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来去匆匆的“义士”们
而另一边,那位二次出使贼营的老书生,刚才当真是被秀才公高玄这个小年轻的鲁莽冲动给吓了个半死,直到回杭州城的路上,还在不住地埋怨着:“……那几个髡贼一看就是粗鄙无礼、脾气暴躁,你又何苦去挑衅这群天杀的粗坯!万一惹得贼人恼羞成怒,我等这一回岂不是羊入虎口,枉自断送掉性命了?”
“……呵呵,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嘛!这世间哪有天上掉下来的功名?我等既然得了知府大人保举的功名,自然就得知恩图报,为大人奋勇效力!何况前辈您难道看不出来,这髡贼和他的手下分明不是一条心?连个手下都约束不住,可见此贼果然是在那髡宋朝中受了排挤,被配出来充军的!古人诚不欺我也!”
秀才公高玄不以为然地笑道殊不知这知府大人保举的功名,若是放在太平年景,那倒是打破头也要争一争的,可眼下这大明的功名跟催命符也差不多了,一旦杭州城破,身上有功名或许反而更麻烦。
“……哼,那为何你纵然拿出封王之赏?亦不能打动此等狼子野心之辈?”老书生冷哼一声。
“……还不是怕控制不住手下人!此等贼子,只要知府大人肯许以重利,何愁不能让其倒戈?”
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高玄冷笑一声,不再与那个老书生搭话,自顾自往那家青楼去禀报知府大人了。
只是刘知府的自我感觉,却不如高玄那么良好虽然他的情报渠道同样不太灵通,但好歹也打探到了城外这股髡贼的大头目是姓孙而不是姓李……所以一听高玄的回报,刘知府就明白了:这蠢货根本就没找对正主儿,而是胡乱找了个髡贼小头目,鸡同鸭讲地胡诌了一番,然后就兴冲冲地朝他来报功了!
至于他刚才亲笔撰写还敲上了官印的那份墨宝,估计也已经被不知哪个贼人拿去擦屁股了吧!
看着面前依旧洋洋得意而不自知的高玄,刘知府的脸色一时间变幻不定,但到最后还是翻了个白眼,非但没有开口斥责,反而还温言抚慰了高玄一番值此危局,忠勇之士实在难得,还是不要打击他的积极性为好……直到把高玄给打出去之后,刘知府才神色沮丧地向在座诸位义士道明了实情。
对此,不仅诸位义士听得甚是泄气,就连陪酒的歌妓们也是忧心忡忡、花容失色。
然而,就在此刻,那位自称跟髡贼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琼州人苟循礼,却站了出来,朗声道:
“……诸位!莫要泄气!这髡贼素来残暴无德,贪虐好淫,所过之处,缙绅世家十不存一。然我大明垂拱养士二百余年,天下士人皆心怀朝廷,岂是区区髡贼凭着一时淫威,就能轻易压下的?只要知府大人能选拔一二赤胆忠心且熟悉髡贼行事之人,潜出城外,联络四方义勇之士联手抗敌,必有奇效!”
听了苟循礼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刘知府的心中仿佛又燃起了一线希望:“……如此说来,城外乡野应当还颇有义兵可用了?不知诸位可有愿往城外一行,为本官联络各方义民之人?本府必保举他一个出身!”
其他人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苟循礼就已经又向知府大人躬身一揖,从容答道:
“……髡贼入寇,生灵涂炭,天下苍生,丈夫负之!学生不才,愿为大人分忧!”
苟循礼的这一番话,可谓是掷地有声,当下把个知府大人感动的热泪盈眶,“好壮士!当饮此杯!”
而其余众位义士对苟循礼的好感度也大为上升,纷纷举杯迎合,满口奉承。互相满饮了几杯花雕酒之后,刘知府才逮着空隙,跟苟循礼商量起了出城的事宜,“……不知苟义士何时出城?出城所需何物?”
“……预备明日出城,因为学生并非本地土著,需要先打探一番杭州的地理风物。此外,学生此去需取信于人,故斗胆求知府大人出借一套信物,以备随时出城,并且向乡野缙绅证明身份……”
刘知府对此满口答应:“……好说好说,诸位,今晚我们就在此给苟义士壮行!祝苟义士一路顺风!”
于是,在热烈的气氛下,这顿酒一直喝到了月上三竿,众人醉得东倒西歪,方才各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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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正当昨夜酗酒过度的张岱公子,揉着因为宿醉而阵阵刺痛的脑袋,躺在杭州城内的张家别院里高卧未起的时候,苟循礼这位琼州义士却没有出城联络缙绅,而是匆匆赶来张府,劝说张岱火逃走!
“……什么?我等昨日方才冒险入城,行李箱笼都还没打开,今天你就让我收拾细软出奔?”
张岱不可置信地瞪着苟循礼,“……你昨天在宴席上不是还说,那髡贼残暴无德,贪虐好淫,不得士民之心。必然被四方义军群起而攻之,纵然一时得势,也不能持久,最终只会狼狈而逃吗?而且,昨天好像是你自己站出来要去杭州城外联络义民,里应外合给杭州解围的吧?怎么才一天就变卦了?”
“……哎呀,张公子,那不过是劝解刘知府的宽慰话,让他安心一下而已,哪儿能当真呢?”
苟循礼苦笑着连连摆手,“……那髡贼兵锋犀利、将士悍勇,火器威猛,昔年横行闽海的郑氏和刘香,在髡贼面前亦是一战覆灭。江南这些只会弹压佃户抗租的土财主,就更不是髡贼的对手啦……小人手上有知府大人给的信物,随时都能叫开城门,所以还请公子决断!若是待到髡贼四面合围,就走不成啦!”
根据这位有着丰富“抗髡经验”的苟循礼的说法,先,江南这边承平已久,乡间村镇多年未经战事,不像西北和西南各省那样遍地坞堡林立、碉楼巍峨,所谓的民团领,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大地主,在农闲时能够动员起几百号农民,去邻居的地盘打群架而已。至于真正的恶仗,已经好几代人没有打过了。
更何况江南之地此前一直是太平世道,又是一等一的富庶繁华、人文风流之地,所以缙绅们基本上都把金钱用到了挥霍享乐或者结交官宦上,没什么人想到要养一群精悍的护庄队。所以如今面对髡贼的兵锋,几乎都是一触即溃!根据他在杭州城里打探到的消息,在髡贼的进攻面前,根本没有任何一家缙绅能扛得住。哪怕纠集了十倍以上的壮丁,依然被寥寥数十人的小股髡贼打得一败涂地,甚至守不住自家庄子!
由此可见,城外乡下就算还有所谓的“义民”,也是连自己都朝不保夕,哪里还有余力来支援杭州呢?
其次,就算他真的从四周乡间拉来了义军,杭州城也是肯定守不住的昨天的那顿花酒还没喝完,苟循礼就拿着知府大人的信物和公文中途离席,去打探杭州的城防情况了,然后现杭州全城居然连一门红夷大炮都没有,只有一些射程很近的虎蹲炮(每门虎蹲炮全重三十六斤,也就是十八公斤,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这玩意儿的尺寸和威力),和临时赶制的木炮而已。面对髡贼的炮击,基本就只能抱着脑袋挨打。
可髡贼在钱塘江上却是巨舰云集,装备的重炮成百上千。之前在候潮门不过是小试身手,甚至没派人登6,就从船上轻易轰垮了城楼,把城墙炸得千疮百孔。如今在武林门外放火箭的髡贼,最多不过一两千人。可守军不要说出城逆袭,甚至都已经没人敢上城墙御敌!因为敢上城墙的人都被贼人的枪炮打死了!
更要命的是,即使攻防战已经打了好几天,知府衙门组织起来的守城兵马依然很少,即使算上临时征的民壮,全城守军也不过区区四千多人。其中一半是刚刚征的壮丁,连兵器都没有,只会缩在城墙上丢石头;剩下一半则是乞丐似的军户和只会欺压良善的衙役税吏。真正有点战斗力的募军,连半根毛都没看到据说是全都被浙江巡抚带到温州去守卫省境了,现在也不知是给打光了,还是在赶回来的路上。刘知府虽然搜刮了一大笔“平贼捐”,但却基本没怎么把银子拿出来募兵,多半是被他塞进私囊了……
因此,就算他能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从四乡八里召来了人手,可这军饷和兵器又从何而来?难道还要那些舍命抗贼的义士们自掏腰包吗?以苟循礼的经验,这样一切都得自理的义军,就算能够勉强结成,也必定是人人满心怨愤,甚至很有可能一上阵就倒戈投敌!因为抢杭州大户可比抢髡贼轻松多了啊!
听到这里,张岱的心情也是登时凉了半截,但想想自己那些还在绍兴老家的宗族亲戚,不由得又有些迟疑。而苟循礼紧接着又给他下了一剂猛药根据他打探来的消息,眼下从钱塘江上而来,大肆蹂躏省城杭州的这路髡贼,不过是一支几千人的杂牌偏师。而髡贼的另一路数万精锐兵马,则正在叛将黄石的率领下,从宁波登岸,一路向西扫荡,其锋芒堪称是势如破竹。面对这样声势浩大的两面夹击,杭州湾南岸的绍兴、上虞等地,原本就是文恬武嬉、兵微将寡,如今更是已经连神仙都难救了!
此外,杭州城外的这路髡贼虽然兵力有限,未能彻底隔断杭州城跟外界的交通。但却完全封锁了钱塘江上的航运,一切渔舟和渡船都会被击毁。就算张岱坚持留在杭州,也找不到继续南下的道路。当然,如果不嫌麻烦的话,也可以往西去淳安等浙西山区绕一个大圈子……只是这条山路原本就是艰险难走,如今又正值大雪封山,因为髡贼的入侵,乡间的土匪山贼也大为猖獗,能不能活着抵达绍兴,实在是个未知数。即使真的走到了绍兴,只怕也已是一个多月后,那时候恐怕连黄花菜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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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张岱的心思终于是真的彻底动摇了黄石将军昔年横扫辽东的威名,他自然是听说过的,而绍兴城的守备如何废弛,他也是一清二楚。昔年抵御倭寇的一些寨堡和乡勇,眼下早已崩坏得一干二净了,急切之间根本无法恢复。如果那黄石真的带上几万人,甚至只要派遣几千人打过来,绍兴势必是守不住的。
如果贼兵的来势没有这么迅猛,能够有几个月的缓冲时间来策划和应对,他或许还能设法潜回故乡,依靠自己家族的人脉和势力,还有积攒的金钱与粮食,拉起一支团练来保卫桑梓……
可如今半个浙江都已是旦夕将陷,根本没留下什么时间从容应对,他就算成功偷渡过钱塘江,赶回了老家,又能抵得了什么用场?不要说什么募兵和训练了,就连临时打造兵器都已经来不及了啊!
如果遇到最坏的情况,说不定此时的绍兴城都已经被贼人攻陷了!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张岱该怎么办?难道要自毁名节投贼以保宗族?还是慷慨骂贼而赴死?他可一点都不想丢脸,更不想死啊!
然后,虽然之前因为喜欢繁华的缘故,曾经在省城杭州寓居多年,但张岱说到底还是个绍兴人,对杭州这座城市的感情相对比较有限既然南边祖籍和宗族所在的绍兴老家,如今已经是彻底没法救了。他张宗子又不是朝廷命官,没有什么守土之责,为何要跟着刘知府在杭州一同殉城呢?
于是,在苟循礼的一再劝说之下,张岱终究还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他那番“事不可为,只得先保全有用之身,以待来日”的说辞,命令管家打点行李,寻找车马船只……
而苟循礼见状,也是松了一口气在打探清楚杭州这边官军和髡贼的底细之后,他早就吓得想要拔脚开溜了。但如果把张岱这个贵人失陷在杭州,自己却临阵脱逃的话,那么就算苟循礼能够成功逃回南京,可接下来从东林到复社都饶不了他……现在能把张岱囫囵着护送回去,至少是不必担心自家的活路了!
但是另一方面……哎,向髡贼报破家灭门之仇的悲愿,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啦!
看着眼前一个个来回奔走忙着收拾细软的仆役侍女,以及花容失色小声抽泣的娈童美妾,听着空中那一声声髡贼火箭的尖锐呼啸,这些年逃遍了南中国的苟循礼,终于忍不住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唉,谁叫这世道如此艰难呢?暂时实在是管不着这许多了,先保着自己能活下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