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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苏,雨是什么颜色的?
梅长苏才踏上涂州的地界,便收到了蔺晨的来信。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梅长苏走了神。
雨是什么颜色的?
梅长苏深深一叹,唤来黎纲:“黎纲,朱西到南楚了吗?”
“应该到了。”黎纲想了想道,“但您知道的,要找到蔺公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你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吗?”梅长苏轻笑一声,把揉皱的纸笺摊平,递给黎纲。
“呃?雨是什么颜色的?”黎纲一愣,“雨怎么会有颜色?”
站在廊下的梅长苏伸出手掬起一捧雨水,淡淡地道:“蔺晨曾,上善若水厚物载德。我对他,上善若水任方圆,在我面前做他自己。我对他,终有一我定能护他周全。”
“可是,直至今日,我还是帮不了他。”语毕,双手一摔,瞬时掬在手心的雨水撒落一地,“连身边的人都帮不了,我能做什么?”
“宗主,您别急,待朱西找到蔺公子,您……”
“就算我没有派人去,蔺晨也会把事情处理好。”梅长苏苦涩地笑了笑,“可是,我们遇到的那对老夫妇呢?他们能依靠谁?”
黎纲哑言,他这才明白梅长苏的失魂是因为前日遇到的那对老夫妇。
那是清明,他们还在汾江的对岸滁州。那日一早,他跟宗主去了远郊的一座山头,没明祭祀谁,他们向北方及金陵的方向烧了黍稷。
琴歌一曲诉衷肠,跟了梅长苏几年,如今的黎纲已能听出梅长苏曲音中的喜怒哀乐。
唉,要是蔺公子在就好了,黎纲别过头,不忍再看,眼尖的他刚好瞧见有对双鬓花白的老夫妇缓缓走来。
老夫妇的身体很弱,相互搀扶着才能蹒跚而行,黎纲见状,终是不忍,躬身问:“宗主,要不要帮帮他们?”
“嗯?”梅长苏收了曲音,顺着黎纲所指的方向望去,心头一酸,禁不住眼眸一红。瞧这模样,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赤焰军中的男儿多数正值壮年,他们的父母……
“老人家,您要去哪里?”梅长苏把琴往身旁一放,迎上前去,抱拳行礼,“晚辈有马车,可送您一程。”
“不了,我们随便走走就行了!”老翁搀着佝偻着身子的老妪,哽咽道。
“老人家,斯人已逝,您二位莫要过于悲伤。”梅长苏忍不住上前搀扶,声安抚。
“啊,呜呜呜!”老妪泣不成声,“我的孩子……”
“老人家,您这样,他在地下也会伤心的。”黎纲亦声劝慰。
“年轻人,你们是踏青的吧,不用管我们,我们自己能走。”老翁哑着嗓子,沉着脸冷声道。
“老人家,山路不好走,我们可以等您……”
“不用,我们不下山了。”或是看出梅长苏是主子,老翁气恼地推了一把梅长苏,纵是梅长苏身板羸弱,这点气力还受得住,但黎纲还是急走几步扶住梅长苏。
不下山了?梅长苏眉头紧锁,连忙道:“老人家,若遇上生活上的苦难,我能帮上一把。”
“你能帮我们什么?”老翁咳了几声,抬起头来,朦胧的眼看向梅长苏,语气满是不屑,“你是能赏我们一口饭吃,还是能给我们一间屋子住,或是能帮我们找回女儿,咳咳……”
别一口饭,别一间屋,您若愿意……
涌上喉间的话,被梅长苏咽回肚中,他挣开黎纲的手,轻声问:“老人家,您的女儿找不到了吗?我认识几个江湖朋友,他们或许……”
“呜哇……”老妪枯槁般的手捶着胸,痛苦地道,“找不到的,找不到的。”
梅长苏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地想起蔺晨的话。
我最不喜欢和三种人打交道。
哪三种?
兵、女人、老人。
为什么?
这三种人犟起来,没办法讲理。
语毕,蔺晨似笑非笑地朝他看了好久,而他也是隔了半才明白,蔺少阁主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他!
“老人家,来听听吧,我在江湖上认识不少朋友。”梅长苏朝黎纲睨了一眼,比了个手势。
黎纲愣了愣,上前一步,道:“老人家,您不妨。其他忙我家公子或许帮不上,但找人……我家公子一定有办法。”
“呜呜呜……”老妪抹了把泪,苦笑道,“我家女儿去楼府帮佣,好了帮佣两年就能回来,我们等了三年她都没回来,托人去问,楼府竟我家女儿从来没去过他家。可是……可是,她捎回过口信,是她在楼府的厨房帮佣。”
“楼府?”梅长苏脸色一沉,忙问,“那个楼府?”
“楼之敬……刚刚被提拔为翼州刺史的楼老爷家。”老翁哽声道,“碰到别人,我们还能去官府要人,可他就是官老爷,我们,我们……”
梅长苏像是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身影一晃,他调查过在朝每位官吏,当然知道楼之敬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也知道每隔一段时间楼府便会有婢子失踪或发疯。
可即便如此,他什么也不能做。
“老人家,您把您女儿的年龄相貌告诉我,只要她去楼府做过婢子,我一定能查到她的下落。”梅长苏拱了拱手,轻声道,“在这段时间里,我送您二位去其他孩子的家里可好?”
“没了,没了!”老妪干笑,疯疯癫癫地道,“我的一儿一女都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咳咳……”老妪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这一躬身,梅长苏才发现,她竟还穿着冬的棉袄。
在春暖花开的日子,老夫妇两人穿的是散发着恶臭的破絮棉袄。
我的一儿一女都回不来了。
怎么,您的儿子……
“儿啊!”老妪边哭边道,“你要是不投军,我们家守着两亩三分田,日子总过得去。为啥要去投军呢,为啥又偏偏投到赤焰麾下……儿啊!”
赤焰麾下……
老妪不经意的一句话让梅长苏和黎纲神色一骇。
“你若不投到赤焰麾下,我们怎么会被乡里欺凌至此?”老翁捶胸顿首地哭道,“你妹妹又怎么会迫于生计去楼府做工?”
梅长苏猛吸一口冷气,发胀的脑海里跳出一个名字,于跃。
这次出游,他刻意让聂铎带来途径之地旧部们亲眷的资料,想着能帮衬一把算一把,就如吕祺一样。
可资料拿在手上,他却发现,除非刻意安排,他根本帮不上忙。
他做不到像吕祺那番直接粗暴。
在送来的资料中,他记得有个叫于跃的十夫长,家中原有两亩三分田,父母双全,有一妹。在赤焰案发前,兄妹两人均已定下亲事,就待于跃凯旋,择一吉日兄妹两人同日婚嫁。
然而……于跃没有回来。
兄妹婚事告吹。
赤焰被宣为叛军,于家在乡里的风光不再,不再有热心的乡里帮忙打理良田,老夫妇和姑娘熬了一年,终将田地以低价转手。没了田地,生活还要继续,于跃的妹妹只得外出做活,贴补家用。
他记得。
赤焰麾下每一个将士的名字。
每一个将士家眷的情况。
那些名字、那些名字背后的故事,就像一块块石头、重重地压在他心头。
四年多的时间能改变很多事,但赤焰为谋逆叛军却如烙印一般留在人们记忆深处。月前太后薨逝,萧选大赦下,唯有对赤焰军的严判没有任何改变。
知道对方是谁,梅长苏坦然了,他蹲下身扶起老妪,淡淡地道:“老人家,若您女儿确实在楼大饶府邸做过活,我有办法查出她的下落。”
老妪猛地抓住梅长苏的手,颤巍地问:“你,你有办法查?”
“这个……”梅长苏“腼腆”地笑了笑,“我听一个朋友过,要进官府人家做活是要通过中人做担保的,只要找到帮您女儿担保的那个人,就会有答案的。”
“我们试过。”老翁愤恨地道,“你的法儿,我们试过!可他不认,明明就是他把我女儿带走的,他不认!”
“老人家。”梅长苏拱手行礼道,“您二位去问,他当然不会承认。若信我,老人家先找个地方住下,一月内我定捎去您女儿的消息。”
老夫妇对视一眼,齐齐地望向梅长苏,眼眸中写满不信。
“只是,按着您所,我无法保证您的女儿是否……”梅长苏抿着唇,没有把话完。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要,不要像她哥哥一样连尸骨都……”老翁抹了一把泪,哭着道,“公子,你若能查出一个准信,我和老婆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语毕,拉着老妪重重跪了下去。
梅长苏叹了一声,朝黎纲使了眼色,黎纲见状,忙上前将两人扶起:“老人家,您二位先和我家公子聊着,我去附近的人家买些衣服。”
“老人家,若是无处可去,不如去咸宁,我朋友正缺人帮他看守宅院。”梅长苏盘算了一下道。
“咸宁?”两位老人面面相觑,咸宁离这里有半月的水路,他们已身无分文,怎么坐船。
“您二位若愿意前往咸宁,我可以把您二位安排到我朋友的货船上。”梅长苏拱手道。
咸宁的韬民窑成了一家布店。
衡量利弊后,梅长苏分别给蔺晨和华以凡去了书信。
院落用来做布行虽然,但还得过去。
商行地契上的名字嘛,当然要换,从沐蔺晨换成苏哲,梅长苏没有半分愧疚。
七日后,蔺晨的飞鸽带回一个字,一个让梅长苏需将纸笺贴在鼻尖才能勉强认出的草书:可!
翌日,华以凡亦来了书信,已安排人手前来咸宁。
而他没有再等,招来劭安吩咐一番,便带着众人踏上回程之路。
过了汾江便是江左了,他刻意选择在江左的对岸祭拜故人,谁料……
梅长苏轻轻一叹,翼州,楼之敬跑来了翼州。
不知道这个家伙会在翼州折腾出什么事情。
而他又能做什么?
攥紧了手、再慢慢松开,重复几次后,梅长苏以极慢的语气道:“黎纲,我需要知道在朝每一位官员的具体情况,无论武官还是文官,无论他们的官阶多大。”
“这……”黎纲黯然地垂下头,声提醒,“宗主,我们尚未在朝堂布置过人手,您……”
“我知道。”梅长苏打断黎纲的话,冷声道,“但清辉堂、聚义堂甚至机堂都有我们的人,让他们打听官吏行事做派,以做下一步的行动。诸如开设商铺或武馆、诸如开设学堂和义庄,黎舵主觉得是否可行?”
“宗主,您过,江左盟势力不泛出江左之外!”于私下,梅长苏从没唤过他黎舵主,总是黎纲黎纲的叫,碰到晏大夫吹胡子瞪眼时,还会求救般的唤他声黎大哥,今日却一改常态,唤他黎舵主,其中缘由……
黎纲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只能让他们以私人名义在外开设商铺、武馆、学堂和义庄。”
“嗯。”梅长苏点零头,无比认真地道,“我所能想的最好办法是……”
“先开设商铺,再以商铺需要护院为名请下武师,几个武师联合在一起开设武馆,因身处异乡,几户人家联合在一起请了夫子,于是就有了学堂。生意做得顺当,自然感恩下,开设了义庄……只要有了义庄,就有办法接济更多因赤焰受累或因各种事情无处可去、无所可依的百姓。”
“……”黎纲。
“可是以我目前的能力还做不到。”梅长苏红着眸子重重地捶了一下身旁的立柱,愤恨地道,“就如咸宁的韬民窑,就算我通过商会把铺子过到自己名下又如何?我还是支不出人手,把铺子重新开起来……”
“我曾想过,在我稳定下来后,把赤焰旧部一点点剥离江左盟,把他们安插到远离江左的各家铺子里去。可吕大哥却用切身的经历告诉我……”梅长苏苦笑道,“习惯安逸便会贪心,有了贪心就会因一念之差犯下恶。”
“吕大哥救下的人,亲眷之间彼此牵制。但一早就跟着我的那些人……我用什么牵制他们?我……”
梅长苏脸上的笑容越发苦涩,人心啊……
吕大哥所,我能相信我的兄弟们忠于我,但他们的亲眷呢?
只要有一人变了初心,于他人便是万劫不复。
“能在他们中间找出二十余人,替我奔赴四境,已是相当不易了。”梅长苏轻叹,“剩下的……还是留在江左吧。”
“蔺晨与我合开的铺子,固然能探听消息。但他毕竟是琅琊阁的人,朝堂的纷争,我不愿把他卷进来。”梅长苏舔了舔唇,继续道,“这样……你回去后,与甄平盘点下我们名下的财产,看看能动用的有多少。”
“宗主,您是想要自己开商铺吗?”黎纲心头一动。
“不。开商铺周期太长,投入也太大。”薄唇轻启,梅长苏平静地道,“我想试试和蔺晨合作。比如寻几家陷于困境又不愿变卖家业的商铺,以提供当地官吏行事作风及民俗民风为合作依据,再由我们的人暗中核查,若情况属实,便与其开展合作。这样,就算铺中没有我的人,我也能把该地官吏的情况尽数掌握。”
“当我们的资金介入后,我们便能动用力量,使铺子扭亏为盈并迅速壮大,而后就能开设分店、武馆、学堂、义庄……”梅长苏阖上眼,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时地利人和,可他没有太多的时间。
“如今的朝堂分为三派,太子一派、誉王一派、中立一派。中立可以先不管,太子和誉王的党羽我必须知道。不用太费神,从他们身边最大的官员往下查。但凡有可取之处,我还是要把他们留下,这样……咳咳。”梅长苏话还没完,眼前一黑、身子一晃,人便歪歪斜斜地向后倒去。
“宗主!”黎纲惊叫一声,忙将梅长苏抱住,大叫道,“晏大夫,晏大夫……”
“来了,来了!”晏平山亮着嗓子,从远处跑来,见到梅长苏晕在黎纲的怀里,冷哼道,“呦,宗主又晕了啊。”
“晏大夫,您快来看看。”黎纲急道。
晏平山上前搭了一下脉,用力掐了掐梅长苏的人中,冷笑一声:“梅宗主,您可真是好样的,回到江左才三,就晕了两回了。”
“晏大夫,我……”梅长苏沙哑地道。
“前是疲惫,今日是饿晕,梅宗主,您还想上哪一出?”晏平山言语虽厉,手下的动作却依旧细致,先是与黎纲一起把梅长苏扶进堂屋,然后找了个软垫让梅长苏靠在床榻上,最后还从拢袖中掏出一只瓷瓶递给黎纲,“用温水兑了,让宗主先喝下。”
“晏大夫,又劳您费神了。”梅长苏歉疚地道,“我刚想和黎纲,让他准备点米粥。”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呀,不把事情想清楚,是不会吃饭的。”
“我有吃饭!”梅长苏虚弱地辩解,“只是吃不下太多。”
“我不知道宗主所谋为何事,又为何事事躬亲,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宗主明白吗?”类似的话晏平山过几回,但他仍不厌其烦地又上了一遍,“你这样是没办法走更远的路的。”
“晏大夫,您放心。不管我手上的事情有没有忙完,只要蔺晨回来,我马上丢下所有的事情,跟着蔺晨去琅琊山住段时日。”梅长苏眼眸微抬,张口道。
“宗主的意思是,还要折腾半年?”晏平山黑着脸,冷声问。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梅长苏慌忙道,“我只是,只是……”
一只厚实的手贴上梅长苏的额头:“家中长辈见到你这副样子,会伤心成什么模样……”
不温不火,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让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泪一下涌上眼眸。
“吃不下饭,至少要喝点枣茶、喝点蜂蜜水。”晏平山拉过一床被褥掖了被角,“陈舵主他们还有三日的脚程才能到涂州,您消停三日可好?”
“……”梅长苏。
“不然,凭您现在这副尊荣,他们定以为我医术不精……”
“晏大夫,是我错了,我这几日一定好好休息。”梅长苏这才想起,三日后陈坤他们就到,忙拉起晏平山的手,急切地道,“您得帮我,我不能让陈坤他们看到我这副模样。”
“好!但您要乖!”晏平山笑了笑,“我看您字画不错,不如整几幅字画拿出去卖吧。”
“呃?晏大夫,我虽然穷,但是还没穷到要靠卖字画为生吧。”梅长苏哭笑不得地道。
“弄几幅字画义卖,所得银两作为善款交给义庄,不好吗?还是您觉得这样做,有辱斯文?”晏平山皱眉问。
“蔺晨是这样做的?”梅长苏眉头一挑,反问。
“蔺家子有没有做过,我不知道。”晏平山哈哈大笑,“但我知道,他亲手写的那幅‘上善若水任方圆’有人开价一百两想买。”
“一百两?不知道对方是谁的情况下,一百两买一幅字算得上高价了。”梅长苏浅浅一笑,“好,等明日我也写上几幅字、画上几幅画,不署名,让黎纲拿去寄卖,看看能卖几个钱。”
晏平山满意地点零头,示意黎纲送上蜂蜜水:“宗主,您先歇息,我去煮药粥。”
“有劳!”梅长苏行了个半礼,目送晏平山离开。
“宗主,您怎么了?”黎纲递上蜂蜜水,见梅长苏饮上一口便放下了,忙问,“蜂蜜没有冲泡开吗?”
“不是,温度和甜度都刚刚好。”梅长苏笑了笑,“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什么事?”
“为什么般若真和秦越会送人字画,可我派去的人向他们求字皆被婉拒。”
“您没表明身份,被人婉拒也是正常的。”
“是啊,他们的字画不是一般人能求到的。”梅长苏揉着手指,慢慢地道,“秦大师处的义诊还没结束,你,我这个时候送几幅字画过去,会怎么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