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在上海有皇帝出没!(下)
面对陈子龙和夏允彝的愤怒指责,张溥表现得非常淡定,差不多是摆出了一副“唾面自干”的架势,一直等到这两位松江名士骂得累了,张溥才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低头一揖,态度十分诚恳地说道:
“……诸位,自从鞑虏屠戮江南以来,张某也自知是引狼入室,铸成大错,虽百死而莫能赎其罪,早该一死以谢天下。然而,我太仓张家五十余口人,眼下也尽数死难与鞑虏刀下,连宗祠祖宅都皆被付之一炬!此等血海深仇,若不能报,张某实在枉为人子,纵然魂归地府,也无颜面对张家列祖列宗!”
他表情沉痛地如此说道,而陈子龙和夏允彝在得知张溥全家亦遭清军屠杀之后,也不由得表情缓和了一些。再接下来,张溥却猛地话锋一转,“……虽然眼下虏骑猖狂一时,幸而我大明尚有圣天子在位,必能笼络士绅,再立朝廷,驱逐鞑虏,还江南一个朗朗乾坤!还请皇帝陛下出来,见过松江众臣!”
紧接着,一位身穿明黄龙袍的年轻人,便神态木然地走了进来,让室内的诸位官绅一时间都惊呆了。
被张溥和沈廷扬带来的这位年轻人,自然就是之前南京东林党拥立的永和皇帝朱以海了。
当崇祯皇帝的兵马攻入太平府,逼近南京的时候,打探到消息的朱以海,立刻就效仿昔年建文皇帝的故智,带着一个亲信老太监剃了光头换上僧袍,悄悄出宫潜逃民间,一路往东出奔。不料才出逃了短短数日,这位倒霉的永和皇帝,就在路过镇江金山寺,准备挂单借宿的时候,被偶然经过的张溥给认了出来!
于是,以为奇货可居的张溥,立刻就带着几个强壮健仆,把朱以海给软禁了起来,准备等到光复南京之后,再把这尊傀儡给重新摆上去。谁想到时局变化无常,虽说崇祯皇帝的讨伐军确实是溃败了,可从北面请来的大清援兵也不肯再走了,而且皇太极还另立了少福王为弘光皇帝,作为大清八旗统治江南的傀儡。
如此一来,张溥手里控制着的永和帝朱以海,顿时就成了一块烫手山芋。眼看着镇江这边的情况越来越不妙,成千上万的清军源源不断地渡江南下,到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又听说了清廷决议在江南跑马圈地、尽贬百姓为奴的空前噩耗,终于明白自己这一回究竟干了些什么的张溥,顿时忍不住后悔莫及。
只得大错已经铸成,再后悔也晚了。张溥只得赶紧裹挟着朱以海逃出镇江,企图返回太仓老家,动宗族势力,并且联络同僚好友谋划对策。结果一行人才走到江阴,就被清兵给围困在了县城里。之后又经历了一场持续十余日的江阴攻防战,直到清兵后撤,沈廷扬水师船队抵达,张溥等人才得以脱出樊笼。
搭乘沈廷扬水师船只东返的路上,张溥去了一趟太仓的自家宅邸,却只看到一片被烈火焚烧殆尽的残垣断壁,还有挂在门外树上的累累尸骸……于是,悔恨至极的张溥,亲手收敛了家人的尸,跪在家宅废墟之前痛哭一场,便带着永和帝来上海投奔徐光启、孙元化等人,想要再次开创一番局面。
另一边,面对着不请自来的张溥与永和帝,徐光启等人先是惊诧莫名,随即便看出了其中的巨大意义。
要知道,如今江南的明朝残余势力,那些从来眼高于顶、一毛不拔,以为天底下就数自己最大的地主缙绅们,此时终于被清军血淋淋的屠刀给彻底惊醒了,到处都在热火朝天地募兵备战,策划抗清。但问题是,由于找不到一块有足够说服力的招牌,各路抗清力量全都一盘散沙,形不成一个凝聚核心。
针对这样的情况,各位大佬们已经开始在设法串联结盟,但具体推举何人为主,却又成了一个大难题。
如果有一位大明皇帝作为招牌,那么就可以顺势重建朝廷,让江南缙绅的抵抗力量变得“正规化”了。
虽然永和帝朱以海这个招牌不够正宗,含金量比较有限,但总比没有来得好吧!
于是,在互相商议了一番之后,上海县维持会的众人便集体上来迎驾,向朱以海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然而,面对着堂下群臣毕恭毕敬的山呼朝拜,“永和皇帝”朱以海的心中,却只有一声幽幽的叹息:
“……唉,这等给人做牵线木偶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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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七年二月二十五日,永和帝朱以海现身上海,宣布重建大明朝廷,任命深孚众望的退职大学士徐光启为内阁辅,前登莱巡抚孙元化为兵部尚书,跟着徐光启从北京一起出海南逃的黄道周为内阁次辅兼吏部尚书。又“破格提拔”了(其实不过是承认现实)绍兴名士张岱任户部尚书,桐城名士方以智任工部尚书,松江名士夏允彝、陈子龙任兵部左右侍郎,徐孚远任刑部尚书,沈廷扬任礼部侍郎兼水师提督。
至于带着永和帝一起来到上海的复社魁张溥,虽然因为引领大清兵马渡江“救援”南京的缘故,让江南那些被杀惨了的缙绅士子们恨得咬牙切齿,甚至被认为是死有余辜。但此人毕竟声望极大,人脉甚多,如今又有“迎回帝驾”的大功,再加上张溥的全家同样惨遭清军屠杀,可以说是遭了报应,所以大家最终还是看在眼下乃是用人之际的份上,勉强原谅了他的罪责,捏着鼻子给了他一个礼部尚书的官帽子。
明末的江南士林,固然有着整天空谈高调、厚颜无耻的一面,但同样也有着另一套比较务实的潜规则。那就是,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你是个“能人”,那么就能够在地方上享有相应的地位。
通过清军的屠刀,东林党内的嘴炮专家或者妄想狂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这些家伙不论人品好坏,基本都还算是能做事也肯做事的。所以这个重新建立的永和朝廷,在效率方面倒是比原来强得多了。
随着永和朝廷在上海的再次建立,尚未被清军占领或屠戮的江南各县缙绅官宦顿时有了主心骨,纷纷群起而响应。只过了短短半个月时间,这个草台班子似的朝廷,麾下的兵力就已经号称十万之众。
不过,徐光启和孙元化等人都很清楚,他们眼下的情况并没有看上去这么乐观。先,光是从这支军队如何从无到有的过程来看,就不难现,这绝对是一帮再典型不过的乌合之众军械简陋,素质低劣,士兵和军官都基本没有作战经验;其次,上海的小朝廷对名下的绝大部分军队都没有真正的约束力,因为他们其实都是各地缙绅招募的私兵,只是在抗清这杆大旗的号召下,松散地汇在一起。
总的来说,这些人之所以会投奔上海的小朝廷,大多数只是为了抱团求平安,少数是为了求取荣华富贵。所以尽管聚起来很快,但如果一旦出了什么岔子,那么一哄而散甚至倒戈叛乱也是易如反掌的事。要驾驭这样一支乱七八糟的乌合之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带来的麻烦甚至不比对手少。
想要把他们改造成一支真正合格的军队,需要相当多的时间和努力,并且未必能够成功。
所以,上海的永和帝小朝廷刚刚成立,就不得不滥施赏爵,封了一大堆的空头官衔,用于安抚人心。
除此之外,虽然打着抗清义兵的旗号,但这些乌合之众从来都不是一支仁义之师。在没有一个稳定的后方提供给养的情况下,他们不打家劫舍就根本无法活下去。而且花了大价钱办团练乡勇的地方缙绅们,肯定也希望通过劫掠民间的办法,把自己投入军备的本钱都给赚回来于是,传说中残暴无比的清军尚未杀到,各路仓促拉起来的明军,就已经把所在各地闹得乌烟瘴气,给江南百姓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更要命的是,除了上述这些麻烦之外,徐光启还现他必须面对一个更可怕的难题:饥荒!
随着大清八旗在江南各府跑马圈地工作的6续展开,以及对苏州等地惨无人道的血腥屠杀,江南西部各府县的百姓都成了惊弓之鸟,纷纷拖儿带女、扶老挈幼地往唯一还算完好的松江府涌进来,一时间居然导致松江府的总人口急剧膨胀到了三百万以上!
这实在是一个相当可怕的数字,虽然松江府和后世人口千万的魔都上海坐落在同一位置,但明末的松江府可没办法解决那么多人口的衣食住行。甚至光是粮食一项就存在极大的缺口尽管长江三角洲乃是极为肥沃的鱼米之乡,可作为明末资本主义萌芽的诞生地,以棉纺织业而闻名的松江府,原本就已经高度城市化,需要从外地大量输入粮食才能维持。如今因为战乱导致粮食进口渠道中断,本来就已经是坐吃山空,如今因为这场难民潮,又进一步涌进来那么多张吃饭的嘴,登时更是雪上加霜!
按照最悲观的预计,因为松江府存粮在一个月内就将全部告罄的缘故,很可能清军还没有从西边打过来,一场由饥荒导致的全面民变和军队内讧,就能让这个弱不禁风的小朝廷毁于一旦!
虽然眼下整个松江府的文武官宦、缙绅大户,都很清楚时局危急,每个人都必须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否则若是让清兵打进了松江府,或者爆了饥民造反,那么他们每个人都没有好果子吃,所以极为难得地实现了团结一致。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使他们愿意打开仓库,粮食的数量依然远远不够。
毕竟,眼下这个永和朝廷的版图,比去年还要小得多。即使拿着再多的银子,也没地方去买东西吃。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一直颇受白眼的张溥,便又一次站了出来,抛出了他的“联髡御虏”之策:
“……眼下鞑虏和流寇祸乱长江,湖广粮米已经无法获得。而澳洲髡贼如今占据广东,又新得浙江沿海数府膏腴之地,还跟南洋各国通商贸易,想必手中掌握的稻米颇多。若能与之和好,必然可以购得不少粮米,如果能够与之结盟,借用其坚船利炮,联手对抗清兵,就更可解我朝燃眉之急……”
此策一出,当即招致了讥笑,“……张天如!你忘了你上次借江北鞑虏的兵马,结果害得江南一片尸山血海了么?怎么如今却又要勾结澳洲髡贼了?莫忘了这两家外夷皆是一丘之貉,同样贪图我等的田土啊!”
“……咳咳,至少这澳洲髡贼只要地,不要命,而满清鞑子却是既要地又要命啊!”
刚上任没几天的内阁辅徐光启,咳嗽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对众人如此说道。
“……诸位,眼下不是什么讲究朝廷体面的时候,这办法确实应该试一试,如今这局面,大明江山已经只剩了弹丸之地,而鞑虏的大军就近在咫尺!就算那澳洲髡贼对我朝包藏祸心,我等的下场再坏又还能坏到哪里呢?当然,所谓能者多劳,此次出使髡贼的事情,就让张天如这个礼部尚书亲自带队出行吧……”
于是,就在这一年春暖花开,或者说青黄不接的三月初,礼部尚书张溥踏上了前往杭州的旅途。
而另一边,我们的主角王秋同学,和华盟各个加盟共和国的移民事务特派员们,则坐着杭州的凤凰山庄凉亭上,用望远镜俯瞰着远方浩浩荡荡的难民队伍,并且忍不住连声叹息,“……这可真是为渊驱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