姗姗迟来的向辰子,一袭紫红色轻薄深衣,连正式的罩衫都没穿,头上也是随便地以一根云形簪子将发髻一绾了事,看上去像是宿醉未醒,被人强行叫了起来。
明明已是中年,倒保养得挺好,鬓无霜色、面无皱褶,一双闪亮的眸子,滴溜溜乱转,透着无尽的精明与算计。
他先是看了看效贤堂的惨状,倒也没现大惊之色,依旧淡定地手执脂玉滚,碾着颊边那些可能会出现皱纹的肌肤,一边半带愠怒地开口问道:“何人这一大清早地就在我国子寺里拆房呀?可有工部批文?”
闻此问,众人均不敢接言。
尤其那些险些丧命、惊魂未定的学子们,纷纷斜眼看着世子谈傲和公输鱼,心中暗思:世子身份尊贵,有所依仗,自然是没人敢把他怎么样;可公输鱼却是进国子寺第一日便闯下这等大祸,看来是很快就要被扫地出门了,端的是可惜呀。
公输鱼并未注意周遭同窗们投向她的唏嘘惋叹,只是抬眼瞟向对面的谈傲,就见谈傲也正看向她,如雕刻一般线条清晰的脸上,目光凛冽,眼风如刀,仿佛是在说:公输鱼,今日你可算是成功地招惹到本世子了!
向辰子一眼扫过众人,各家心里的“小官司”,便都收进了他眼底。
“怎么,没人拿得出工部批文?好,既非官家所为,那便是有人造次。说,是谁如此大的胆子,竟敢在我国子寺里这般恣意妄为?!”
众人噤默,竟是公输鱼上前一步,于睽睽注目中,施礼答话。
“禀祭酒,学生公输鱼,初到国子寺,除却寺中明文规则外,一些潜在的规则,并不甚清楚,故而言语不慎,唐突了世子殿下;不想世子殿下竟是如此神武,那绝世神鞭一出,瞬间房倒屋塌。学生这回可真是见识了,日后再不敢招惹世子殿下发怒。学生惶恐!”
——嘿!好聪明的公输鱼!好大胆的公输鱼!三言两语,貌似在恭维世子身份尊贵、神功盖世,细品竟是把全部的责任都推给了世子,同时还暗讽国子寺里有潜在规则。如此一来,祭酒大人若是真的偏袒世子、驱逐公输鱼,那便是当众承认国子寺里真有潜在规则了。
公输鱼这是,既举发了世子,又将了祭酒大人一军。漂亮!
那群被公输鱼救出的学子们,本还在为公输鱼即将被责罚驱逐的命运而倍感惋惜,突见峰回路转,一双双灰暗的眼眸立时闪烁起了光芒。
对公输鱼这番话,学子们是觉得振奋,谈傲可是不乐意了。
他大步上前,自带烈风,刮得公输鱼鬓间发丝轻飏,急切叱道:“公输鱼!适才你使诈戏耍本世子,这笔账还没跟你算完,现在你又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本世子一人!从西境到帝都,本世子也算是阅人无数,倒还真是从未见过你这等狗胆包天之人!”
公输鱼马上躬身现礼,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在下不敢。望世子殿下万勿再发雷霆之怒。”
“你……”谈傲感觉像是重拳打在了棉花上,越是使劲,越是对自己不利。
他哪里想得到,公输鱼的脸竟会变得这么快,刚刚于效贤堂里还是嚣张漫天,现在于祭酒面前便是唯诺恭谨。
此刻,在祭酒眼中,他和公输鱼,这一威一懦,对比明显,反倒更像是坐实了公输鱼刚刚对他的指证,不觉间,竟是又吃了一个哑巴亏。
“好!”向辰子突然喊了一声,像是看明白了什么似的,迈着方步走过来,不紧不慢地绕着谈傲和公输鱼踱了一圈儿。
众人翘首以待,都想看看祭酒大人如何公正无私地断一断,这场尊贵世子对平民学子的争斗,以破解公输鱼暗讽国子寺里有潜在规则这一将军之局。
却不料,向辰子此刻所想的,众人即便想破了脑袋,重新粘好,再想到破,也是万万想不到的——
“好,甚好。既然你二人主动站了出来,那么,事情就好办了。”向辰子眉眼生笑,笑得谈傲与公输鱼,以及周围所有人,皆不明所以。
然后,就见向辰子转身走到那一堆坍塌的废墟边,弯腰捡起半块被星芒灼黑的青石,凝视着,宛如看着仙逝的故旧亲人,哀伤瞬间漫上了面颊:
“我这效贤堂,建于永成开国元年,已逾百载,一石一瓦,皆算得上是文物古迹了。匾额上‘效贤堂’三字乃前朝大儒丘齐老先生亲题,如今丘老遗作在市面上已是寸字寸金;而堂内的桌椅、地板、屏风、展架、灯烛,以及瓷瓶玉器摆件,皆是我耗费了数年的时间,重金从各地收罗来的稀世珍品……百金,千金,万金……一纵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一退六二五,二留一二……”
本以为他是要缅怀故物、伤春悲秋、吟诗赋词,然,越往下听越觉得不对劲,怎就生生地变成了拨弄算筹,桩桩件件都与金银挂上了钩?
瞧着向辰子在那边掰着手指头认真地筹算着,一众学子们个个瞠目结舌:这是文倾朝野的国子寺博士祭酒吗?斤斤计较的市井匹夫也没他这么会算计。
“呃,这样吧。全部算上,你俩赔我三万金,今日事可了。”
——三万金?!就这破草堂?重盖十间都够了。
周圈围观的学子们虽然全都出身高官富贾之家,过惯了挥金如土的日子,可对博士祭酒这般明目张胆的狮子大开口,还是觉得咋舌。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谈傲,更是对钱从来都没概念,但是看着大家脸上的表情,也能感觉出异样。他是不在乎钱,然,他可不想被人戏耍,尤其是在刚刚被公输鱼戏耍掉了一颗牙之后。
“祭酒,您该不是在乘机讹诈于我吧?”
闻谈傲此言,向辰子扯着嘴角一笑。
“怎么?今日事,对于向某提出的私了解决之法,世子觉得不甚满意?那也好办。咱们就将此事拿到殿前,上呈御览,让文武百官来评一评。说不定,百官都会看在定西公的面子上,出良言说好话,帮着世子开脱。到时,圣上休书一封,简单说上定西公几句,也就能免了赔偿了。世子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