼部主事,参与编修《宣宗实录》,后来在礼部尚书胡滢的推荐下任翰林侍讲。
别看刘球的官阶只是六品,一旦外放的话那么至少也是个正四品的知府,不知道有多少人文官削尖了脑袋想要进入翰林院,翰林侍讲属于士大夫的上流人士,在文官中拥有着很高的地位和名望。
李云天之所以会皱眉头,是因为刘球的臭脾气,他与当年的翰林学士李清正一样都是人们眼中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一张口便要得罪人。
以前刘球得罪人没关系,那个时候张氏太皇太后还在,对他这样的耿直之人颇为器重,可如今正统帝年少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要是不知深浅地把正统帝给招惹了那么后果可就堪忧。
因此,李云天耐心听着刘球的上疏,在刘球的疏言十事中,大部分是选贤任能、肃清吏治和停止兴作一类的陈词,这使得李云天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希望刘球不要去捅马蜂窝。
不过,还没等李云天把悬在半空中的心放下来,刘球的话便传进了他的耳中:“臣以为,亲政务以总权纲!”
“亲政务以总权纲?”李云天闻言怔了一下,随后面露郁闷的神色,一脸无奈地望向了抑扬顿挫地开口着话的刘球。
“夫政自己出,则权不下移,故太祖太宗每早朝罢及午晚二朝,必进大臣于顺门或便殿,亲与裁决庶政,或事有疑,则召掌机务之臣,商确之而自折其衷,所以权归于上。”
在大殿上众臣的注视下,刘球神情严肃地望着龙椅上的正统帝,“皇上临御九年,事体日熟,愿守二圣之成规,复亲决之故事,则政权归于一矣。”
“唉,何必如此激进!”听闻此言,李云天不由得在心中暗自苦笑,刘球的言论很显然已经冒犯了正统帝,而且还把内廷得罪死死的。
大殿上的文武众臣也暗自对视了一眼,没想到刘球竟然会提到这件事情,这无疑是向内廷挑衅。
王振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相对于宋大山而言,执掌了司礼监的他成为了刘球此番言论的攻击目标。
如果把刘球刚才的那番言语翻译过来的话,就是指出正统帝平日里接见大臣并不像洪武皇帝和永乐皇帝那样勤快,而且很多事都不亲自出面处理而交由他人代办,因而导致“权归于下”。
当然了,这个“下”自然指的是司礼监的那些宦官们,如今王振实际执掌了司礼监,那么矛头自然对向了他。
李云天对刘球的这番言论感到万分无奈,实话他的这些话有失公允,难道让十来岁的正统帝像洪武皇帝和永乐皇帝一样那样勤政主事?这很显然不现实,否则张氏太皇太后也不会扶持内廷崛起了。
正统帝已经年近十六,自然能听出刘球话里的意思,眉头皱了皱后没有言语,不过脸色阴沉得厉害。
李云天清楚正统帝这下是生气了,他是正统帝的老师自然清楚正统帝的脾性,前面那些文官的上奏已经使得正统帝不高兴,而刘球的话无异于是火上浇油。
因此,李云天有些担心地望着刘球,希望刘球下面的话不要再刺激正统帝,否则他就是自己往枪口上撞了。
“皇上,我大明以民为本,故而臣希望皇上能息兵威以重民!”随后,当刘球的话再度传来时,李云天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这个刘球还真的脑筋缺根弦呀,哪壶不开提哪壶。
显而易见,刘球口中的“息兵威以重民”是在谏用兵麓川,由于麓川之乱大明正统朝多次对麓川用兵。
这使得大殿右侧的勋贵们望向刘球的目光中不由得多出了几分寒意,难道刘球的意思是攻打麓川的卫所军太过无能才导致麓川的叛乱迟迟没有平定?
正统帝的脸上禁不住显露出一丝怒容,刘球话里的意思是坐视麓川叛乱,任由那些叛军占领麓川?还是在嘲讽他没有军事才华?
“麓川连年用兵,死者十七八,军赀爵赏不可胜计……设有蹉跎,兵事无已……今欲生得一失地之窜寇,而驱数万无罪之众以就死地,岂不有乖于好生之仁哉?”刘球没有注意到现场局势已经发生微妙的变化,依旧在那里自顾自地道。
实话,刘球的这道劝谏用兵的上疏与几年前他所坚持的论调差不多,认为应该止戈为武,和平解决麓川事件,避免百姓遭受战火的屠戮。
对于刘球的这个见解,李云天心中暗自摇了摇头,在他看来这可是刘球的妇人之仁了,完全是书生意气用事,麓川之事事关大明疆土主权,岂有回旋的余地?
不过,李云天能体谅刘球此举,毕竟刘球是文人,自幼便受到儒家学的熏陶,自然不希望看见战事发生。
按理,正统帝本不会跟刘球计较,刘球对麓川战事的言论不过是老生常谈而已,可刘球这次开口选择的时机不对,因此正统帝听起来就特别刺耳。
王振敏锐地注意到了正统帝脸色的变化,心中冷笑了一声后恶狠狠地瞪了刘球一眼,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竟然接连冒犯正统帝,看样子是不想活了。
上疏完后,刘球向面色阴沉的正统帝一躬身,退回了自己的队列。
这时,太和殿上呈现出了死一样的寂静,没有哪个官员站出来上疏,谁都知道刘球这上奏的两件事情不合时宜,故而谁吃饱了撑的现在去招惹正统帝,毕竟不怕死的文人只是极少数而已。
“散了吧。”片刻之后,见大殿上无人出列启奏,正统帝从龙椅上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向宋大山道。
“皇上有旨,退朝。”宋大山尖着嗓子高声向现场的文武百官高声喊道。
“恭送皇上。”殿内的文武众臣闻言纷纷跪了下去,异口同声地高呼。
跪在地上的李云天抬头望了一眼离去的正统帝的背影,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看来这下京城可要热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