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女子款款而入,这女子只给人两种印象:皮肤很白,头发极多。
亓族服装大多短小,并且色彩缤纷,喜欢缀满了五彩的带子。她那晶莹透亮的皮肤比那五彩斑斓的颜色都晃眼,连蓝色的筋脉都清晰可见,仿佛吹即破。
她的头发很丰厚,黑且亮,微微带着波浪起伏的卷曲。吾羲从未见过头发如此浓密的人,浓密的黑发更加衬托地皮肤莹白,眉眼黑白分明,那眼神似乎有钩子,顿时勾去了吾羲的注意,看着她柔和似水的眼睛了,仿佛有水波荡漾,流成漩涡,往更黑更深处流淌。
“亓玉,他还是个孩子!”虞让十分不满地挡在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笑了笑,生硬的大成语带着点狡黠的意味:“只是试试这孩子定性如何。”
玉不去看着这女人,浑身僵硬。虞让道:“钰儿,这是你娘。”
玉不去的脸“噌”的红了,看着这女人,心里怦怦直跳,有些惊奇且雀跃,到底是没有开口叫她。扭头问虞让:“爹,她把吾羲怎么了?”
“没事。”虞让叹息道:“亓族人善异术,常有些盅惑人心的手段。”
吾羲从漩涡里清醒过来,看见那个女人盯着玉不去的脸不住打量。玉不去红着脸,眼神闪躲。
那女人笑了笑:“你的定力,比他们都好……”白玉看着玉不去:“叫什么名字?”
玉不去犹豫了片刻:“本名虞钰,学名玉不去。”
亓玉似有无奈:“玉?这名字不好……”
“钰儿的名字怎的就不好了?钰儿是金石之‘钰’,不是你的玉……”
吾羲攘了攘玉不去:“你们家人相认,这么平静么?”
玉不去道:“那待要如何?”
吾羲想了想,这虞钰的的神态气质,与亓玉别无二致,虞让又是威猛严肃的将军,若是这三人抱头痛哭,好像是挺违和。
虞让道:“儿如今已经来了,你不是说有天大的事要亲口嘱咐她?”
白玉道:“我自会跟她说,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知道就行,与你无关。”
玉不去道:“莫非是……她的意思,父亲才暗中传讯让我来此?”
虞让道:“是。你娘说,你若不来,她不放我。”
玉不去一头雾水:“你是被胁迫了吗?”
“算是吧……”
“好一个颠倒黑白的护国将军!”门外进来一亓族装束的青年,正是那主持篝火舞蹈的男子:“分明是我们救下了命悬一线的你,如今倒反咬一口说咱们胁迫。亓玉,你看我就说大成的人不可信!”
亓玉道:“亓起,你要是想夺回族长之位,只能靠他了,大成人不可信,南夷人,更不可信。”
亓起道:“落落已经去寻子胥箫了,未必就非要他们帮我。”
亓玉道:”只有子胥箫,不成的。”
亓起看着玉不去,目光森冷。
虞让挡在玉不去身前,神色无畏且严峻。
亓起冷笑一声:“现在的你,有什么底气这般轻狂?”
虞让道:“老子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老子始终是老子!”
亓起显然是被激怒了:“你说什么?”
“我说,无论什么时候,我永远是我女儿的爹,老子就是老子!”
“你以为我听不懂你的文字把戏?我们亓族人最讨厌被人辱爹骂娘!”亓起一拳将虞让打翻在地,怒道:“亓玉,你的护国将军只是逞口舌之快的莽夫吗?”
亓玉默不作声。
玉不去不及防备,完全没料到虞让会让人打翻在地,忙扶起虞让,察觉出异样:“爹你……怎么了?”
虞让摆摆手:“小伤,无碍。”
“真是死鸭子觜硬,习武之人,筋脉震碎,算是小伤?”
武者全凭筋脉行功运气,筋脉若伤,内功便无从施展。吾羲伸手去探,虞让体内果然真气不凝。玉不去脸色一僵,拦在虞让身前,瞪着亓起。
亓起冷笑:“又不是我把他打伤的!”
玉不去仍是瞪着他。
亓起道:“我不是你们的敌人……知道夜枭吗?”
吾羲问道:“夜枭是谁?”
玉不去道:“我倒是听过一个叫夜枭的人。去年里,我有一同门师叔,就是被夜枭打伤,现在还没有休养回来。听说此人,总是寻求武学高超的人比武,他有一个十分执拗的做法,功夫诡谲多变,难以捉摸,如果比武输了,他就划破自己的脸,一定会再来比试,直到对方无力还手,才算赢,然后划破对方的脸。跟对方比了几次,就划几道。”
玉不去看虞让的脸,明白了那此伤痕的缘故。
吾羲道:‘那个夜枭,他自己找人打架,输了划花自己的脸,赢了还要划花别人的脸……是不是有毛病?”
玉不去问虞让:“爹,这都是怎么回事?”
虞让道:“我来雁潭的第二个年头,夜枭就找上我了。刚开始,我并没在意他,只当是个急功冒进的江湖后生……”
夜枭是个怪人。他只穿带斗篷的黑衣,盖着大半张脸,用阴测测的眼神看着对手。
他自己有一个规矩:只有死亡才是一败涂地。所以他只要活着,他就不算输。
夜枭一共挑战了虞让七次。
第一次,虞让很快就打败了夜枭,毫不费力,甚至没正眼看他:“别学了点皮毛功夫,就到处招摇现眼!”
夜枭只是划破用自己的刀划破自己的脸,血淋淋地滴下来,转身走了,只字未言。
第二次,夜枭仍是很快败在虞让的长枪之下。
夜枭仍是再次划开自己的脸,不甘心地看着虞让。这一次虞让看到他的脸,密密麻麻满是伤痕。
但让虞让吃惊的是,仅仅三个月,这个后辈的功夫突飞猛进。别人苦练三年也未必有此成效。
第三次交手,虞让还是胜了。但夜枭一日千里的长进,虞让知道这个执拗后生,赢了自己只是迟早的事。
虞让看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多了许多,已不能分辨本来面目:“你为什么一定要赢我?”
夜枭看着他,眼睛里都是兴奋的光芒:“赢是把过去的耻辱变成荣耀的唯一办法。”
虞让点头:“丢了体面,赢了也是输……”
夜枭带着冷笑踉跄离开:“名望加身之后,谁还在意我从前的不体面?只有输的人,再风光的过去,也会沦为笑谈。”
第六次交手,夜枭与虞让打了一天一夜,未分胜负。
月光下,夜枭又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一刀:“这次是我输了。”转个身就不见身影。
虞让知道,下一次,就会是自己彻底地输了。
在七次交手的两年时间里,虞让的功夫并非没有进益,只是和夜枭的神速精进相比,不堪一提。
虞让从未见过有人的功夫能在短时间内,能有如此大的飞跃。
第七次,夜枭取胜,双方都毫无意外。
虞让问他:“你的功夫为什么提升这么快?”
夜枭像是不屑回答一般,将虞让带回国亓族。
玉不去不解:“他为何不报复您,反而将您带回亓族?”
“夜枭是个睚眦必报的人,那七刀,他必会全部还回来。渴望了许久的佳肴,吃的时候当然是细品慢咽。”亓起道:“更重要的是,俘虏了大成的护国将军,这是多么立名立威的事情……他不仅要在所有族人面前划上这七刀,他要杀了他扬名立威。所以他才敢从我这里抢继族长之位。”
“夜枭万万没想到公示那天,众目睽睽之下,巫女站出来说,她用一个秘密换大成护国将军一条命。”亓起看了看玉不去,笑道:“我族巫女人和大成将军居然是老相好,还有个十多岁的孩子……可惜是个男孩。”
“就你话多!”虞让打断他,看向亓玉:“什么样的秘密能换我一条命?”
“枯骨林的密秘。”
“枯骨林?那是什么?”
亓起道:“枯骨林,是亓族人祖辈往生之地,亓族人死后,亲人会为他举办往生祭祀篝火,巫女会将死者的尸身送到枯骨林里化掉。亓族人都相信,枯骨林里有通往黄泉的路,所以在亓族人眼中,巫女是能通行阴阳两界的人。传闻枯骨林中的秘密只有历届守护枯骨林的巫女知道。”
虞让道:“往白了说,那枯骨林不就是坟地,巫女就是收殓师呗!只是,这么瘆人的事,为什么让她一个女人家去做?”
亓起了冷笑道:“你以这巫女,人人都能做?这枯骨林,只有巫女能进得,旁人一概进不得。”
“巫女莫非还是什么天定之人?”
“不错。”
“为什么?那里出精怪了?还能认人?“
“那枯骨林,一直以来都是亓族人的禁地,活人不可进,死人出不来。不论人口牲畜,只要踏进去,皮肉立时就会化掉,只剩下一堆干骨头。只有巫女才能安然无恙地在枯骨林中穿行。”
吾羲听傻了:“还有这种地方?”
“你们现在就在枯骨林里。”
“那我们怎么没化掉?还是我们已经死了?”吾羲掐了掐脸:痛的,死人应该不会痛。
“你们在的这处屋子,是历年巫女所开辟,用来居住的一处地方。”
吾羲出门看去,屋子大概是就地取材,颇为陈旧,也是榫卯楔合而成。屋子倚着一株巨树,团团如盖,周围却寸草不生,只一口巨大的幽井在屋前。周围果然都是树林,树根下是一尺高的茅草,稠密的铺在地上,放眼看去,像一张巨大的碧绿的毛毯。“这林子,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亓起指点着林子里的草丛:“看见那些白色的没?那么些都是骨头!”
吾羲指着亓玉:“为什么她没事?”
“她是巫女。”亓起道:“只要受巫女庇护的人,都会平安无事。”
林外传来一声奇异的鸟鸣。
亓起道:“想是落落他们回来了。”朝亓玉道:“我先回去看看。”
亓玉道:“我送你。”
吾羲看着走入丛林深处:“这枯骨林真的那么可怖吗?”
虞让道:“真的。这就是我被困在这里的原因。之前,她拎了一只野兔进来,不防被兔子挣脱了,那兔子蹦着蹦着就,血肉滴嗒,化成了骨架,皮毛乱飞。”
吾羲愣了愣,朝玉不去道:“你娘这么邪,你慌不慌?”
玉不去却问虞让:“爹,夜枭怎么缠上您了呢?”
“我来雁潭不久,密探传来消息,说‘三七索命’的配药,大多是出自亓族地区的毒草。就去了亓族民居查访,看见一群人欺负一个人。便出手教训了那帮人,那些人指着他,骂骂咧咧逃走了。
我问他,他们在骂什么。
他情绪看起来很低落,说:以后饶不了你,狗杂种,你永远都别想回来!
我说:以后我管不了你。
他说,你功夫很好,以后你就是我的敌人了。
我帮了他,不仅连句谢谢都没,反而恩将仇报了……”
吾羲道:“虞叔叔带兵责任大,理他做什么?跟夜枭三番几次地耍什么呀?”
虞让道:“他对内力的催动和运用,有点像你爹,但我问他和吾昊阳什么关系,他始终不说。”
“我爹?”吾羲喜道:“我爹果然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虞让奇道:“这话从何而来?”
玉不去简略叙述了吾羲三年前的经历,虞让心神不定,沉静了片刻:“你亲眼看见你爹娘的头颅?”
吾羲点头,每当回想起那一瞬间,都觉得悲痛难当。
虞让道:“禹州太守与刘承荫勾结,私吞赈灾粮,被吾昊阳搅乱,但最后赈灾粮还是被私吞了。但为了平民愤,就杀死了吾昊阳夫妇,枭首示众……”
玉不去道:“在帝京的江湖武林大会上,还出现了吾昊阳的刀,据说是孤鹜峰供出来的,但是后来被人夺走了。”
“孤鹜峰?”
玉不去点头:“似乎有不少人暗中注意这把刀。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人利用这刀,在宣布吾昊阳已死的消息?”
吾羲道:“如果是这样,为何三年后才宣布?既然要宣布,为什么用这种隐秘的方式?况且,我爹虽然功夫好。但他在江湖中,并没有什么名声,为什么要公开宣告他的死讯?”
玉不去思考了一会儿:“爹,你看这种方式,像不像江湖上一些秘密组织传密讯?”
虞让皱着眉头沉默了许久:“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