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魔头察觉到了风吹草动, 已经跑了。”
和宋颜会和时,江文景冷淡说出这件事,神色并不好看, 宋颜惊讶道:“怎么会?他居然也会……”
他们料定了血月临空之日,衡暝君就算再虚弱, 一旦被挑衅, 也一定会选择出手, 这魔头就是个疯子,宁可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谁知道他居然跑了?
闻风而逃?害怕了?认怂了?
“不对。”宋颜想到什么, 又不解道:“我们有备而来,时间有限, 错失这个时机, 或许这魔头便会藏起来, 等这七日过去后再出现,到时候再想对付他便难上加难……江兄为何不出手拦住他?我们二人联手, 加上法宝,未必没有胜算。”
江文景眉目沉凝, 冷淡道:“这才第一日,等再过几日, 他会更虚弱, 不急。”
“他逃不掉的。”
宋颜欲言又止, 总觉得江文景有些不对, 但还是作罢。
江文景走出屏风,在这空无一人的温泉暖池边走动,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陌生又熟悉。
江文景停留在方才白秋坐的地方, 垂目看着玉台上溅起的水渍,那二人缠绵亲吻的模样似乎还历历在目。
“白秋。”他低喃,唇齿间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白秋,白秋。
他似乎有些明白为何青烨失忆之后,会放弃唐棠,喜欢上这个女人了。
她的确是有从前唐棠的影子,那种熟悉的感觉极为强烈,但又说不上来,但也并非完全相似,这个白秋甚至比唐棠更要明媚肆意,唐棠从前看似活泼,但江文景知道,她过得并不快乐。
唐棠从前喜欢的是这魔头,但一切从来之后,唐棠满心满眼只有他。
他已经得到了唐棠。
等到再灭了这魔头,一切便结束了,世人只会知道唐棠是他的道侣,再也无人知道,唐棠与那魔头之间有何羁绊。
她只是他的。
宋颜在一边惊讶地看着他,江文景垂目收敛了神色,转身淡淡道:“走,趁着这魔头躲起来,正好去与诸位掌门商议一下剿灭魔修之事。”
他走得毫不留恋,背影却透出一丝仓促狼狈,宋颜一头雾水地跟了上去。
这几日,青烨的情况还在继续恶化。
他一开始还会老实地睡在白秋身边,抱着她入眠,但一夜之后,白秋发现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漆黑明亮的眸子已经失去了焦距,被一片血色取代,手凉得如冰碴子,她只是碰了一下,便冻得对着手指哈了哈气。
他便主动和她拉开了一些距离。
白秋一下子慌了,拿被子裹紧青烨,抱着他道:“没事的,没事的,只是凉了一些,要不我们去烤火吧?”
他被她紧紧抱住,干瘦得只剩下骨节的手指微微蜷起。
“还有六日。”他说:“每一天,我都会变得更可怕,会丧失视觉、听见,肌肤一寸寸腐烂,骨头慢慢断裂……”
白秋没想到会这样,吓得说不出话来,捂着唇看着他。
他勾了勾唇角,语气淡得仿佛是在说别人的痛苦,又慢悠悠地微笑道:“然后,我会逐渐尝到死的感觉,不过再怎么濒死,我都死不了的,谁也别想杀死我。”
“到了第七日,我便会如同死尸,看不见,听不见,甚至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挣开她的手,又抬了抬下巴,冷淡地嗤笑一声,“不过,这也只有七日罢了,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就算沦落至此,那些人也不是我的对手——”
话音还没说完,白秋的眼泪便啪嗒一声,落在了被褥上。
紧接着,又是好几声“啪嗒”声,豆大的泪珠子顺着脸颊滚落,瞬间洇湿一片被褥。
她哭了。
青烨的话戛然而止,微微瞪大眼睛,盯着她,得意轻蔑的神情就这样僵在了脸上。
“小白?”
“你有病吗!”白秋猛地抬头,狠狠地瞪他,眼底噙着泪水,边哭边抽泣,忍不住又大声骂他:“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对你而言,不死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吗?明知道自己会这样,为什么不好好养伤?你若一心求死,那你自杀便是,又何必折磨自己?”
她第一次这么失态,嗓音又大又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
青烨第一次被她吼,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你不知道我很担心你吗?你明明知道,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真的没有办法……我……”白秋的嗓音越来越哑,说到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又大声地打了个哭嗝,扭过头去。
她心疼他啊。
白秋越想越气,越气越想骂他,可一转头,又看见他这凄惨的样子。
她只能这样哭。
白秋抬手抹了抹眼泪,死死地咬紧下唇,一边难过,一边粗暴地用被子将他裹得更紧,甚至一把蒙住了他的头。
青烨没动。
气氛有一瞬间的僵滞。
许久之后,她听见青烨低声道:“小白,别哭。”
“我……”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能气哭她,他也不是故意要刺激她的。
他只是想说,自己很强,强到即使到了第七日,他也不会真的死掉,虚弱只是维持七日而已,他很快就能恢复如常……但看到她这样,他发现他弄巧成拙了。
她听不得这些。
她在意的不是他会不会死,漫长的生命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如果死对他来说是解脱,她也许并不会无法接受。
她在意的是他会疼。
青烨不会安慰人,也从未哄过谁,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哭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用沉默表达自己的关心。
白秋低头,看着手腕上他为她夺来的镯子,用力呼吸着空气,努力平复着心情,过了许久,她擦掉眼泪,抬眼看向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所以,这几日,你有何打算?”
哭也没有用,怪他也没用,她只能努力想办法,在这段日子里陪他度过。
青烨的睫毛颤了颤,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许久,他说:“我没有别的打算。”
白秋皱眉,“不可以回魔域吗?”
他摇头,眼底闪过一丝戾气,“众魔驻扎此处多日,一旦我离开,便会被那些宗门趁虚而入,多日经营功亏一篑,我还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他已经决定要好好疗伤,为了治好身上的伤,他的第一步,便是逐渐蚕食这些宗门。
白秋也没有迟疑,非常干脆地跟着点头:“好,那我陪你。”
“你要留,我也陪你留下,这里的魔修各个修为高深,虽然没有你强,但也不是很好对付的。”白秋思索着道:“然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能逞强,倘若遇到难缠之人,一定要跑,不要恋战。”
“这段时间,你别想甩开我,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她一字一句,无比坚定地对他说。
他抿起唇,显然是不太情愿,“我的魔气会控制不住,对你不好。”
白秋:“但我有法宝傍身。”
青烨又说:“我……之后几日的样子,不适合被你看到。”
如今就哭成这副模样,他可以想象她日后的难过。
其实这只是挺一挺就过去的事,血月临空千年也才有这么一次,无关痛痒,没必要给她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白秋又瞪他,反问道:“那我若不在你身边,万一有人对付……”她原本想说“你”,想了想,又迅速改口道:“万一有人对付我呢?江文景又把我抓走呢?谁来保护我?”
“你不是说即使你沦落至此,也没人打得过你么?”她冷笑道:“那你就保护我好了,还是你已经弱到根本保护不了我?”
“……”他一噎,无辜地看着她,眼底是深深的无奈。
头一次对她这么没辙。
但又生气不起来,也不忍心凶她,其实对他而言,把她关在最安全的地方七日,对他来说才是最无挂碍的。
青烨挣开被子,伸手撑在她身侧,柔软的唇压向她的眉心,带着冰冷的触感,刺得她微微瑟缩。
“好。”他说:“我保护你。”
即使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他要保护的人,也永远不会出现任何差池。
后来几日,青烨便让白秋贴身照顾着她,只是带着她藏身到了地下深处的密室之中,以结界护卫着四周。
他日渐虚弱,白秋即使站在他的面前,他也很难看清她的样子,白秋便忙前忙后地照顾着他。
为了不让白禾也被牵连,她让魔修把白禾送回了天照城,有玄狰坐镇天照城,魔域至少是安全的。
玄狰近日似乎也察觉到了天象的异常,据说他很着急,想要不顾青烨的命令亲自赶来,但他伤势未愈,还不如留在魔域,青烨没答应他的请求。
“青烨?”白秋拿着花洒,在他眼前晃了晃,没有得到回应,她便放下花洒,用帕子擦了擦他眼角的血迹,低声在他身边恨恨道:“想把你现在的样子画下来,你知道你有多丑吗?”
“不可一世的衡暝君也有这一天。”
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青烨乖乖地靠在床头,感觉到了她的作乱,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白秋忍着手腕上刺骨的冷,低头捂了捂他的手,絮絮叨叨道:“这么凉,你这哪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死人也没见你体温这么吓人啊,又不是被冷冻了。”
他现在真的好乖啊。
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让他趴着就趴着,让他坐着就坐着,她喂水他就顺从地下咽,随便她把他翻来覆去地折腾。
捏耳朵,捏脸颊,甚至扒掉衣裳,他都一动不动。
只是偶尔会给她一点回应,是无声的安抚。白秋知道他不是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他只是太难受了,无暇应答她,他提前跟她说过,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这段时日,她还做了一些功课。
她了解到,他的体温之所以会这么冰冷,是因为他从前为了增长力量,太过不择手段,直接将混元玉融入了魂魄之中,让混元玉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这混元玉便是极为阴寒之物,寻常人即使是简单的触碰,都有可能被冻结魂魄致死,他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还能活下来,大概是因为他是天生仙藤,修为高深,但凡资质再弱一些、修为再低一些,都是自杀的行径。
强大是有代价的。
但他如果不变强,强到让那些人闻风丧胆,他大抵也活不到今日。
白秋拿帕子绞了水,慢慢搽干净他的手指,他最近还老是在流血,身上没有伤口,可血却从肌肤里渗透出来,触目惊心,白秋时不时要帮他清理一下,只是他摸起来跟冰棍似的,白秋实在是不方便。
帕子擦拭着血迹,水触碰到他手指的刹那,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了一层薄薄的霜,白秋看得目瞪口呆,只好作罢,用一层接着一层的被子把他裹起来。
“算了。”她说:“脏了就脏了吧,不过,你的血有毒,我不能贴着你睡了。”
她离他坐得远了一些,又拿起一床被子,裹紧自己,有这个活的自动制冷机在这里,她感觉自己在吹空调,冻得打了个喷嚏。
把自己团团裹成了粽子,白秋又无所事事地瞄向青烨,又看到他眼角流出了血,连忙跑过去擦。
这才第四天啊……
白秋数着日子,度日如年,她已经有些想象不出来接下来的几天,他又会是什么可怕的样子了。
但她不会再难过了。
难过也没有用,与其害怕,不如坦然接受这个样子的他,反正他是可以好起来的,她连悬崖底下的白骨都看过了,这又算什么呢。
只是一个人时,白秋还是忍不住会后悔。
她多么希望自己一开始学的是剑修,这双手,不是炼丹的手,而是一双拿剑的手。
一双可以保护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