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四特意给自己和我划出一块专属区,足够六七人睡觉的地方。对此,所有人均无异议,更不敢越雷池一步。在看守所的一亩三分地,这间监室的铁门打开,所长最大,铁门一关,傅四最大。
傅四一挨枕头,没有几分钟就鼾声如雷了。在周一时候,就早已经排好了夜间的值班,留下两人值班,其余人都悄无声息上铺休息。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监室的灯一天24小时亮着的。
眼睛直直地望着房顶上两盏惨白的灯泡,我久久无法合眼。习惯了一个人睡觉,换了个陌生环境我一时无法适应。更加上傅四的鼾声就在耳边,我失眠了。监室寒气袭人,盖上被子有点燥热,不盖吧又有点冷。辗转反侧了好久我也没有睡着。我一身汗水的踢开被子,索性坐起身来。见轮值的两个犯人要过来探寻究竟,我轻轻摆手阻止了他们。
定定的坐着发了一会儿呆,无意中向同铺的这些人脸上望去,吃了一惊——灯光下,人的睡相真是千奇百怪:有的咬牙切齿,有的横眉冷目,有的眉欢眼笑,有的一脸痛楚,有的在呓语,有的在磨牙,有的在打鼾...种种不一而足(在监室,除了号长,其他人睡觉打呼噜是不允许的,有值班的立即会上前推醒)。
正在胡思乱想时,傅四翻了个身,模糊不清道:“开心是一天,痛苦也是一天,到了这里,你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好了。”
我胡乱答应一声,颓然重新躺了下来。
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师叔、小云,二牛、欧阳、小康、大张和小惠,铁拐李这些人的脸,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一一呈现。他们静静的望着我,只是笑,不说话,小云更是给我一个背影,身子抖的象深秋树上的枯叶...他们为什么都不理我?
好不容易昏昏沉沉的睡着了,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静夜中一阵响动惊醒,我长叹了口气,探身望去,原来是监室里来了新人。
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的原因,新人身子瑟瑟发抖。进了监室,夹着被子背靠着铁栏,手足无措的四处打量。
傅四也醒了,嘟嚷着骂了句娘,厉声喝道:“就睡地上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那人还在犹豫,值班的上去照着屁股踹了他一脚,骂道:“聋了啊?”
挨了一脚,那人抖的更加厉害了,结结巴巴道:“地上这么大,我睡在哪呢?”这人一开口说话,浓重的山东口音。
傅四骂了一句,随手指着靠近便桶的地方,道:“就睡那里吧!”那人不敢作声,立即展开被子,和衣睡了。
这么一折腾,我又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了。
傅四见状,劝导道:“铁打的监室、流水的犯人,半夜三更送来新犯人是常事。谁一进来这里也睡不着,日子一久习惯就好了。”
我怕说话影响到别人休息,冲着他感激的一笑,轻轻点头。
可是傅四却睡意全无了,裹了裹被子,道:“可能你会觉得让他睡在那里,做的有点过分。可是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时,挨着马桶睡了三个月才上的铺。你又招谁惹谁了,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的?”
“终究会还我个清白的。”
“清白?你做过的所有事情,能全拿到阳光下吗?我敢断定——你会被无罪释放,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吸毒贩毒。你既然无法自证清白,当然就是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账了。最终的清白,只能是袁老板在外面运作的原因。”
“我一个异乡人,到了这里也只有听天由命了。如果没有人帮我,我只能在这里呆着了。”我悲愤莫名道。
“错,兄弟不要太过悲观。你吉人自有天相——本来,他们安排老周夜审你,就是想你不死也剥层皮的。打发你到这个监室,更是因为我们从前结过仇的。老周和你究竟怎么回事,我不清楚,但现在我们兄弟化敌为友,说明了什么?”
“难道我还因祸得福了?”我苦笑摇头道。
“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我今晚说的话的。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人生经历的。”
“四哥,你说的好象有道理,但我总感觉哪里还是不对劲?”傅四莫测高深的一笑,没有再理会我。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小满叫醒的。
见我张罗着叠被子,傅四推了我一把,道:“这种事情,交给他们做好了。”好在他年轻,休息了一晚上,伤势已经好了七八分。
我对在看守所中错过学习叠被子的良机,始终引以为恨。我的被子始终叠的马虎,无法叠出象豆腐块那样的简洁干练。
我被傅四拖着去洗漱,他的身边有两人侍奉,等他解完手,一人把挤好牙膏的牙刷递在他手中,另外一人则手里拿着毛巾恭恭敬敬伺候。
当小满把牙刷递过来时,我责备他:“我自己可以的,以后不要这样。”
傅四不满的剜了我一眼,用力把嘴里的牙膏沫吐在盆里,愠道:“习惯了就会好,有一天没有伺候你,你还会浑身不得劲的。”
我听了不以为然,同样是人,自己又不是老的不能动弹,干嘛要让别人伺候?哪知道,在呆了一段时间后,对此也习以为常,如果没有人在旁边服务反而感觉别扭了。
洗漱后,坐回到铺上的傅四一招手,夜晚来的新人紧走几步,立正站在了面前。
傅四目光炯炯的上下打量他,那个人紧张的搓着手,不敢与他对视,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许久,傅四才慢悠悠问道:“哪的人啊?”
“山东!”
“傻屌!山东那么大,你能代表整个山东啊?”
“山东临清。”那人低声怯怯道。
“怎么进来的?”
“是被警察抓进来的。”
“这不屁话吗?你他妈的以为我们是组团来这观光的啊?”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老子问你是犯什么事进来的?”傅四声音提高了八度又问道。
“QJ。”这人嘟嚷一声,头垂的更低了。
“哦,原来是‘花儿犯’啊?抬起头来!”
那人不敢拒绝,慢慢的抬起头,用低的如同蚊子叫的声音解释道:“不是的!”
等那人一抬起头的一瞬间,傅四“呸”的一声,唾出一口浓痰。
那痰正啐在那人的脸上,见他伸手要去擦,傅四咬牙切齿道:“你他妈的敢擦一下试试,老子今天非让你用舌头把尿桶舔干净了!”
那人听了脸色煞白,当真不敢再去揩拭,任由那痰拉着丝向地上坠去。这人本来就身子骨单薄,这时更因恐惧而面无人色了。
监室中的犯人,一齐用鄙夷的目光向他看来,骂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原来,看守所和监狱的犯人中,最被人们瞧不起的就是流氓犯了。这种人在看守所、监狱里挨的揍也最多。
“以后就叫你‘山东’了,听明白了没有?”
“是!”山东抬起头看了大家一眼,又飞快的低下了头。
“妈的,嗓门这么高吓唬你爹啊?滚一边去,看着你影响我的胃口,等老子吃饱了再收拾你这个王八蛋。”傅四指着他喝道。
山东不敢违抗,臊眉耷眼的主动到墙角站着面壁了。
早饭是一人两个棒子面窝头,半碗紫菜汤。
虽然瞅着那两个黑不溜秋的窝头没有一点儿的食欲,但肚子却在不争气的提醒我——不吃就得挨饿!即使是嚼的牙疼,我仍吃的津津有味。别说,这窝头还有点甜。
夜晚新来的山东人,紧皱眉头咬了几口,就不想吃了。不等他开口,早有人抢在手中,替他吃了。
见他象个木头桩子一样戳在那里发呆,傅四一努嘴,旁边立即有人喝斥道:“他妈的,站着找抽是吗?赶紧洗饭盒去。”
十多分钟后,山东胆怯的在衣服上蹭着湿手,低声的汇报碗洗好了。
话音刚落,在他之前负责洗碗的犯人就主动上前开始验收。在拿起第二个碗后,他就不再看了了。直接把碗丢在塑料桶中,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道:“你个傻屌,连个碗也洗不干净。妈的,你还能干点什么?”
山东捂着被打红的腮帮子不敢作声,更不敢反抗,飞快的提起桶重新去洗。
我正要向傅四讨教什么是‘花犯’,他却示意我不要作声,飞快的从铺上跳到地上,穿好鞋,立正站好。同时不忘拉我一把,我一楞,却见监室一阵忙乱,所有人都和傅四一样在地上站的笔直,似乎在等待检阅一样。
我不明所以,也连忙立正站好。
小满在旁边捅捅我腰,低声道:“主管民警大胡子来查监了。”
我向外面望去,一个三十多岁的狱警昂首阔步向这边走来,胡子刮的铁青,目光炯炯、不怒自威。
铁门一打开,傅四扯着嗓子喊道:“报数!”
“一!”
“二!”
“三!”
“四!”...
“二十三!”...良久没有声音,大胡子的眉毛倒竖了起来。
这时,小满在后面轻轻用脚踢了我一下,我才反应过来,大声报数“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