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七夕前后,来红鸾岛上祈求姻缘的游人总是比平日要多出好些。
尤是去岁,昭平帝下令,将宫中一株海棠移栽到岛上之后,慕名前来参拜祈福的善男信女便越来越多,几近人山人海之势。
“不过是一株海棠,有何稀奇的?至于这般一窝蜂似的往上涌,赶着去投胎啊?”
几位西凉来的行脚商,被如织的人群堵在渡口边,进退不前,只能暂且寻了间茶棚,讨碗粗茶润嗓歇脚。
茶棚以茅草竹篱搭建而成,底下设十余张陋席,眼下皆坐满了人。有往来的行旅过客,亦有岛上的本地村民。
钟叟是这间茶棚的主人,自幼就在这渡口村长大,老来不舍离家,算岛上半个万事通。此时,他正忙着为客烧茶捧食,听得这声抱怨,少不得出来说道。
“客官这话,还真问到点子上了。别的咱们不夸,就说这株海棠树,的确稀奇,大稀奇!说是咱们大邺的神木,也不为过。”
“哦?”几个行脚商兴致被勾了起来,追问这其中的掌故。
上了年纪的人就爱回忆过去,钟叟是个健谈的,有人问,他自然少不得解释一番,当下便眯着眼捋了捋白须,絮絮念叨起来。
“几位从西凉过来,应当都听过花神的故事吧。传闻花神每年都会亲驾鸾车,自东海始,横跨整片大邺国土,直到西凉,一路向人间播撒花种。而这些种子开出的花,都得了花神祝福,能终年花开不败。”
“这颗海棠种子,便是其中一颗,乃皇后娘娘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听说,还受过你们西凉长生天庇佑。自第一年开花起便再没谢过,掐指算算,也有将近十个年头了。都说海棠是人间的月老,这株神木,没准就是月老置在人间的姻缘司。你说来祈福的人,能少吗?”
“说来,这还得感谢陛下和娘娘。这树本是娘娘亲手栽培,乃宫中私有,专门庇佑他二人。若不是娘娘体恤咱们小老百姓,特特移栽出来,将福气分给咱们,咱们这些人怕是到死都没这命数,瞧一眼神木的真容!”
这些话已经讲过多少回,钟叟自己也记不大清楚。只要有人问,他便会说,不厌其烦。提起当朝帝后,他那张皱成核桃般地脸上便有骄傲的红光。
“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啊。”
几位行脚商皆抚掌,恍然大悟。
他们虽是异邦人,但关于昭平帝和皇后的故事,却没少听。当年草原王朝更迭,内忧外患并发,若不是他二人不计前嫌,出手相帮,只怕草原早已为战火荼毒,哪里还有如今丝路联通,万家归宁的太平之象?
当下他们也不免对那株神木生出几分好奇,欲打听更多。
钟叟知无不言,同他们天南海北地侃大山。一时间,茶棚里满是馨馨笑颜。
聊得正兴头儿上,茶棚角落忽然有人叫结账。那是一对夫妻,年纪三十左右。
男人一身简素玄衣,头戴斗笠,扮相与过往旅人无异,然这通身气派,到底叫人难以将他视为寻常路人。
妇人亦是素面布衣,巾帕裹发,通身不饰,但因着那极好的相貌,微微一笑,眼角眉梢还似少女般鲜亮明媚,周围的华灯和漫天的烟火便都成了她的陪衬。
能笑得这般灿烂,可见她成婚后的日子,过得极是滋润惬意。
就连结账的时候,也是大手笔。硕大的金锭在朽旧的桌上“咯哒”摇摆,看得人下巴都要垂到地上。
两碗粗茶,一个金锭?
钟叟不敢收,忙捧了追上去,“相公,夫人留步,这、这这......老朽实在不敢收啊!”
那妇人只摆摆手,回头馨馨一笑,“收下吧,老人家。我喜欢你讲的故事。”
恰有一簇的烟火炸亮天际,璀璨的光焰流淌过她春水般的眉眼。
钟叟不由愣住,莫名眼熟,挠挠头皮思索再思索,像是神木初移栽至岛上那年,他老远瞧见过。庞大的震撼浮上心来,他揉揉惺忪的眼皮,想再仔细分辨,可哪里还有他们的仙踪?
就只见得星垂四野,火树银花耀亮半边天。
“倘若那几个西凉人,也能似你这般花钱,我大邺何愁不能永保富贵强盛?”
灯会正值最热闹的时候,几乎全岛上的人都集中在这小片街市上。离了这里,踏上去往神木方向的羊肠小道,人群反而稀松不少。
戚展白仍旧不放心,始终牵着沈黛的手,抓得那样紧,那样牢,仿佛稍一松开,她便会不见一样。焰火亮起的时候,他的脸庞也跟着明亮起来。五官轮廓被岁月砥砺得越发锋锐,望着她的眼,却始终酿着柔和的笑。
无论过去多少年,都始终如一。
沈黛噘嘴“哼”了声,故意委屈巴巴地哭道:“好啊,你现在是嫌我乱花钱了,明日是不是又要嫌我好吃懒做,到后日是不是还要休了我?”
戚展白朗声而笑,“无妨,我养得起。”
说罢便捧着她吹得鼓鼓胀胀的脸,低头啄吻她红艳艳的小嘴,把她所有气都给吸走了。
不得不说,岁月就是一把杀猪刀。当初多么木讷的一个人啊,见了她,多说一句话都会紧张到面红耳赤,现在哄起她来,竟是比处理政务还游刃有余。
沈黛轻哼了声,懒怠和他计较,挽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烟火在他们身后,把地上的影子拖得老长,在他们脚前依偎。明明是夏夜,周身往来的风,却甚是怡人。
沈黛不由舒服地眯起了眼,扬面去迎,“昨儿小乖又同我抱怨了,说是你不同意让沈琅进宫,给玄儿做伴读。和和也提了两嘴,你再不点头,过几日,只怕哥哥就要来同我谈心了。”
沈琅是她侄子,也就是苏清和同沈知确的儿子。
他们这对活宝,明明两情相悦,偏生谁也不肯先袒露心迹,一直别别扭扭,平白耗去许多年。好在老天爷终归是爱惜他们的,让他们终成眷属不说,婚后第二年便生了个大胖小子。
虽说比她的小乖小了那么一岁,但年纪也正般配。最要紧的还是,这段青梅竹马的情谊,这些年似乎有点别的苗头。
亲上作亲的事,她乐见其成,但某人却不是这般想头。
“那小子性子太好面子,送个礼,还要七拐八弯借别人的手。小乖问他,他还死不承认。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跟个姑娘似的,我瞧不上。”戚展白一摆手,就给人判了死刑。
沈黛听着他的话,原本还点头以示赞同,可细想这话的内容,再对比某人早年的光荣事迹,她忍不住笑,半撩起眼皮,玩味地觑他,“可不就是扭扭捏捏,跟个姑娘似的。”
戚展白听出她弦外之音,耳尖有一瞬滚烫,但很快便随一声肆无忌惮的冷哼,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见岁月不止是一把杀猪刀,还是个泥瓦匠,能把人的脸皮砌得比城墙还要厚!
沈黛禁不住笑,心里松快无比。
这些年,朝中局势趋于稳定,儿女也长大懂事,无需再让他们操心,他们终于可以放下心,木兰狄秋,下江南游山玩水。每年七夕来这红鸾岛看灯会、拜神木,几乎成了一种习惯。
至于其中原因,戚展白没说,沈黛也能猜出来
当初刚两人定情,他便一直说要带她来这里看灯会,可后来遇见的种种,总是叫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约会,变得难以实现。
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他的心结。沈黛不甚在意,他却从未忘记过,是以如今才会年年来这里还愿,将当初亏欠她的,都一一补偿上。
神木就在眼前,鲜妍的花盏在墨蓝的苍穹中静静铺展,一种和谐的对冲色调,国手难绘。树底下早已聚集了不少善男信女,将自己的心愿写在红绸上,悬于枝头,虔诚地祝祷。
沈黛也要了根绸子,问戚展白可有什么心愿,他只扯起嘴角,倨傲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装得还挺像一回事。
明明当初她让人将海棠树移栽到这里时,枝头第一根许愿的红绸就是他挂的,当她不知道呢!
就连上头的内容,她都瞧见了
昭昭若明,吾心悦之,无日或忘,念兹在兹。
真就是个扭扭捏捏、口是心非的大姑娘!
沈黛心底暗笑不已,也不戳穿,兀自卷起衣袖,在红绸上笔走龙蛇。
当初移栽海棠时,很多人都劝她不要,一则因为成活难度太大,二则便是觉得,这树既是她千辛万苦栽培出来的,自然要留在宫中,庇护他们。
可是庇护谁,又不是庇护呢?
上辈子,她颠沛流离,不得善终,以为这世上没人再关心她,可火光中豁然出现的坚毅身影,却给了她无限希望。侥幸重来一世,她过得可谓极尽圆满,家人都平安康健,知心良人就在身旁,世上又有几人,能有她这样的造化?
重生之事自是怪诞,可焉能说,不是老天的垂怜?若是能将这份福气永久绵延下去,也算做是她还老天爷的一个愿。
山河永寂,人间长情。
百世之后,若是有人,也经历了她这般肝肠寸断的痛苦,还望神木有灵,庇佑她家人无恙,良人在畔,岁岁长相欢。
作者有话要说:
这棵海棠树,其实就是东宫那本里面,慈宝儿和大萝北挂红绸许愿的那棵树。昭昭最后写下的这句话,算是隔空对慈宝儿的祝福。
到这里,这篇文终于正式完结啦
同样,专栏里“邺风”这个系列也完结啦
说一说这篇文,跟另外两篇的关系吧。
按时间线,三本的顺序是美人宜放养、怎敌她如花美眷、东宫藏娇,皇室也是这么从开始的“苏”,改姓了“戚”。
本文中一直提到的凤翔帝和皇后,就是放养里的男女主,而昭昭和小白春宴那晚,在鹊桥边游湖,那座鹊桥就是放养里,男女主初见的那座桥。而鬼医的设定,就出自放养那本。
而本文中的这棵海棠树,上面已经说了,就不重复了。另一个设定就是语海楼关哑女的地方,也在东宫那本出现过,就是顾蘅番外里,玩鬼屋大冒险的那座楼。顾蘅当时被吓得冲出来,抱住奚鹤卿,拿他辟邪。
三篇写完,关于大邺朝的故事也结束了,接下来应该会是一个崭新的朝代,大概就是天下两分,南北割据那种。所以有缘的话,御前美人见,爱你们,么么^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