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像扯落的梨花一样顺着风飘进窗户。待落在地上,瞬间又融化了,好像从没有出现过。素栀蜷缩着起身关上窗,见庭院里雪像细盐一般随意铺洒在石砖上,黑与白交替,不知是谁染了谁的颜色。
一双鞋面上镶着玉石的黑靴踏上雪地,走了几步停住了脚步。她一愣,抬眼望去。那一身玄色披风的男子如玉树挺拔的身形映入她的眼睛,他并未执伞,任那雪花飘洒在身上化成雪水,润湿他的发丝和衣衫。此刻他正侧头看着其他方向,素栀看着他俊爽的侧脸一时失了神。他始终温和有礼笑靥相待,却又透着强烈的疏离。即使相对,如此贴近,也仿佛面对着耸立着的一道坚实巍峨的高墙。你以为可以靠近,却发现隔阂如深壑,他的内心永远无法捉摸到。然而他身上却有着要命的吸引力,会让你即使知道这是一种飞蛾扑火的游戏,却在他幽深至极的双眸中刹不住脚,沦陷。那双眸,宛若夏夜晴朗的夜空,深如幕,无边无涯,看似空无一物,又仿佛繁星满天。他用他如若春风的怡人微笑掩去所有的无情和冷酷。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刘焕转过头朝她的方向望去。素栀忙掩上窗户,生怕他看见自己的偷窥。过了半晌,她鼓起勇气小心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向他看去。琳琅执着一把曲柄白顶竹伞缓步走在他身侧,置于刘焕头顶。刘焕与她低语些什么,琳琅恭敬地回答着。素栀侧耳倾听却听不见任何。
过了半晌,刘焕举步先走了。琳琅遥遥向她这边走来,素栀忙忙跳回榻上,连头一并捂在被子里。听见门推开了,喊道:“请让我一个人静静!”
琳琅站在门口淡淡回道:“姑娘不愿见琳琅也罢。琳琅传完话便走,王爷说怕姑娘方才没听清,让琳琅转告姑娘,明天随王爷一同前去湖州陪新王妃回乡。”
湖州?他想干什么?为何要她一同前往?素栀心中苦笑,原来对他来说,自己是否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素栀神色一凛,怎么会想到这个词。
难道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自己是谁。毕竟,在那天一个人带着七珠链出现在相府附近,自称家遭变故实在遭人怀疑。素栀想起他后来的一再试探,她却傻傻的没有察觉。难道,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等她一步步走进来?
素栀觉得有些可笑,唤道:“琳琅!我要见王爷!”
门口传来琳琅的声音:“王爷今日入宫面圣,姑娘若有事,明日上了船再说吧。”
翌日。
琳琅为素栀绾了飞凤髻,知道她喜欢素净,没有插上闪亮奢华的金步摇,只用淡青发绳束好斜插上晶莹剔透的云纹羊脂玉瓒。用青螺黛描上淡到极致的笼烟眉,似蹙非蹙,腮上轻抹上妃色胭脂。只是略施粉黛,却是天仙般的美丽,。不似牡丹华气逼人,不似苍兰的娇嫩柔弱,也不似玫瑰妖娆诱人,倒似晚栀的清新秀丽。换上青莲色褶裙,罩上月白刻丝银鼠褂抵御风寒。虽说穿的极是暖和,却不见臃肿,玲珑身段依旧显现出来,婀娜多姿。
琳琅笑赞道:“姑娘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素栀看着镜中的自己,但笑不语。她今天想赌一把,看看老天到底有没有食言。
“琳琅姐姐,为什么那天我告诉你我是祝素栀时,你没有惊讶?”素栀低头若无其事地抚摸腕上的玉镯,漫不经心地问道。
琳琅微怔,随即笑道:“琳琅伺候姑娘快一年了,自然知道姑娘不是等闲之辈。名门之后不足为奇。”边说边在她耳后抹上了茉莉香膏。
“依素栀看,王府中似乎卧虎藏龙啊。素栀没有想到就连我的好姐姐也有一身好武功和一颗冷酷的心啊。”素栀淡淡笑着,兀自梳理着耳边碎发。她藏了这么多久,即使素栀一心与她做知己,她还是隐瞒着她。那……她从未看懂过的刘焕呢。她想看清,又怕看清。
琳琅却正了脸色,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姑娘你不明白,有些事知道不一定就好,有些事不知道不一定就不好。这是琳琅在王府待了十年才明白的。”
素栀想了一瞬,抬头看镜中的那个双十女子脸上竟浮现着会意的笑。看来,琳琅还是明白她的,甚至比她还要明白自己。
“不。”素栀决绝地说道。“为了祝家,我一定要知道真相。即使,这个真相也许我并不想知道。”
辰正。
游龙码头。
长十余丈的游船张灯结彩停靠在码头边,船上是三层的阁楼,层层的楼角缀着大大小小的璎珞和夜明珠,奢华之极,仿佛就是一座水上宫殿。码头上挤满了来凑热闹得百姓,见到这华丽的大船,啧啧称叹。却又多数人在称叹之余摇头谈息的,多少百姓一年的苛税都花在这里啊。
刘焕坐在二楼的窗边,俯瞰码头上肩踵相接的人群,嘴角似笑非笑。随意挥了挥手,仇夜迅速朝甲板上的小差打了个手势,小差又瞬间朝三楼的驾驶室打了手势。游船缓缓驶开了码头,顺着流水驶向了沧江。
素栀站在二楼的长廊上,心下惊奇。虽然现在江面上起了浪,可还是如履平地一般平稳。地上木板一块块相接着,没有一丝罅缝,甚是光滑,素栀碎步走在上面,如同漂移。
拐过长廊,尽头便是刘焕歇息的地方。她叩响了漆金门环,里面传来慵懒的声音:“素栀啊。进来吧。”
素栀已经习惯了他未卜先知的本领,深吸口气,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响亮。素栀踏进屋里,抬眼看见负手立于窗边的刘焕,也看见立在他身侧巧目嫣然的二九女子。她一身茜红,腰段如同水蛇般扭着,斜目睨着素栀,嘴角勾起魅惑的笑。素栀心房骤得一缩,暗自咬着下唇,款款施礼:“王爷万福。”
刘焕浅笑着:“你来得正好,刚想传人叫你来。”
素栀回之浅笑,瞄了眼他身边的艳丽女子。“这位姐姐是……”
还未等刘焕开口,那女子轻笑起来:“我乃是施回燕,燕王妃。不知这位是……”那女子杏眼打量素栀,虽然生的美,却冷淡得很。
“好了,回燕。你先下去。”刘焕淡淡发话了,那女子似乎不依在一旁撒着娇:“回燕在这陪着王爷。”
刘焕眉目一扫,凌厉之光袭来。施回燕纵使心中再不愿意,也不敢再多说半句。愤愤瞪了眼素栀,慢腾腾出了房门,一步三回头,倒怕素栀一口把她的王爷吃了似的。素栀胸口疼得很,却如沐春风地向她施礼。
刘焕冲素栀轻轻一笑,却无往日温暖:“很久没有和你下过棋了。来摆一局。”应该是很久没有见面才对,她心中喃喃。
素栀点头,随他跪坐在矮榻上。还是那水晶棋盘,素栀执白子,刘焕执黑子,白子先。前半局默默无语过去,素栀心不在此,自然被他吞了不少。
刘焕微拢起眉,看一脸漠然的素栀:“有心事?”
素栀隐忍了很久,闻言抬眸抬眸,看他盯着自己欲看到她心底一般,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质问,便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不回答。刘焕以为她吃醋了,笑着:“为了你,我废了两个王妃,皇上怎么也得帮皇室开枝散叶啊。”
素栀对上他的眼眸,他的话语虽是戏弄似的,可眼中光辉却不然。素栀定下心,道:“琳琅有没有对你提起过,我前几天去过于思巷?”
刘焕一愣,黑子落下时隐约有着杂声。“
素栀柔柔笑起来:“我找不见他们,听说我来王府那天他们都死了。我就感叹,朝廷真是灵通,除了我没人知道的地方他们也找得见。可为什么……偏偏那天我只告诉了王爷。”她依旧笑着,却是玩偶一般被丝线扯出来的微笑。
刘焕黑色玛瑙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素栀取了枚白子,果断下在天元。“素栀只想知道王爷是否从一开始就知晓素栀的身份。”
刘焕微叹口气,干脆把手中黑子扔回盒子里:“既然素素知道了,我也直说吧。那日我看见你脖颈上的七珠链便知晓了你的身份。收留你,也并非你长得像故人,而是为了这七珠链。”
素栀听他这么干脆就承认了,倒是一愣。不由苦笑道:“王爷想要七珠链,以您的权势若想要素栀手中的东西,简直易如反掌。为何王爷等了将近一年,而且,对素栀百般得好。素栀不明白,还请王爷指点。”
说话间,已经客套了许多。
刘焕嘴角一如既往的轻轻上扬,阳光透过窗棂斜斜投射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却因他的微笑而黯淡,可那笑容却让她感觉不到任何温暖。他缓缓起身,再不看她,走至白玉几边,兀自斟了杯茶。浓郁的汤色含着泡沫在薄胎夜光杯中旋转,粼粼的碎金般光点刺痛了素栀的眼。
“不妨听我讲个故事。”刘焕似笑非笑着看着她,缓缓说道:“曾经有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发过誓说非卿不取非君不嫁。无奈当时战乱,男的参军去了,女的因为美貌被迫入宫。虽然君主馋涎其美色,却不喜欢不愿臣服与他的女子。所以,那个女子虽意料之外诞下了皇上的子嗣,却并不受宠,受尽**。后来她的恋人立了大功得胜归来,封了大官在京城中耀武扬威。女子深知他们已没有结果,谁料这男子却百般纠缠,求她为他将皇帝强权抢夺过去的七珠链盗取回来,而后与她双宿双飞。女子信了他的话,趁着皇帝酒醉把那七珠链偷来交给了恋人。可她怎么晓得,这七珠链乃是兵权要物。她催促恋人快些动身离开京城,谁知那男子只是利用她罢了。后来女子被抓住后受尽酷刑,却仍不愿意说出恋人的姓名。直到折磨了七天七夜才如愿死去,留下她遭受唾弃的孩子。”刘焕眼中含着一丝隐隐的悲伤,却随即被薄冰覆盖。“那个痴情的傻女子,便是我的母亲。而那个无情的男子,却是你的父亲!”
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你的父亲……素栀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试图找到因为撒谎的不自然,却发现,只有悲愤狠戾还有厌恶。
“不可能!我爹爹不会的!”素栀轰得站起来,跌跌撞撞地下了矮榻,却无力倒在一边,宽大的袖袍拂落了白玉、玛瑙棋子,撒在地上杂乱的碰撞旋转,声声敲在她的心上。素栀记忆的爹爹是个完美的英雄,他平定了当时的乱世,成了权倾朝野的丞相。他对妻子悉心忠贞,对子女慈爱关怀,是个无可挑剔的男子,怎么会像刘焕说的这般绝情。
刘焕侧头望向滚滚东流水:“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这是你的自由。母亲死得时候我便发誓,倘若他们家有女子,我就要让她尝到被爱人欺骗的痛击!”
素栀原来只想听他承认她被利用的真相,不想却引出这样的恩恩怨怨。刘焕的深邃眼中只看见被仇恨燃尽理智,素栀喉中一阵甜腥涌上,泪水不住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晶棋盘上,似乎马上就被凝结成冰了。“你说你都是骗我的,可你的眼神是不会错的。”素栀蓦的看向他,轻轻笑了。
刘焕一愣,极其轻柔的笑了,慢慢走近她:“的确……,我承认,我对你动情了。”他跪在她身边,轻抚上素栀满是泪水的脸颊:“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仙子呢?”
他看着那清澈眼眸中涌起的迷蒙水雾。
轻轻将她的发簪抽出,一袭乌亮的比丝绸还要柔顺的青丝倾泻而下。他的手埋入她的发间,拖住了素栀的后脑就吻上她咸咸的嘴唇。
素栀拼命挣扎,却逃不开他的钳制。从前这样甜蜜的举动今日却让她如此作呕,素栀狠心咬下。
刘焕吃痛放开她,伸手摸上嘴唇,竟是一手鲜血。他瞳彩浓重起来,笑了起来:“不过,本王在美人和天下之间还是喜欢天下。”
素栀坐在冰冷的地上不住的喘息,胸膛上下起伏得厉害。她不理他,自顾自站起来,理好袖袍就往外走,她不想看见他,永远不想。
就算是颗棋子,她甘心被他利用。可他对她所有感情都是因为他所谓的报复。她真的不敢接受,也许琳琅说的是对的,她不该知道真相的。现在,她只有离开。
刚刚走到门口,又听他扬声道:“还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
素栀不想听,径自向外走。他却沉沉说道:“相府灭门,也是本王的手笔。你的好父亲,就是被本王亲手诛灭的。”
晴天霹雳!
素栀脑中一片空白,她缓缓转身,茫然地看着他。刘焕站在逆光处,她看不清他的脸庞,只看见那冷峻的身影,只听见他话语中报复的畅快。
枕边最亲密的爱人竟然是自己血海深仇的杀父仇人!她怎么能忘了惨死的亲人,还与仇人调笑言欢?原来,一切都是刘焕设计好的,他耐心的等待着真相大白的一天,看着她遭受没顶的打击和痛苦。不可饶恕!
素栀忽然疯了一般冲向刘焕,伸手抓住案几上的簪子便向他刺去,是她眼瞎,爱上了这样的人,今天,她要亲手报仇。不成功便成仁!只是还没有触到他镶着金丝的衣角,颈间却传来一阵麻痛。意识缓缓模糊,她竭力抓住刘焕的一角,却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只记得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眸。那样冷,冷得让人胸腔凝结成了冰。
“啪!”玉簪落地摔成两截。
仇夜恭敬半跪着:“王爷,属下来迟。”
刘焕冷着眼看着倒地的素栀和一地狼藉眉头拢起。“把她带到仓库里。要怎么样随她便。”
仇夜一愣,看王爷眸中浮着薄冰心思重重的样子,不敢多言,小心抱起素栀离开了。
待素栀转醒已是未中,她环顾四周,竟是空弃的仓库。想到昏迷前的一切,泪水不住流下。她从没有想过,老天如此不眷顾她,她的所有愿望老天一一食言。她罔对她的哥哥,爹爹,娘亲和祝家所有人。她早该想到,刘焕既然会杀翠屏,那他和灭门之事就脱不了干系。为什么她这样愚钝,被甜言蜜语冲昏了头吗?他的所有许诺,他的所有言行都是为了报复,自己却心甘情愿跳进火堆,背上不孝的名声。若是爹爹他们泉下有知,会怎样看待她?看来,她必须主动赎罪才行。素栀想到这里,看见外面汹涌的江浪,顿时下了决心。
既然刘焕目的达到了,既然他负了她,那么那些曾经对他的爱恋也就至此烟消云散吧。她一个小小女子,怎么敌得过他?那么她就化为厉鬼日日夜夜折磨他好了。
万念俱灰的素栀从窗户翻了出去,再没有任何眷恋地跳入了滚滚沧浪中,瞬间被浪花淹没……
刘焕头痛欲裂,还没有用午膳就歇下了。施回燕听闻那个女人被王爷关起来了,心中得意得很。又听说王爷身体贵恙,忙去看望,却被刘焕一声暴喝赶了出来。
一直到申时才懒懒起来。刚打开门就见仇夜半跪在地上。
“怎么了?”刘焕见他似乎跪了又一阵儿了。
“王爷,祝姑娘跳江了。”仇夜见刘焕没有反应继续说:“约摸在一个时辰前,估计现在已经……”
刘焕双眸微眯,一言不发上了甲板,望向宽阔的江面,白花花的浪花激起千层,将行船的痕迹迅速湮灭。前几天刚下过雪,江水一定冷得要命,像她这样的身子,就是单泡上一柱香时间,半条命就没有了。她就这么死了?
“为什么不救人?”半晌刘焕缓缓问道。
“王爷说要怎样随她便。属下见王爷正在歇息,不敢打扰,也不敢贸然决定。”仇夜回道。
刘焕冷哼道:“仇夜的胆子何时这样小了?罢了罢了,就随她的愿吧。”说完,再不看江面,回了屋子,不许任何人进来。
光滑的地面上,两截玉簪格外明显。刘焕俯身拾起,却不小心被那切口滑破了手指。殷红的血流到了玉簪上,玉色纯洁无瑕,红色妖艳诡异。
为什么,明明如愿了,心里却这么不畅快呢?那个祝素栀就这么离开了?
夜里江风很大,刘焕喝了些酒,几分醉意的上了甲板。风带着刺骨的寒冷扫过他的脸颊,绣着暗色火龙纹的玄色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眺望沧江两岸的在夜色中忽明忽暗的灯火,失了好一会神。刘焕,你做得对,你没有错,无须自责后悔。你和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们的相知本就是一个错误。既然她已经走了,就不要留下关于她的东西,最好在他开始怀念后悔之前就把她彻底忘掉。刘焕如是想着,不住地颔首。
那个衣袂翩翩的男子迎风而立,任夜风撩开他额前的发,露出那双神情难辨的眸子。漫漫长夜,离天亮还早呢。看来,还要再饮一壶佳酿才能打发这难寐的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