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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给潼潼做了肌腱缝合,手术很顺利,术后只要愈合得好应该不会影响手指屈曲功能。”

胡艾华听罢消化了片刻,又握住他的手臂:“那你再问问他术后愈合要注意些什么?有什么要小心的?”

梁予辰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

这回谈得久一些。待医生走了胡艾华问:“他说什么?怎么走了?”

“他说石膏最好固定半个月到一个月再拆,拆完还有一些康复锻炼,大致跟我说了说,到时候还会有护士来告诉我们详细情况,他接下来还有别的手术。”

“知道了。”低头思忖片刻后胡艾华慢慢放开了梁予辰的胳膊,挪步到旁边的塑胶椅上坐下,手撑太阳穴,显得很疲惫。

梁予辰也很累,不过没有坐,只倚墙站着。他未从惊惧中完全恢复,一闭上眼眼前还是纪潼流血的手腕。

就这么无言地站了一会儿,他说:“您进去看看潼潼,我去交费,再去找地方买双鞋回来。”

胡艾华还光着脚,连袜子也没有穿,脚趾上的藕色指甲油在灯下闪着珠光。

“好。”她偏着头微微颔首,美了这许多年的脸看着少有的憔悴:“辛苦你了,我出来得急没带钱包,费用咱们过后再算。”

梁予辰说不用了,走到病房门口又看了纪潼一眼。楼梯下到一半,忽听胡艾华又喊了他一声:“予辰。”

他转过头,两人目光对视,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脸上的血,”她的手在左脸上比了比,“记得擦擦。”

话里有没言明的歉意,尽管不多。

等梁予辰走了,她回病房守着纪潼。

这是个单间,配了百叶窗跟桌子,乍一进来像进了办公室一样,梁予辰总是舍得为纪潼花钱,愿意让他睡得好一些。

窗外雪意渐收,房里静谧温暖,挂架上的点滴顺着透明管一滴滴往下流,一道均匀的呼吸声像微尘飘浮在空中。床边有把皮椅,胡艾华裹着厚毛衣开衫坐过去,双脚踩着凉冰冰的地。

刚刚经历了这惊心动魄的变故,她乏得很,也后怕得很,骨头像用醋泡着,酸软难言,一坐下便无力再起身。倒是躺在病床上的纪潼,在麻药的后劲里无忧无虑睡得香甜。

没有动静没有言语的房间,只有胡艾华的脑中还在吵闹,思绪纷杂。一会儿是梁予辰挨打,一会儿是纪潼夺刀,一会儿是梁予辰与纪潼在救护车上说话的场景。

就这样乱哄哄地回想了一会儿,她俯身向前替儿子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又想出去找条毛巾再打点水回来给他擦擦脸,可惜一来语言并不十分通,二来没有鞋,最终只得作罢。

握着纪潼的左手暖了片刻,她又顺着手背筋络一遍遍抚摸,捏他的指尖,看头顶的点滴,听着仪器的细微声音。

还好儿子没事,要不然自己这辈子就再没有指望了,她想。

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溺爱,事事经心,离了婚以后她全副身心都扑在儿子一个人身上,直到跟梁长磊结了婚才稍好一些。以前她也听人说过,说单亲妈妈容易给孩子太大的压力,把自己全部的生活重心压在孩子身上迷失了自我,反而会引来孩子的反感。那时她还不以为意,因为纪潼并没有对她的关心表现出丝毫反感,现在想来大约只是自己过了界但孩子愿意包容而已。

那时她只以为,他们母子真说得上是彼此的依靠了,过着舒心日子,彼此开导,彼此是彼此的伴儿,从来没想过未来会有今日这对立的一遭。

保护欲过盛,分寸感又过低,这大约是许多中国家长的毛病,她不是不知道。只没想到自己既是老师又自诩知识份子,半生浸润在教书育人的氛围里,竟也不能免俗。

到底还是自省太少。

反观自己对梁予辰,一直就很有分寸,该关心时关心,该保持距离时向来保持距离。为什么?归根结底是因为没那么在乎,但恰恰也是因为没那么在乎,好像母亲这个身份反而当得更好。

当然那也是撕破脸以前的事了,从把梁予辰赶走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就明白,他们是成不了真正的家人了,至少那时不可以。

至于以后,以后怎么样,她怎么想的,现如今她自己也闹不清。可无论怎么样,他们之间都不该闹到这个田地,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非要逼死哪一个才肯停。

有时人就是这样固执,刀不划在自己心口上就不知道疼。

“潼潼。”她伸手想摸摸纪潼苍白的脸,看他冷不冷,谁知拇指一不留神居然从耳畔蹭下一点不知何时沾上的血痕,心中又是一痛。

“妈是不是真错了?”她轻声问。

半个多小时后梁予辰才回来。

病房门虚掩着,他推开一看,纪潼还睡着没醒,胡艾华大概是身心俱疲后太累了,趴在纪潼身上陷入了熟睡。

两母子也是实在心宽,经历了这么大的事还能安然入眠。

不像梁予辰,他是至今没有稳住神,灵魂还像荡在空气里,等着纪潼醒过来帮他捉魂。

他将纸袋中的毛拖鞋拿出来搁到地上,又脱了羽绒服披在继母身上,转身去找热水。等找了几个纸杯一壶热水回来胡艾华听见动静醒了过来,一抬身外套掉到了地上,扭头一看,发现是他的衣服,神色有些不自在,捡起来拍了拍搁到了一边。

“回来了?”

“嗯,”梁予辰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拖鞋我放床下面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又起身寻了张纸巾来,顿了顿,说:“予辰,麻烦你帮我端杯水过来。”

梁予辰便依言将水端过去,站在她身边。她先是将纸巾团成一团伸到水中蘸了蘸,然后又将两只脚擦了一遍,之后才穿上鞋。

到什么地步都是讲究人。

拖鞋很舒服,带绒毛的,虽然是贵不到哪儿去,但显然也挑过选过。胡艾华双脚踩在鞋里,心里也渐渐有了些回暖,喊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过来歇歇吧,不用站着,他还得一段时间才会醒。”

梁予辰说:“没事,我就站着。”

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胡艾华看着他,徐徐叹了口气,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可沉默半晌终究什么也没说,就两个字:“算了。”

两人一坐一站,目光都注视着同一处,气氛说不上平和,却也无甚冲突。

他们就只是两个关心纪潼的人而已,说有关系也有关系,说没关系也没关系。

后来他们关心的人醒了,先是动了动手指,尔后才睁开眼,两人立刻围上去。

“潼潼、潼潼?”

纪潼麻药劲儿还没全过去,第一个看见的是胡艾华,虚弱地张嘴:“妈,我没死啊……”转头又看见梁予辰,定定看了几秒,慢慢浮现一个笑容:“哥,我真没死啊……”

胡艾华喜极而泣,隔着被子轻轻拍了他一下:“什么死啊死的挂在嘴边。”

梁予辰紧绷了几个小时的神经终于松懈,脸上的凝肃慢慢溶解:“活得好好的。”

还能继续祸害人间。

说也奇怪,纪潼从小上树抓鸟下海捉鳖,二十年来摔了无数跤出了无数洋相,光是认识梁予辰以后就被自行车撞、在酒吧摔个好歹两次,更不用提他还差点儿进湖里冬泳、爬到梁予辰肩上骑人家脖子,经常嫌自己命太长。

可大约是他太讨嫌,连阎王也觉得管教他太费事,每到凶险关头一律拒收,因此才一次又一次的化险为夷,就像这次一样。

刚醒来他精神状态一般,眼皮一直耷拉着,有一搭无一搭地跟病床边的两个人说话,两人也将电视开着,陪他消磨时间,直到可以进食喝水的时候才将他扶起来坐着,那时天已经黑了许久。

真说起来,这一天过得实在足够戏剧性,一会儿你死我活,一会儿母慈子孝,这会儿三个人已经默契地对早上的矛盾绝口不提。

梁予辰给他喂水,他说:“烫。”

梁予辰自己尝了一口:“不烫。”

胡艾华绷着脸接过去:“我来吧。”她暂时还看不了这场景。

纪潼后悔得差点儿咬了自己的舌头,早知道绝不喊烫,烫掉皮也受着。

就这样暗潮汹涌刀光剑影了一晚上,好在三人也都没再有什么过激之举。到了九点半梁予辰大约是这样谨慎行事了一整晚实在累了,看了眼表,站起来道:“胡姨,我们该走了,让潼潼好好休息,明早再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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