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缸裂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醒耳。
李忠痕正在三楼搂着一摞纸,在灯下一遍又一遍地查看收集到的程清河的身体数据,这一听见声音,不由得站起身从窗户上往下看了看。
这两天把这方圆十里掘了三尺都不见程清河的影子,以至于他听见一点动静就要起身去查看一下,但是找到现在,即使他再怎么捶胸顿足也不得不接受这一医学奇迹已经丢了的事实。
下头乌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叹了一口气,摘了厚重的眼镜,倚在窗柩上望着远方出神。
他的额下胸骨突出,两鬓灰白,只着裤衩的两条腿上皮肤疲软有斑,这些时刻都在提醒着他,他已经不年轻了。
“哗,哗啦~”
突闻有细微的水声传来,李忠痕神情一凛,倒不是知晓了程清河就在下面,而是担心有偷或是有盲眼的鸟蛙误入了他的缸,坏了他的风水。
他又拾上眼镜,拿了小手电匆匆下楼。
手电所过之处皆无异状,直到走近一只大水缸,他的脚尖触到了乌黑的水迹,恶臭扑鼻而来,他沿着水迹照过去,看到了原本好好的大缸裂了几道裂缝,这水就是从缝里流出来的,上头种着的荷叶已经枯败,软趴趴地搭在缸沿垂向地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大吃一惊,三两步跨近,发现缸后还有一大滩水渍和一排脚印。
脚印穿过一道掩着的小门,向外头蜿蜒而去,他急忙跟了过去。
门后是一条回廊,最外头的一道墙是他来之后造的,为了防偷,特意造了足有三米之高。这一手电光扫了过去,就对上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单看这真纯带着空灵的眼睛,令人一望就觉透体清凉,想来这绷带下的面容也该不差。
程清河注视着他,不得不说还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刚刚的这一遭虽然让她的皮肉有所恢复,但是她发现自己的全身都充满了用力过度后力竭的虚脱感,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恢复,少了刘老四的帮助,她根本走不出多远。
确然是,她……
李忠痕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不由得瞪直了眼睛,虽然相信冷硢说的话,但是乍一看见伤的这么重的人居然还能下地行走,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奇迹啊,这简直就是奇迹!如果他能够揭开她身上的秘密,那么,那些无法援救的受到致命伤害的病人,甚至想得更远一点,人类无法抵抗的生老病死的规律都有可能被打破!
这大概就是作为一个医者的巅峰了!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却见那全身绷带被染得黑泥人一般的程清河缓缓垂下眼睛看了脚边的大黑洞一眼。
他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心底升起了不详的预感,糟!
“别,别,千万别跳。”我不会~他指着道。
“噗~嗵!”
李忠痕叉腰扶额,无法,只能跑近捏了鼻子也跳了下去,猜到该是冷硢的那帮手下寻人的时候给他下水道的盖子给掀了,不由得一阵咬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臭小子们!
下水道里的水淹过了膝,但是不怎么脏臭,程清河扶着墙顺着路走,时不时有树枝阻道,这一路走得她气喘吁吁,她有过在暗无天日的地窖生活过五年的经历,黑暗的环境倒也不影响她的视力。
后头手电光乱晃,水下冰冷,他打了一个哆嗦:“你听我说,我绝对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小小地研究一下你身体的情况,我有很大的可能治好你的病,作为我余镇最权威的医生,我有着无比严谨的科研精神,请相信我……”
李忠痕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嘴里还一本正经嘚啵嘚啵个没完,完全不见白日的高冷范儿,见前头木乃伊充耳不闻,他一咬牙,鼓足力气追了上去,一时大裤衩和水滴同飞溅。
这一番动作下来,身上的绷带有所散落,听闻后头水声渐近,程清河四下打望一眼,见腰间那么高的壁上有一可容一人进去的洞,便爬了进去。
李忠痕终于看见了她的身影,又是大喜过望,却见她一头扎进了一个小洞里,他连忙过去伸手进去捞,肩膀抵在洞口上有些刺痛,却只摸到了一截转瞬即逝的绷带。
“唔。”他卸下了全身的力气,滑坐在了污水里。
大喜大悲,他经历的这一番大喜大悲,不由得捂住脸呜呜哭出声来,另一只握着手电的手搭在膝盖上垂着,手电光照着不大清澈的污水摇摇晃晃。
程清河听见后头啜泣的声音不由得一顿,停止了艰难的挪动。
小声的呜咽声变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嚎啕大哭。
像极了,像极了刘老四……
李忠痕自小热爱医学,国外重点医校学成归来时可谓一时风头无量,但是他不擅钻营不献媚,为人古板不知变通,人往交际就变成了他致命的短板,后来被他同期的学友排挤到了小小的余镇才算顺心了一些。
但是最悲惨的不过是英雄白头、美人迟暮,从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走到如今垂垂老矣,饶是他空有一身才能却无用武之地……
哭,该哭!
却在他泪眼朦胧放纵投入地嚎哭的时候,身边的水面荡漾了一阵,一双手轻轻抚住了他的脑袋。
他一愣,哑住了一般。
“别哭了。”她说,声音低沉带着嘶哑,就像是一把用钝了的锯子在拉扯。
细听之下还有一丝几不可探的无奈。他微抬起头来,神情怔忡。
……
头顶灯光大盛,照得实验室里亮如白昼,原本毁坏的实验设备已经被收拾齐整和补全,冷硢自是做了一回冤大头。
程清河被抱坐在白净得一丝不苟的手术台上,静静低头看着身前颤抖着的揭着她身上绷带的手指。
绷带下的身体,将是一丝不挂。
这时的李忠痕已经收起了崩溃的情绪,就像是一个孩子终于心满意足地从程清河那里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带着微微的羞赧和激动,咳~一个老爷子~
但毕竟,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