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坐在边上,看着蒋氏的脸色一下变了,有些不解。不过这大晚上的,那舅老爷忽然把女儿送了过来,也委实有些古怪。
文慧却是喜出望外:“母亲,瑶妹妹能来是好事呀我正想着跟您说,明儿一早就派人去接她来呢”又转向那婆子:“表小姐眼下在何处?在前头么?混帐东西怎敢如此怠慢?还不快把人请进来?”
那婆子脸色有些难看,犹犹豫豫地看向蒋氏。文慧脸一沉,欲向母亲告状,却发现了她脸上的异色,察觉到几分不对:“母亲?您怎么了?”
蒋氏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她瞥了那婆子一眼,“古嬷嬷,舅老爷是怎么说的?这都什么时候了,怎的这会子送人过来?”
那古婆子忙道:“舅老爷只在门口打了个转,交待一声就走了。说是上头旨意早就下了,他明儿一早开了城门就要出发,怕到时候来不及,便趁着如今还不算晚,先把表小姐送过来。眼下是蒋家管家和表小姐的奶娘陪着表小姐在外头候着,小的得了消息,不敢怠慢,便先来禀报太太。这会子怕是正经报信的人已经到门口了。”
正说着,果然便有一个媳妇子过来禀报:“太太,蒋家舅老爷送了表小姐过来,正在前院花厅上坐着。姨娘遣人来问要不要收拾客房,请客人先住下?”
蒋氏脸色都黑了:“这又干余姨娘什么事儿?她怎会知道的?”
那媳妇子低头恭顺答道:“先前因太太不在家,家里的事都是姨娘管着,今儿事多,想必是还未来得及交接。姨娘也是怕怠慢了表小姐。”
蒋氏死盯了这媳妇子几眼,方才道:“去告诉刘嬷嬷,让她接表小姐进来”等那媳妇子领命去了,便立时转向古婆子:“舅老爷升了什么官?怎会走得这样急?又不带女儿上任?”
古婆子便道:“舅老爷升了锦南知州,早在月初便捎过信来,说是旨意下得急,腊月就该到任,若拖到年后,已是迟了。舅老爷这几日几乎天天派人过来问太太回来了没有,想来也是着急。但舅老爷为何不愿带表小姐上任,小的就不知道了。”
蒋氏的脸色缓和了些。她这个弟弟,原是庶出,若不是嫡亲的兄弟都先后没了,只剩下这个庶弟,她也不至于在婆家这样受气只是这个弟弟学问平平,又不会来事,自打中了同进士,十几年了,还在六部做着清闲差事,如今总算放了外任,做了一地父母,偏又是锦南那不过是个散州,又不富庶,知州虽是从五品,跟知县有什么区别?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急着在赴任前将女儿送来,还会有什么原因?不外乎侄女儿的婚事罢了蒋瑶年近十六,已是适婚之龄,偏弟媳早逝,弟弟又不曾续弦,家里连个体面些的良妾都没有,只有两个丫头出身的婢妾,到底上不得台面,就把侄女儿的终身给耽误了,送到她这里,是想借她之助,谋一门好亲事呢蒋氏想起早年间弟弟透露过的口风,眼神便暗了暗:她家贤哥儿如此出色,怎么可能娶个小官的女儿?真真是痴心妄想她头一个就不答应
就在蒋氏在心里忿忿之际,文怡姐妹等人已从文慧那里听说了这位“瑶表妹”的身世来历。原来她是蒋氏庶弟的独生女儿,芳龄十五,自小便常与文慧在一处玩耍,用文慧的话来说,是个极伶俐又极讨人喜欢的女孩儿,模样也清秀。文慧似乎对这位表妹的到来非常期盼,只是当听到文娟说:“她这是要过来长住?难不成要住上三年?”她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抿嘴道:“我知道了,小舅舅是想让母亲给瑶表妹说门好亲呢。京城总比锦南州强。那里能有什么好人家?”
文怡心中一动,想起前世去过的锦南州,其实离青州城只有几百里路,靠近大山,稍稍偏僻了些,也算不得富裕,但因为紧挨着郑王的封地,竟有两个驻军所——其中一个大概还要过两年才会出现。前世郑王除藩后,合家迁往京城,原本的王府属官与亲卫,全都归入了锦南州。当时,那里的知州似乎就姓蒋……
这位知州大人在锦南州待了近十年,从来没挪过位置,一直考绩平平,却在新君登基后,上本参奏郑王的种种不法劣迹,是新君削藩大计里的功臣之一,没两年,便升了正四品的通政使司副使。文怡随师傅师姐经锦南州北上京城,正遇上他离任,亲眼目睹过他的排场记得当时围观的百姓曾言,这位知州大人虽算不上什么青天大老爷,也没什么过人的功绩,但治下还算宽和,还有个绰号叫“蒋木头”。
莫非这位蒋知州,就是文慧的舅舅?文怡对即将进门的这位蒋小姐,生出了几分兴趣。
不一会儿,刘嬷嬷便领着一个少女进来了。
那少女十五六岁年纪,身量中等,略有几分丰满。她穿着水红色的袄儿,湖水绿色百褶裙子,外头披着青呢斗篷,头上简单地挽着鬏儿,戴了一顶小小的珠冠,两边耳坠子都是小小的珍珠儿,与那珠冠倒是极相配的,又不显富贵气。她本就长了一张苹果般的圆脸,两只大眼睛,左边脸颊一笑便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明明五官只是清秀,却让人一见便觉得讨喜。她进了门,一眼便看到了文慧,边脱斗篷边冲后者眨了眨左眼,接着上前向蒋氏请安问好,还道:“父亲一直盼着您回来呢姑妈,您这一路可顺利?听说表哥表姐都病了一场,真叫人担心,如今看到表姐气色这样好,侄女儿总算能放心了。”
蒋氏原本是板着脸的,听了她的话,倒缓和了几分,淡淡地道:“我们都好,你父亲有心了……他升了官儿,原是好事,只是不该连夜将你送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蒋瑶带着一抹羞红,低头小声道:“父亲说,他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上头催得紧呢……他嫌我是女儿家,会拖他后腿,不让我跟去……还说若我也走了,家里的田地庄子就没人照管了,他不放心呢……”
蒋氏一听忙道:“荒唐你才多大年纪?知道什么?他居然把家里的田地庄子交给你管了?也不怕你把蒋家的基业都折腾光?”
蒋瑶扭捏地道:“侄女儿在家时……也曾帮着管过……收收租子看看账什么的,还是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蒋氏瞪她一眼,“你当管家是这么容易的事么?到底是没娘的孩子,不知道轻重你把那些产业都交给我,我替你收着,等你父亲回来,再交还给他,省得你把蒋家家业败了”
蒋瑶小小声“哦”了一句,答应明日开了箱子,就把账本送过来。接着,她就将目光投向了文慧,抿嘴笑了笑。文慧笑着走上来拉起她的手:“我都有大半年没见你了,瞧着你又长高啦只是你怎么穿成这模样?这珠冠也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你戴这劳什子做甚?”
文怡瞥了蒋瑶头上的珠冠一眼,觉得跟自己在青州时得的那一顶有几分象,只是珠子要少得多,款式也比较简单。她紧了紧手帕,决定不把文慧的话放在心上。
蒋瑶却笑道:“表姐觉得不好看么?现如今京里就数这珠冠最时兴呢只是咱们家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我爹也不肯给我置办十分贵重的首饰,我只好拿这个应付了。可不敢跟万贵人在重阳节宫宴上戴的那一顶相比,听说那一顶珠冠,用了九百九十九颗上等米珠呢我这个虽不算好,但在那些千金小姐们面前,还算能见人。”
文慧闭了嘴,她离京大半年,对京中的时尚并不清楚,却又不希望在表妹面前露怯。她将眼光投向蒋瑶穿的衣裳,发现那裙子是冬天很少人穿的湖水绿,再看那水红的袄儿,远看没发觉,走得近了,才看到上头带了万字不到头的隐纹,闪着珠光,绝不是寻常料子。莫非京中现在流行珠冠、万字纹与湖水绿的料子?她用眼角瞥向文怡,想起在青州时罗家二爷送来的那些礼物,心里有几分后悔,当时不该这么爽快地全都送给了堂妹。
文怡发现了她的目光,有些莫名其妙,但见文娴招呼自己与文娟上前与蒋瑶见礼,便也跟着去了。
蒋瑶很快就与几个“表姐妹”熟络起来。她礼数周全,言行举止略带了几分拘谨,但并不显得小家子气,又时不时露出几分羞涩来,倒让文娴文娟都生出了亲近之心。只有文怡觉得好笑,那位有“木头”之名的蒋知州,倒是生了个有趣的女儿呢。
蒋氏原本累极,不知何故又振作了精神,连声吩咐丫头婆子去把蒋瑶的行李送到正院里来,也不让人收拾客房了,给文怡姐妹几个备下的院子,后头那一进倒还空了一个厢房,只要略添几样东西,就能住人。于是蒋瑶就被打发去与文怡姐妹同住。
不过文慧似乎久不见表妹,十分想念,立时便要带她回自己的院子,声称要与她“秉烛夜谈”。蒋氏劝了好久,文慧才勉强作罢,但晚上临睡前还是到蒋瑶房间里聊了许久方才离开。
等到文怡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正忙着梳洗时,便听到丫头们说,文慧一大早就来了,去了蒋瑶的屋子。
文怡有些吃惊。以文慧的性子,居然会如此想念蒋瑶,叫人不敢置信那位未来的皇后郑小姐倒还罢了,在途中也时不时听文慧提起,但这位蒋表妹,她分明就没怎么挂念过,怎的忽然这般难分难舍了?
文怡带着几分好奇心,梳洗完毕,进了后院。她听到蒋瑶房里叽叽喳喳地,十分热闹,连忙走过去,见文娴坐在离门口不远的椅子上,正看着妹妹们笑。她打了声招呼,然后扭头去瞧正围着茶桌说得兴起的几个女孩儿。
文娴起身迎她:“九妹妹来了?你也来听听吧,瑶妹妹说得怪有趣的,原来京里有这么多讲究,咱们也长长见识。”
文怡冲她笑笑,便跟着听了起来。
原来蒋瑶正在说京中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一些“典故”。上到宫妃的穿着打扮、最新爱好,下到官宦千金圈子里流行的脂粉首饰、衣裳料子,还有几位公主郡主开了几次诗会、赏花会,以及几家公侯府第何人过生日时摆了几桌酒,席上有什么新鲜菜式,还有京中几大戏班子新排的戏码,或是为了九月万寿节时来京为皇帝贺寿的外邦使者带来的宝石香料……林林总总,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文娴在文怡耳边抿嘴笑道:“从昨儿晚上,她们就在聊这些了。我还道六妹妹怎么就爱缠着蒋妹妹不放呢……”
文怡看向蒋瑶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惊异。这个蒋瑶,平日里看着总是带着几分羞涩,让人万万想不到,居然是个说故事的好手
她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蒋家舅老爷才升上知州,不过是从五品,在地方上也许有些体面,但在京中似乎还未入流他的女儿,怎会对宫妃与权贵之家的事如此了解?
蒋瑶好不容易歇了口气,灌了半杯清茶下肚,见文慧还要再问,便笑着求饶:“好姐姐,且让我歇一歇吧我已连续说了半个时辰了一大早的,也该去向姑父、姑妈请个安,不然岂不是显得我太失礼了?”
文慧有些不甘心地道:“那好吧,咱们先去给母亲请安,然后接着说。”
蒋瑶暗暗松了口气,便起身笑着拉过文娟,一同出门。文娟虽与文慧不和,但跟蒋瑶却是一见如故,因为有后者在,今天早上居然还未跟文慧拌过嘴她拉着蒋瑶的手,一边走一边道:“你说的真有意思,可惜……我们只能听着好玩,却不能亲身经历呢要是我有一天也能到那些什么王府啊公主府之类的地方瞧一瞧就好了。”
蒋瑶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当我真能有那个脸面么?还不是托了郑家姐姐的福?她与表姐最要好,连带的我也沾了光。她有闲心时,便会捎上我,让我也见见世面,认识几位大户人家的小姐。你若真想去,再过不久,路王府便要宴客,京中但凡是有些体面的人家都要去的。你求一求姑妈,便也能跟着去了。”
文娟还未说话,文慧就先两眼发光地拉住她:“你说什么?路王府今年又要大摆宴席了么?是不是宗室王公之家的子弟都要去?”
文怡停下脚步,微微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