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言若白眉间闪过一丝不舍,却是不闪不退。
他看着迎面砍下来的那刀并未害怕,也不后悔,更加没存着清欢还会爱他、不舍得杀他的侥幸心思。
这世上除了她的安危,还未有过什么让他担心害怕的事情。
活到如今,他做过唯一后悔的事情,也只有当初的那一句“从未”。
她会否心里还有一丝恋着自己,不舍得动手?
他从没这样想过。
他们重逢至今已有一月之久,他次次都能从她身上看到杀意与隐忍,他不会自欺欺人。
只是他仍有一丝不舍。
若他死了,这世上便少了一个护她的人。
即便如今她现在坐拥整个北境的江湖势力,连朝廷官员也多有听从,手下更是能人异士无数。
他仍不放心,不放心将她托付于任何一人。
陈清欢双手握着刀,一点一点抬到最高,看着面前毫不退缩的言素,却蓦地发抖了起来。
这是她自幼的弱症,一紧张、担忧、不舍、恐慌,便会发抖。
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浑身颤抖是何起因,可就是止不住的抖。
整个院子空无一人,寂静的让人恐慌。
左臂上的疤痕隐隐作痒,她的思绪突然闪回了四年前,她还在九门的时候。
那时她蒙公子照拂,可以日日在孤崖边练武。可她时常不争气,时常想起他们的曾经。
于是她发了狠,每次念起过去不忍杀他,她便会在自己左臂划上一剑,用疼痛来铭记仇恨。
如今剑刺的疤痕还在,她怎么能被他装出来的这副深情动摇呢?
绝不!
她微微阖眸,片刻之后身体亦恢复如初,不再颤抖。
力气与意念重新聚于刀尖,她黯了双眸,一刀劈了下去——
“记得,离开扬州。”
他的声音蓦地响起。
刀尖已经贴近他的蟒袍,她却突然止住了手。
为什么!
他不是大婚之夜杀了她的爹娘么!
他不是为了仕途肆意玩弄自己的感情么!
他不是狠到要派杀手杀她,甚至错杀了小华么!
他为什么真的不躲!
他难道真的不怕死么!
他知不知道他死了便什么都没了,包括他一直扶保的主子,包括他们言府的一切!
难道…
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不会。
绝不会!
清欢蓦地倒退了半步。
当年他冷着眼眸说的那句“从未”,言犹在耳,陈府灭门怎会与他无关!
可他今日为什么能为了让她离开,连自己的性命、言府的未来、多年的绸缪全都舍去!
“欢儿——”
言若白的声音再次轻轻响起。
“啊!”
寂静的院子中传出了一声撕心断念一般的嘶吼声。
五年了,北境之主从未有过如此痛苦的时刻。
她陈清欢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北境境主,是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隐士豪侠,是令无数高手俯首称臣的天机公子。
居然今日,下不去手,杀她狠了五年的人。
真是可笑。
可是她在害怕什么呢?
她内心深处渐渐有一个声音响起,若当年陈府覆灭与他无关,那她便错恨了他五年。
若今日她心定杀了他,而后知道他不是凶手。
亲手杀了最爱之人的痛苦,是她再死一次便能减轻的么?
那刀终究还是砍了下去。
只不过,只砍碎了他的外襟,那上面绣着她最恨的蟒纹。
当年,便是那些穿着这身衣服的人,一个一个搬空了她陈府的箱笼,一刀一刀杀死了她挚爱的亲人,一点一点磨灭了她生的意志。
绣春刀缓缓地落了下来,她终是没能下得了杀手。
是她无能。
他的飞鱼蟒袍裂成了两半,在紧贴着他胸口的地方,一张叠起的、四角已经发黄的纸缓缓落了下来。
言若白瞬间慌了神,伸出手想去接那纸张,却被她抢了先。
清欢抬眸冷冷看了眼他,冷呵一声:“呵,贴身保管,看来言大人甚为紧张此信。”
“纸张发黄,少说也有三五年的年头,是言大人您存的什么要案么?”
“还是…言大人您与哪位皇子缔结的盟书?”
言若白眉头微微收紧了些,张了张口,又将心里的话咽了回去。
清欢心中的杀意又恢复了些,一点一点展开了那叠起的纸,想要证实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必是杀她陈府满门的凶手。
可是她错了。
她双手捧着那张纸,蓦地僵愣在了原地。
那纸上没有任何文字,不是什么要案机密,不是什么与皇子结盟的盟书。
而是…
她的嫁衣。
言若白沉默了半晌,心中有千万句话想同她说,可话到了喉间一滚,却只剩了一句:
“这…那个…是五年前给你画的。”
她低着头,捧着图纸,半晌没有说话。
言若白有些局促,磕磕巴巴道:“那…那时候…我爹定的…定的婚期太紧了,绣娘和金匠赶不出来。也…也怪我,当时心…心太急了些。”
她看着纸上的画面,一滴泪蓦地从眼角砸了下来。
她从来都不知晓此事。
五年前成婚那日她的喜服和凤冠,也是他遣了秋风亲自送来的,名匠所制,价值千金。
她从来都不知道,他竟还亲自为她设计了独一无二的凤冠霞帔。
面前这张已经发黄的纸上,是他一笔一笔亲手所绘,举手无双的图样。
他是习武之人,并不擅丹青,这纸上的图样,他得是一笔一笔画了多少遍,才得如此精细美伦。
从她从陈府离开那日,迄今已经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他一直将这图样贴身收着么?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次山东之行会遇见她,更不知自己今日会被她划破双层衣襟。
那贴身收着的图样,做不得假。
原来,他一直将自己放在心里么…
言若白蓦地看见她的左眼角有一滴泪滴下,一下慌了神,笨拙地伸出手向去替她擦。
她却突然转了身,背对着他,缓缓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了,言大人请回罢。寒疫一事,我会再遣人与言大人商议。”
“欢儿—”
清欢长长吸了一口气,稍稍恢复了些平静,淡淡吩咐了一声:“寒江,送客。”
漆黑夜色中,不知匿身在何处的黑影突然出现在了二人之间,冷着面,看向言素,仍是只有两个字:“回去。”
清欢再没理会身后之事,快步进了屋子,一把将门关紧,终于只剩了她一人。
他来的太过突然,她的信念亦动摇的太过突然,突然到…让她害怕。
她缓缓靠着门滑了下来。
呵…
言素,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让我陈清欢害怕的事情。
天色已经彻底沉了,月上中天,城门已经下钥。
门外那人轻轻抬眸看了眼天色,蓦地笑了起来。
只是那笑容太过苦涩,连停在树上的夜莺都被苦住了喉咙。
京城。
汉王府。
一名身着墨蓝色太监服饰的男子躬着身子,引着身后披着披风的人,快速拐去了西北角的院子。
蓝衣公公踱步上前,轻轻敲了敲门:“王爷。”
屋内传来了一声极不耐烦的浑厚男子声音:“什么时辰了还来打扰本王!”
蓝衣公公声音更轻了些:“王爷赎罪,是宫里来人传旨。”
汉王看了眼怀里的美人,极不情愿地起身穿衣,推门走了出来,看到小厮身后的人不由得皱了皱眉,“弗瑞,你怎么来了?”
山东巡抚刘弗瑞见到汉王,忙摘了遮着头的斗篷帽子,跪礼道:“王爷,您可得救救我啊。”
汉王眸中闪过一丝不悦,看向一旁的公公:“刘大人腿上有伤,还不把刘大人扶起来。”
小公公忙道罪,上前搀起了刘弗瑞。
刘弗瑞撑着右腿,又躬着身子低声说道:“王爷,下官瞒了众人的眼线,千里迢迢赶紧京来,就是想向您报信,那言小公爷此次可不止盯上了我一个人,他更是对王爷您不敬!王爷,您可以千万要救救我啊。”
汉王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弗瑞,沉声道:“你为本王尽心多年,本王不会见死不救。”
刘弗瑞仍心里发慌,“可是…那言素带着查到的证据,可是已经到扬州了,不出几日便会到京城,那下官…”
汉王听到言素的名字,冷哼了一声:“那证据根本不在他身上,况且…她也要进得来京才行。”
刘弗瑞仍要说话,汉王却没了耐心,挥手向一旁的公公道:“派人去给刘大人准备上房。”
说罢,汉王转身便要回房。
小公公忙上前道:“王爷,还有一事,宫里方才来人传皇上口谕,要您即刻进京。”
汉王看了眼天色,紧了紧眉头:“宫门都下钥了,爹这个时候叫我进去做什么?”
小公公低着头:“传旨的人没说,只是…”
小公公轻步上前,凑到汉王的耳下轻声道:“奴才打听到,皇上也宣了太子和赵王、宁王进宫。”
刘弗瑞一听,心中发慌:“王爷,皇上连夜宣您进京,是不是言素已经秘密将此案呈到了圣驾面前?若是如此,那下官…下官…”
汉王瞥了他一眼:“你慌什么!”
又看向一旁的公公,“今日可有扬州的信函传来?”
小公公摇摇头:“回王爷,还没有消息传回,想是没什么意外。”
汉王沉思了片刻,他安排的人一路跟着言素,虽未找到机会下手,但也未看到他私下派人回京禀报。
罢了,父皇深夜传召他们兄弟几人进京,必有大事,还是先进宫再做打算。
“备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