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事件后,谢晚月被限制了自由,每到周末,万家便来人接她过去。
夜半走,清晨来。
头两回是周至过来接的她,这次来的却是万玉川。
谢晚月只在除夕晚上见过万玉川一面,对他的印象颇深。
此人生得眉清目秀,不爱笑,也不爱讲话,左侧眼角有一点痣,很淡,给他的冷酷中添了几分柔和。
她记住他,却不是因为他的长相,而是因为他的身世,还有他所做得事。
万玉川的父亲本是万老爷子的故交之子,据说当年故交被人咒害而亡,独留一子托付给万老爷子,说是希望儿子不要承继本源血脉,将姓氏改为姓万。
彼时万老太太已生育二子二女,长子万子风,次子万子华,万玉川的父亲被接进万家后,万老爷子将次子更名为万子清,而将故交之子改名万子华,并开了宗祠祭拜祖宗,重新上了族谱,自此以后,他便成为万老爷子的次子。
万子华长大后,帮助万老爷子扩大了万氏企业,后与自己的同门师妹结为夫妻,生了万玉川和万玉芃兄妹二人,一家人生活美满,然而好景不长,万子华与妻子在某次外出时造人绑架,绑匪与万家谈赎金的过程中,被人泄露了消息,媒体争先抢报新闻,惊动了警方,匪徒一时气急,撕票遁走,待找到万子华夫妇二人时,他们早已气绝。
万玉川受此事打击,变得十分消沉,后来,万玉山将他送去武术学校,在他二十岁那年,万玉芃骤然失踪,时至今日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后来,他为娶一名风尘女子为妻,与家里的很多人闹得不太愉快,万老爷子将他们赶出家门,不许他们住回来,他便在外头另辟了住处,可惜好景不长,他的妻子在生孩子时难产而亡,只留了个儿子给他,大家都传他命里带煞,只要和他亲近之人,都会被克死,因此有大半的族人都不敢与他往来,偏偏万玉山将万氏的行刑官一职交给了他,万氏族人比怕万玉山还怕他,更加克己守礼,万玉川本身喜静,所以不常露面,大家只在年节或者祭祀时才会见到他。
小孩子们更是对他非常陌生,所以,除夕那晚,万玉川回来过年,几乎无人与他交谈。
那天的宴席上,万玉川坐在万玉山右侧,在旁人一片欢声笑语中,他默默地吃菜,偶尔和万玉山低声聊上几句。
孩子们饱得快,大人还在推杯换盏时,他们已经跑去放烟花了。
谢晚月吃饱后,被万玉琳拽去看烟火,看得兴起时,有两个小娃儿因为抢一支烟花棒闹起来,谁也不让谁,众人纷纷劝大的让小的,大的不肯,胶着间,一人从里面出来,见到这个场景,走过去从二人手中抽走烟花棒,一把撅折,然后扔到地上,走了。
两个孩子相互对望一眼,哇哇哭起来。
大人闻声出来询问缘由,有孩子说道:“是二叔给弄哭的。”
“算了算了,一根烟花棒而已,不是还有很多吗,去拿来玩儿。”
“那个花样的只剩这一根了。”
“那能怎么办,已经断了。”
“二叔真讨厌!”
谢晚月望着消失在夜色里的万玉川,背影孤寥,他做的这点小事儿,在旁人眼里,兴许是令人不喜的,但谢晚月却觉得,他虽未言语,却当机立断地终止了两个孩子的揪扯,并成功地让二人将一腔怒火和委屈浇筑在同一个敌人身上,忘却了彼此之间的不愉快。
除夕夜后,谢晚月再也未曾见过他,间或听徐素芳念叨万家的旧事,知道了他的事,竟有同命相怜之感,也知道了是万玉山将这个弟弟教育长大,又赋予了重任,他辅助万玉山打造了如今的万氏盛世。
万玉川的车停在了宿舍楼的后面,车里黑漆漆的,除了一双精锐的眼睛,别无亮光,谢晚月上了车,扣好安全带,万玉川发动了车子,缓缓驶出校园。
车子行远以后,一人从树丛后出来,将手机拍到的照片挑了几张清晰的给闵子轩发过去:“这车价值不菲,你那辆可比不上。”
收到照片的闵子轩抿着嘴角,回复对方:“见着人了吗?”
“人没出来,拍不到。”
“谢谢。”
“上回来的那辆车,比这个稍微次点,但也比你的贵。”
“知道了。”
“这类女的心狠手辣,你可得小心,别被美色迷惑了,清纯之下掩藏着的是丑陋。”
闵子轩没有回复他,心里不是滋味儿,于是给乌丹打电话:“你在学校吗?”
“在呀,师兄什么事?”
“明天有空吗,去登山。”
“师兄,你若是想问晚月的事情,我是不能告诉你的。”
“你去不去?”
“哦,那去吧。”
闵子轩轻笑:“怎么不情不愿的,不乐意呢?”
“不是啦,师兄你别误会,我是担心晚月知道了,又说我泄密嘛。”
“哦。”闵子轩闻言,仍是笑,说:“我每次找你,都是为了套你话么,傻不傻。”
乌丹收好电话后,高兴得从床上蹦起来,脑袋差点碰着房顶,随后趴在床上,咬着被子尖叫。
车子行驶了一段路,谢晚月开口问道:“我这样还得多久?”
万玉川道:“婚礼过后看看形势。”
谢晚月说:“谢谢你帮我报仇。”
万玉川道:“不客气,我并不是专门为你报仇,你不用多感激我,欺负你便是欺辱我大哥。”
谢晚月说道:“我也只是道谢,没感激涕零。”言罢,扭头看车窗外的景色。
本来还想再说些麻烦他了之类的感谢话,这回也不用讲了,省心省事。
万玉川看了她一眼,小姑娘瓷白的脸上平静无波。
后半程,二人一路无话,谢晚月兀自发了会儿呆,再有半个月,便是她和万玉山结婚的日子。
想那个人,纵有万般能耐,却也要依着两人祖父们的约定成婚,以全他对祖母的孝顺之心。
行至万宅,万玉川下车为她开了车门,服务做得非常周到,谢晚月道谢,他又将她送至院门,然后转身走了。
这人的性子真是太冷了,谢晚月倒是更喜欢他家的小朋友,小朋友乳名唤做淮生,长得呆呆萌萌的,非常可爱,是个十足十的小暖男,和他爸爸的性子完全属两个极端,也不知他是怎么把儿子带成这样的。
谢晚月进了门,见徐素芳正站在廊下向这边张望,看到她以后,快步迎过来接她手里的包。
徐素芳悄声说道:“玉山在书房呢。”
谢晚月点头,这几回,她每次过来,这人都在,夜里也不去隔壁院子住了,就睡在东屋,她蛮感激他的,夜里做噩梦被惊醒时,觉得隔壁有他,心里就安定很多。
徐素芳照例给她端了一杯牛奶来,谢晚月苦着脸说:“我能不喝这个吗,喝了总起夜。”
“牛奶对身体好,这次喝半杯。”徐素芳换了个杯子,倒了一半,她得把谢晚月这个小身板好好养一养,这没多少日子就要成婚了,婚礼之后就得准备怀孕,底子不好,怎么能孕育出优秀的下一代呢。
谢晚月将那半杯牛奶喝了,睡下,夜里再次被恶梦惊醒,醒后觉得憋得慌,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只得起来去卫生间。
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多,书房的灯还亮着,他是真勤劳,这会儿还不睡。
正准备回房间继续睡,耳中听得万玉山的声音:“你过来。”
谢晚月回头,见万玉山站在书房门口,他今日的穿着有些奇特,竟是穿了烟灰色件长衫,戴一副金丝边儿眼镜,模样儿斯斯文文的,像个穿越而来的民国书生,但嘴里咬着根烟,袖子挽在小臂上,又显得放浪不羁。
“做什么?”谢晚月站定,问他。
万玉山道:“你会弹琴吧?”
“会。”
“给我弹一曲。”
啊?这大半夜的,谢晚月站着没动。
万玉山微眯双眼,看了她两眼,转身进了书房。
谢晚月站在当地,回也不是,去也不是,这人!
她踟蹰一会儿,终是进了书房。
万玉山坐在书桌前,十指在电脑键盘上翻飞,偶尔拿下嘴里的烟,弹弹烟灰。
“想听什么曲子?”谢晚月问。
“随便。”
“没有这首曲子。”
万玉山头也不抬,说:“不愿意弹就去睡吧。”
谢晚月看了看他,他说随便弹那就随便弹弹吧,于是随意弹了一首又一首,弹到后来,开始弹奏自己作的曲子,反正他忙他的事情,也顾及不到她弹什么旋律。
大概到凌晨三点多,万玉山伸了个懒腰,才发觉那优美的旋律已经被靠在琴边睡着的人带进梦里去了,他走过去,推她,她猛地起身,眼中全是惊恐,待看清是他,直接扑到他怀里,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腰。
万玉山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把她提起来送回西屋。
谢晚月始终拽着他的衣襟不肯撒手,万玉山只得陪她躺下,和衣睡了一晚。
谢晚月后半夜的梦里,持续出现一个人,那人生着万玉山的脸,戴着眼镜,好看得要命,这人在她对面坐着看她弹琴,弹到她手都抽筋儿了,还在看。
早上,徐素芳摆好早餐,只有万玉山一个人吃,谢晚月的屋里没有半点动静,她在门口听了听,准备敲门叫谢晚月起床。
“让她多睡会儿吧,昨儿个夜里我为了提神,让她弹了半宿琴。”
“你又熬夜了?”
“我睡了三个小时。”
“那也叫睡,玉山呐,熬夜对身体不好,工作哪有个头儿哦。”徐素芳转而过来教育他,“公司里那么多人,就你最能耐啊,旁人都不做事的吗,分给他们做不行吗,你马上就要成婚了,得养精蓄锐,来年生个大胖小子。”
“知道了。”万玉山往嘴里塞了口面包,站起来走了。
徐素芳叹气,突然灵光一闪,追到门口,冲万玉山道:“玉山,你别忘了去接你爸妈。”
“已经派人去了。”
别人去哪有自己去好呀,这个孩子,从小就这样,不愿和父母亲近,徐素芳再次叹气。
万玉山结婚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族人纷纷做着准备,连过年都很少回来的万家“三游侠”也在往回赶。
首先回来的,是万玉山的父母,这二人醉心医学,常年在各地做援助,甚至过年都极少回来,当年生了万玉山,觉着累赘,便送回万家由万玉山的祖父母抚养,他们则将心血都奉献在救死扶伤上。
二人声誉响彻国际,然而于万玉山,却是无关,他从小到大都未曾得到过父母的爱,所以他们是否参加他的婚礼,他并不在意。
谢晚月睡到十点多才起床,早上听见徐素芳和万玉山在外头说话,明明意识已经下了床,身子却未动,这一耽搁,就又睡着了。
徐素芳又教育她不许熬夜,谢晚月闷声应了,她意志不坚定,被人给蛊惑弹了半宿琴,累得手指酸软无力,这能怨得了谁,就受徐素芳唠叨呗。
“玉山他爸妈中午到家,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一会儿去老太太那里等着。”
谢晚月心里莫名有些紧张,要见“公婆”了呢,听说这两个人和万玉山关系不亲,不知见了她的面,会怎么样。
万玉山上周才去了谢家见家长,谢晚阳将整个过程原原本本地描述给她听,谢晚月以为他就草草敷衍了事而已,倒是没料到他会将礼节做得滴水不漏,完全不像是未来要和她一拍两散的节奏。
带着万分忐忑的心情去了万老太太院子,大约十一点半左右,秋曼带着一对风尘仆仆的夫妇进来,谢晚月和二人见礼。
沈黛从手上撸了个镯子套在谢晚月手腕上,说道:“这个是你外婆留给我的镯子,送给你。”
谢晚月感觉手腕一沉,忙将胳膊端起来,向“婆母”道谢。
沈黛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讲话铿锵有力,和她娇小的身材和美丽的面容一点也不匹配。
万子风则属谦谦君子型,话少,且十分温和,进来后只与谢晚月说了一句“以后辛苦了”,便坐在一旁听妻子跟母亲诉说这几年的成就和各地的风土人情,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己的妻子,不时地附和点头,看得出,这两人的感情十分融洽。
谢晚月听沈黛描述得场景听得入迷,都没注意到万玉山来。
是万子风发现了万玉山,说了声:“你来了。”
大家这才看到站在门口的万玉山。
万玉山道:“聊天也得注意点儿时间,老太太该吃午饭了,都不饿吗?”
“哎呦,我都忘了吃午饭这茬了,黛黛讲得故事太吸引人了。”万老太太起身,拉过谢晚月的手往餐厅走去。
其余众人紧随其后,沈黛挨着谢晚月坐下,悄声跟她说道:“囡囡,你这个丈夫虽然性子有点硬,但是人很好,以后在一起过日子时,你若是觉得受委屈了,就来找我,我给你做主。”
谢晚月脸一红,点头应是,拿眼去瞧万玉山,那人正在给老太太盛汤,神色平淡。
“给你爸妈也都盛上一碗,特意为他们煨的汤。”万老太太用胳膊肘推万玉山。
万玉山说道:“我是服务员啊?”
沈黛说:“我自己来。”
谢晚月见状,忙起身地给万子风和沈黛各盛了一碗,坐下后心里突突直跳。
一顿饭吃得极累,大家都在努力给万子风和沈黛制造亲近万玉山的机会,但那人却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直到吃完饭,他才慢条斯理地说道:“祖父曾教我牢记血浓于水这四个字,我也一直记着,没敢忘,你们是我父母,这层关系断不了,但你们无需次次回来对我如此殷勤,感情是一朝一夕培养出来的,不是一时几天的事儿,若是希望从我这里享受天伦之乐,我也可以给,不必演戏,弄得大家都挺累。”
万子风沉下脸来:“万玉山。”
万玉山看他,说:“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儿子说得对。”沈黛握住万子风的手,说道,“你我没有尽过半点做父母的责任,他被爸爸妈妈带得这么好,这么有出息,现在又娶了这么乖巧懂事的儿媳妇,我们还有何求?”
万子风的脸色略有缓和,对万玉山道:“你以后性子别这么硬,若旁人惧你畏你是因为你手里的权势,而非个人能力,那么有朝一日你从顶端掉下来,没有人会帮助你。”
万玉山道:“爸,商场如战场,生活也一样,我这性子能让我活下去,让万氏持续发展,而且我从小就被授予弱肉强食的教育,如果您觉得我做得不好,我可以把位置让给您,我也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万子风被他怼得要怒起,万玉山又添了一句:“您心怀万民,我虽比不上您志向远大,但也不至于那么没用,永远都会是我吃别人,绝不会被别人吃掉。”
万子风怒道:“自负,自大!”
万玉山却十分坦然:“对!我一贯如此。”
沈黛拉住快要暴起的万子风,说道:“我觉得玉山做得很好,你就不要指手画脚了,你说了他不肯听,他不听吧,你又不高兴,何苦说这些呢。”
万子风道:“太霸道了。”
沈黛道:“他肩上担得责任大,不霸道点儿怎么成事,行了,不要说教他了,很久才回来一趟,把时间和精力都浪费在这上头了,还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吵吵。”
一直慢慢吃饭的万老太太顺着话头搁下筷子,对万子风道:“你这是指责我们没把玉山教育好?”
万子风:“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管他做什么,他就是个土匪,也是我们教出来的,次次回来都挑这挑那的,真讨厌。”
“妈。”
“你不满意就不要回来,总是惹我们不高兴。”
万子风叹了口气,起身走了,个个都偏心万玉山,再待下去,恐怕会被她们打,那样不太好看。
始终在旁观的谢晚月突然有些同情万玉山,觉得他也挺可怜的。
人生在世,总有不称意之事,她有,他也有,她却觉得自己要比他如意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