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就这样在康城住了下来。
文怡起初还担心,她虽然曾经因为在家中失宠而有过清苦日子的经验,但在回到老家顾庄以后,有一位当家作主的母亲宠溺,恐怕又会过回从前那种富贵奢侈的生活,只怕自家的招待无法令其满意。不过相处了几日之后,文怡觉得自己可能有些过虑了。文慧的性情虽没多大改变,但也不至于如此不知好歹。
倒不是说文慧真的过起了朴实清苦的日子,她只是不象从前那样喜欢光鲜富丽的生活了,但吃穿用度仍旧十分讲究。
她从家里带来了不少仆人,其中不乏细心周到又技艺出众之人,而到了康城这样的大港,自然是要采买各色用品的。文慧如今抛开了一切色彩鲜艳的料子或是精致夺目的首饰,只看那些色彩浅淡、花纹雅致却又质地上佳的衣料,做成款式简单的衣裙,但针线工夫绝对好;她如今能看得上眼的首饰,多是银制或是用檀木雕成,镶着玉石、珍珠等物,显得格外素雅;她平日吃的食物也多以素菜为主,虽说不上全素,但也没多少荤腥,蒋氏精挑细选的厨娘有着高超的厨艺,文怡曾尝过那些素菜,实在是难得的美味;文慧住的房间也不象从前那般装饰华丽了,因是文怡叫人收拾的,屋里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大房的丫头也就添上一座佛龛和一个蒲团而已,没做什么调整,文慧住了几日都适应良好,但文怡留意到,她带来的那座佛龛是檀香木雕的古物,蒲团也用上等绒布做了罩子,即使在大冬天里跪上去,也不会觉得不适,而且在佛前燃点的香,俨然是平阳城里最大的佛寺特制的檀香,传说中价值与同样重量的金子相等。
文怡心里忍不住叹气,再看一眼文慧平日吃的茶,还有吃茶用的杯子,吃饭用的碗箸,便连这口气都不愿叹了。文慧有一位如此慷慨又宠溺女儿的母亲支持,哪怕是她真的出了家,过的日子也比清莲庵里的同族们强多了,更别说是前世流落在外的文怡。文慧如今最大的长进,大概就是比从前少了许多浮躁吧?
横竖文慧是带足了银两来的,即便日子过得讲究些,也没给主人添什么麻烦,文怡乐得坐视不理。这几日,文慧除了在家抄经念佛,便是出门去各大佛寺庵堂礼佛游玩,偶尔也上街去逛一圈,确实省事。文怡除了每天陪她说说话,吃顿饭,便是专心料理起家务。这宅子毕竟是新置办的,主院虽然已经可以住了,但离舒适还有些距离,而跨院那边,为两位堂兄弟准备的房间还没收拾出来呢,须得赶在过年前办妥。
不过文慧既然给她带来了娘家的消息,文怡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她写了几封信,又备下几份礼物,打算派人送回顾庄去,其中就有给长房的二伯母段氏的药材与补品。顾二老爷的为人虽卑鄙,段氏也曾与六房有过不睦,但两房并未翻脸。这长房的妯娌内斗,六房的人没必要牵扯进去,看在族人情份上,知道段氏病了,总要慰问一声。
而且在文怡看来,不管段氏在文慧的婚事上做了什么,她对继女文娴与庶女文娟,也算是公道尽心了。段氏但凡有半点私心,在顾二老爷被革了功名后,大可不必极力促成文娟与连家的亲事。那时兵荒马乱的,夫妻俩又急着要回乡,便是回平阳后再给文娟说亲,也没人说她不对,但她还是坚持将文娟许给了连峰。这门婚事有利于文娟的前程,但对段氏本身却没得多大好处。难得她能这样为庶女着想,文怡便忍不住佩服她。
不过她与蒋氏、文慧之间的矛盾却难以化解,不仅仅是顾二老爷差点毁了文慧的终身,恐怕从文慧当初被家人送往清莲庵清修开始,长房的两家人之间就已经出现了隔阂。而后来顾二老爷仕途受阻,顾大老爷明哲保身不愿出手相助,纵容弟弟结交京官,闯下大祸,这其间谁是谁非更是说不清楚了。
段氏自有可恨之处,不过她倒也不算是个坏人。
文怡叫人将药材补品装进匣子里,仔细包裹好了,正打算叫人传舒平,却看到文慧从门外走进来。她笑着打招呼:“今儿不打算出门么?难得太阳露了脸,比平日要暖和些,风也小了。”
“不出去了,这几日把该逛的都逛过了,不如待在家里清静两日。”文慧看向她身边小几上的两只匣子,“这是什么?你要走礼?柳家在康城还有什么故交亲朋么?”
文怡倒也没打算瞒她:“不是,这是要送回顾庄去的,你前些天不是说二伯母病了么?我叫人采买了几样药材,正要命人送过去。”
文慧撇撇嘴:“又是礼数?她那样的黑心肝卑鄙小人,哪里配吃你送的药材?”
文怡也不驳她:“先前送的年礼已经有了长房那份,但我那时不知道二伯父二伯母已经回来了,便没准备他们的,未免失礼,如今自然该补上。我也不知道该送什么,你瞧瞧可还合适?”说着便将礼单递了过去。
文慧没接,只是歪头扫了一眼,笑了:“没想到你这丫头也是个促狭鬼,药材都是清心平肝又能补身子的,倒也罢了,正好给二婶静静心。可你居然给二叔送酒?莫不是嫌他喝得不够多?”
文怡平静地道:“这酒与酒如何一样?我这酒是南海特产的药酒,对身体最好不过了,不论男女老少喝了都极有好处的。”
文慧瞥她一眼:“少糊弄人了,若你真有此心,怎不送你家庄子上出产的果酒?我娘好不容易从你祖母那里弄了几坛来,天天哄我喝,说是能养人的,我喝着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晚上睡得好些罢了。”
文怡面无表情地收起礼单:“这就是难得的好处了,况且这酒不是长年喝,也看不出好来,大伯母疼你才叫你喝的,你还要嫌三嫌四,该不会是嫌那乡下庄子酿的酒,配不上你千金大小姐的身份呢?”
文慧心知她又恼了,怕是生气自己质疑她家果酒的好处,只得顾左右而言它:“九妹夫去了几天,怎么还不回来?”
文怡面色微沉:“想是任所公务繁忙,忙完了自然会回来。”
文慧横她一眼:“我近来听说了一件事,心里十分好奇。”
文怡不为所动:“世上居然还有事能令心如止水的六姐姐好奇,我也觉得好奇了。”
文慧抿嘴偷笑:“我的丫头在你家偶尔听到下人议论,说你夫妻俩最近吵架了,闹得有些大,九妹夫因此躲到驻军所去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文怡心下暗恼,脸上也带出了几分:“是哪个下人在嚼舌头?姐姐告诉我,我好让人教训他去”
文慧低头研究袖子上的万字不断绣纹:“我可不是爱告状的,你休要扯开话题。老实跟姐姐说,究竟是怎么了?难不成九妹夫也会欺负你了?那可不成,从前柳东宁说他哥哥是个老实人,我就当他真是个傻子了,只觉得他那个模样委屈了你。但后来听说他考了武举又立了军功,就觉得他不象个傻子,倒象是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惯会骗人,一肚子的坏水,就只有对你还算有心,不论清贫富贵,都认定了你这个老婆。我还以为姐妹们里头就数你最有福气,最不可能受丈夫的气了,没想到你也会有今日。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若是他错了,我替你骂他去”
文怡一时间百感交集,先是有几分感动,但旋即就有了恼意:“他怎么就一肚子坏水了?而且他……他也不是天天骗人啊从前原是柳家二叔二婶待他不慈,他是逼不得已,方才韬光养晦罢了,哪里就惯会骗人了?”
“那你说说是为了什么?”
文怡闭嘴了。那件事可不是随便能告诉人的。
文慧撇了撇嘴:“好吧,我也不问详情,只问你,究竟是他错了,还是你理亏?”
文怡收好了礼单与药材匣子,交给早已摒气侍立一旁的冬葵:“拿出去,叫舒平派人送往顾庄,最好尽快送到,不然天儿再冷,江上的浮冰又要增多了,怕是要停航。”
葵接过东西,小心地看了文慧一眼,退了出去。
文怡拿过杯子喝了口茶,状若随意地道:“大伯母要帮二房料理新年祭祀的事,多早晚能闲下来?若是我家的人从顾庄回来,她能一道走,彼此也有个照应,更省了找人的功夫。”
文慧轻笑,斜眼看她:“这般支支唔唔的,倒叫我疑心了。莫非这回不是你男人理亏,却是你做错了事?若是你受了委屈,只怕早就拉着我诉苦了吧?”
文怡手中一顿,重重地放下杯子,瞪她一眼:“谁做错了?我们夫妻不过是起了小口角,早就没事了,他正好要忙公务,才会多日不曾回来。你也不知是听了哪个下人嚼舌,便胡乱编排一番,我不好当面叫你没脸,你倒得意起来”
文慧笑得更大声了:“哟,原来是这样么?那你这几日在屋里闷头做活是怎么回事?你男人去了康南,不过是大半日的路程,你要去看望他也罢,派人送东送西也罢,都没什么难的,可你却一味闷在家里动也不动,你当我是瞎子呢?”
“你还在这里呢,我要怎么出门?”文怡没好气地道,“我们夫妻私下如何相处,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倒管得宽”
她说话不客气,文慧也没恼,低头玩着袖子,淡淡地道:“九妹妹,若你们只是小口角,还是早日和好了吧,难得有个不论贫穷富贵,也不论长辈如何安排,都能对你不离不弃的男人。他是傻子也好,精明也好,至少他一心向着你。我当年若遇到这么一个人,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什么父母之命,什么闺誉名声,都是假的,难得的是那份心你有这样一个有心的夫婿,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文怡一愣,仔细打量着文慧,不由得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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