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第十八章“十八年前”
周兴脸上神色变幻,最后定格成一片尴尬难堪:“六郎,对不住,本来是要给你送些‘特产’来的,不想被武驸马看见了,这……”
昌宗温和地笑道:“既然大人已经要和我坐在一条船上了,这事自然不劳大人操心,交给我就是了。”
“那就好那就好,”周兴笑呵呵地说道:“只是不知,这武家兄弟怎么跑这来了?这不是打扰六郎休息吗!”
“周大人,”昌宗打断道:“你确定要让本官跟你在这里吹风?”
周兴赶忙摆手道:“哎呦哎呦,您看看,我都老糊涂了,快快快,外边冷,我扶大人进去。”
白若不动声色地一挡:“您放心,有我呢。”
周兴笑呵呵地撒开了手:“这位姑娘果然是个细心周到的,怪不得来大人和六郎都喜欢你喜欢得紧呢。”
白若听得一愣,周兴这是在试图加强张昌宗对自己的戒心?他图什么啊?
昌宗道:“是,就连公主殿下也夸她体贴。”
太平这尊大佛一出,周兴再不说话了。
昌宗突然回身,屋里的灯光将他的眉眼映得分外生动:“周大人,若只是为了送东西,只怕你不会亲自来,是不是……来大人那边有动作了?”
周兴的脸色僵硬了起来:“六郎果真聪慧。”
昌宗轻笑着摆了摆手:“进来说吧。”
周兴看着白若,脚下只是不动。
她毕竟是跟着来俊臣进入到这个圈子里来的,就和周兴一样,不论最后走到了什么位置,这个烙印永远不会被洗掉。
而眼下他们要谈论的事,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听。
昌宗叹了一声:“好罢,你在院外等着,不传你就别进来。”
几句话的功夫里,张昌宗已然有了些力气,白若瞧着他不像是会马上昏倒的样子,转身就要出去。
“等等。”
眉目绝美的男人柔和了表情,递来一件外袍:“冷,穿上。”
凉凉的晚风拂过她的发梢,她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痒痒的。
昌宗没再说什么,在她面前关上了门。
白若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出神,万年的事情了结以后,她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入妙都城呢?
她告诉来俊臣要救陛下的时候,来俊臣一笑置之,只当是句搪塞的玩笑话,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句话有多认真——
这是祖父给她下达的任务,要相信他的判断,照做就是了,虽然她根本找不到方向;更未曾看出陛下会有什么危险。
正思虑间,头上突然传来熟悉的啁啾声。
她抬头一看,果然又看见了那只百灵,浅棕色的身体,脚上系着红绳,就在主房之上飞来飞去。
她吹了声口哨,鸟儿似乎听懂了,在她头顶绕了两圈,确认没有危险,落到了她的手上。
离近了看,越发觉得这小家伙非常可爱,正歪着头打量她,漆黑的小眼睛转来转去。
白若往下一瞟,在它腿上发现了一个传信用的竹筒,伸手想要摘下来。
然而就在碰到的一瞬间,百灵一下子飞开了,不满地叫了几声,又落到了房檐上。
这只鸟,不是找她的。
白若的额眉头又皱了起来,正思考着,主屋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昌宗没有出来送,周兴自己走了出来。
周兴看着她,笑了笑,就和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渡口上遇到的人别无二致:“小若姑娘,从前是本官小看了你。”
白若福了福身:“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脑子笨,听不懂的。”
周兴压低了声音笑道:“我在六郎面前提了几次,说你到底是从来俊臣处出身的,留在身边不妥当。他居然全当没听见。”
白若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周兴似笑非笑:“你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他还挺信任你的。”
白若直觉感到他话里有话,却总差了那么一点品不出来,要问的时候,周兴已经走出门去了。
昌宗在屋里唤她。
房门点了火盆,温暖得不像话,她脱掉外袍挂好,非常自如地坐在了他书桌的侧面:“怎么样,谈出什么了?”
昌宗笑了笑,用茶盖拨着浮起来的茶叶:“先说说你的想法吧,十八年前的凶手,依你看,到底是谁?”
白若沉吟了一下,谨慎地说道:“薛绍。”
昌宗笑了起来:“说说看。”
白若道:“既然已经确定了薛怀义死于毒杀,那么无论如何,大婚当天赶来凑热闹的来大人和王夫人都不会是凶手,就算捅他的一刀有加速作用,这件事也不该算在他们头上。”
昌宗点点头,示意继续。
白若道:“整合一下我们现在已经拥有的信息——涉案几人对薛怀义的态度:薛绍,视之为人生污点,已经决定要在大婚前除掉他;周兴,一直受到薛怀义的欺辱,听武攸暨的意思,还隐隐有被薛怀义压了一头的态势。”
她仔细想了想,说道:“至于武攸宁,他的动机比较单纯,一是准顶头上司下了令要杀他,二是他本身就像大多数人一样看不惯薛怀义小人得势;最后一个,就是公主殿下,因为喜爱薛绍,所以要把奸夫去掉,说白了也是除去污点。”
昌宗道:“你可不要忘了,器重怀义和尚的是太平,下令要护着他的,也是太平;还有薛怀义死前指证的,也是太平。”
白若道:“正是这一点,让我觉得有些对不上,从而排除了殿下的嫌疑。”
昌宗抬眼看向她。
白若:“这就要说说杀人的方法了,怀义和尚被下了毒,若是见血封喉的也就算了,为什么偏偏是相投散?”
昌宗忍不住笑了一下。
白若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你和狄太医不说我就猜不出来了?就你们俩遮遮掩掩的样子,我当时虽然没反应过来,之后也想明白了:相投散是种烈性的春|药,对吧?”
昌宗想笑,却刻意严肃地说道:“矜持些。”
白若没理他,继续说道:“男人吃了□□是个什么德行,随便找个青楼看看就知道了,不说状若癫狂也差不多,我怀疑他冲到墙根下面,突然出手袭击王幼薇,就是因为这个。但你想想看,大婚当天,太平让武攸暨做的是什么?”
“守住他。”
“没错,”白若道:“怀义和尚酗酒,不吃药都怕他发疯,以太平对薛绍的喜爱程度,怎么可能允许有人在她的婚礼上作乱?是以她要稳稳地把他压制住,就算是一刀杀了图个清静,也绝对不会喂他吃这种东西——因为只能适得其反。”
昌宗道:“这都是臆测,我们并没有证据……”
白若哼了一声:“十八年前的旧事了,除了口供,根本没有证据,只能靠猜。”
昌宗:“好吧,所以你排除了太平?”
白若点头道:“对,依我看,殿下并不是不想杀他,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时机还不到,或许是因为还用得着他,或许是因为什么咱们了解不到的事——总之不会在大婚当夜;更何况,以她的身份和地位,真要处理薛怀义,下面人有的是,脏了自己的手,不值当。”
昌宗神色里闪过一丝晦暗,很快又平静了:“那武攸宁呢?毕竟薛绍已经下令了,为什么不能是武攸宁动的手?”
白若摇了摇头:“还是时机的问题,武攸暨要在这一天全面负责公主府的安全问题,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武攸宁当天总领全府,各处守卫都是自己人,要杀要剐,属他最方便。”
昌宗笑道:“话都让你说了。”
白若道:“但是武攸宁身上还有两个地方说不通,第一,薛绍虽然即将成为驸马,但毕竟太平才是他名义上的上官,太平说要让他守着,他却在这一天杀人给上司添堵,我只怕咱们大唐还没有这样为了伸张正义而冒犯上司的官员。”
昌宗放下茶盏:“你这句话可骂进去不少人。”
白若无所谓地说道:“反正我是个布衣,说说又怎么了?”
她拿起身前的杯子一饮而尽,接着上面的话说道:“第二点,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做公主的亲卫,地位可比在万年城做城防司的司长要好多了,武攸宁为什么被罚下?”
昌宗笑了:“看来你也没少打探么——正是在十八年前,因为出了怀义和尚这档子事才调到这儿的。”
“这就是了,”白若道:“守卫不严尚且要降职,这人要真是他杀的,那还不得连累武家?”
昌宗道:“还有一点,武攸宁姓武,当时天后刚刚听政,正是地位尴尬的时候,武攸宁纵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再这个时候挑事。”
白若附和道:“没错,那么就只剩下周兴了。”
她沉吟了一下:“可是周大人,又总是给我一种游离在整个事件之外的感觉……”
昌宗道:“你可不要忘了,周兴清楚地知道薛怀义并非死于刀杀,需要被火化。他是怎么知道的?”
白若自然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你忘了?刚才武攸暨说的,周大人从前在公主府的时候经常要给薛怀义送酒送菜,受他的欺负,怀义和尚跑出去的时候他也看见了——喝多了是什么反应,中毒又是什么反应,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
昌宗又问:“照着这个思路往下推,薛怀义一直压在周兴脑袋上,明明他已经死了,周兴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公主府?别忘了,太平可连一封推荐信都没给他!”
白若道:“因为错开了。”
昌宗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周兴多半是早就不堪其辱准备离开,但是因为临近大婚事多,才一直留下帮忙,怀义和尚被杀时他虽然还在公主府,两件事却没有因果关系。
白若补充道:“周大人仿佛总是谨慎有余。他在这件事里一定发挥了作用,但我想,多半也就是见死不救罢了。”
昌宗:“你可不要告诉我,你之所以判定是薛绍干的,就因为这三个人都不是。”
白若摊手道:“我对薛驸马知道的太少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薛驸马真的很喜欢当年的殿下。在这种情况下,换了是你,知道自己喜欢的女人包养了一个和尚,你会怎么做?”
昌宗笑了笑:“我?也剃个光头吧,估计也难看不到哪里去。”
白若哈哈大笑:“你脾气太好了,将来若有机缘,真想看看张六郎到时候是个什么反应。”
昌宗笑着敲了敲桌子:“先把眼下的事弄清楚吧,薛绍是个武将,真要动手,一刀了结就是了,为什么要给他吃这种东西?”
白若道:“就是要让他出丑,因为要给殿下一个教训。”
昌宗挑了挑眉。
白若解释道:“若公主是常人,自然杀了了事,但这可是太平公主,位比亲王,婚前就能有个怀义和尚,婚后只要她愿意,要个什么王怀义李怀义的谁还拦得住她?薛绍是用这种方式在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他的存在,不要再胡闹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都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还是昌宗先开了口:“刚才周兴来,还送了一样东西。”他从桌子下面拿出按个漆木盒子:“打开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