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张昌宗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周兴躬身站着,他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绕着手里的扳指把玩。
半晌,终于开了口:“周大人请坐。我有几件事要请教一下。”
周兴长长地出了口气:“您说。”
昌宗笑了笑,给他添茶,周兴诚惶诚恐地双手捧着茶盏。昌宗道:“昔年周大人在公主府上,做的是什么事?”
周兴眉尖动了动:“不过是个门客,需要我的时候充个场面罢了。”
昌宗道:“看看大人今日的位置,当年的公主,眼光可不怎么样啊。”
周兴连连摆手:“哎这种话可不好说呀,公主待门客很好,吃穿供应,都是上乘。”
昌宗点了点头,话锋一转:“这么说来,当年周大人也见过薛怀义?公主对他如何?”
周兴脸色黯了黯:“薛和尚……六郎若是有兴趣,我就多说几句给您听。薛怀义当年在公主府,可不仅仅是个床榻上伺候的,还是公主手下差使的第一人!”
张,晋二人一听这话,登时心下了然,只怕薛怀义本来就是公主府的大管事或是谋臣角色,只不过后来和公主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才为了隐人耳目做了和尚。
周兴道:“若非如此,也不会将修建明堂这样的大事交给他来做。说起来也是奇怪,薛怀义身死当年明堂就被雷劈了,天火把好好一个地方烧了个干净,陛下嫌晦气,不让修,附近的老百姓还总说里面闹鬼呢!”
白若心知多半是那守墓人偶尔出来吓人,转而问了另一件关心的事:“周大人,薛怀义为人如何?”
周兴朝着她看过来,神情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却很好地掩饰住了:
“穷凶极恶谈不上,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一点当年的人都有所耳闻,一会儿你也可以问问武攸宁武将军。”
白若又问:“请问周大人,怀义和尚的尸首又埋在何处?”
周兴皱了皱眉:“听说是烧了,因为他死在了婚仪当天,不吉利。至于埋在哪里就不知道了,他无父无母,没有亲族,朋友就更是没有。多半是由义庄安葬了吧。”
昌宗伸手在白若身前的桌子上敲了敲:“多话。”
白若立马噤了声,昌宗屈指一弹,那扳指便转起一个弧度,随后稳稳当当地戴在了昌宗的手上:“这样式不错,我喜欢,那就多谢周大人割爱啦。”
周兴终于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好好好,六郎日后有事,只管传信来!”
昌宗手掌向下虚压了几下:“哎,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既然是朋友了,那有些事我还是得弄清楚。”
白若面上不显,桌面下的两只手却不自觉地搅在了一起。
问了底细,便是真要把他当自己人了。
周兴满脸堆笑:“您问您问。”
昌宗:“周大人离了公主府以后,是跟着哪位起的家?”
周兴道:“是吏部的陈侍郎,前些年已经致仕了。”
唔,陈侍郎,那可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至少比公主府差远了。
昌宗诧异道:“怎么,公主没给大人写封荐书什么的?”
周兴赔笑道:“殿下当时新婚,哪里顾得上我这么个小人物?”
昌宗摇了摇头:“周大人眼光好得很呢。”
周兴连称不敢,昌宗道:“再过些时候,武将军就要巡城回来了,周大人您看……”
周兴立马起身道:“官府里还有事,我就不在这里耽误了,晚些时候我再送些特产到您那里,您要是有事,随时派人去府衙里叫我就是!”
他前脚一出门,昌宗立马起身坐到了白若对面,一改方才高深莫测的模样,笑吟吟道:“若若说说,方才都听出些什么了?”
白若哼哼唧唧:“听见贪官结党呗。”
昌宗咳了一声:“套他的话罢了,来,认真说说。”
白若端正地坐了起来:“不论当年的事情是不是他做的,但周兴一定从一开始就知道薛怀义并非死于来俊臣之手,而是被毒死的。”
“怎么说?”
“周兴在太平大婚当夜就离开了公主府另谋高就,照理说,一个人离开了自己厌恶的地方,为什么还会听说一个刻意被忽略的人的尸首去处?只有一种可能,他知道尸体可能出问题,所以必须被火化。”
昌宗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那你觉得他说不知道怀义和尚的墓地在何处,是不是在撒谎?”
白若很快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当时的周兴绝没有这个能力把人埋在皇家的明堂里。”
昌宗笑了笑:“嗯,不错。也算是有些长进……武将军回来了。”
白若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人群自发地让出一条道路,其中走出一队身穿轻甲的卫士,大约二三十人,当头的一个大踏步在前面走,头发用一根红绳束着,还有不少散在肩上;
一看便知是个心思粗犷的武夫,一手还向后够着自己的脖颈揉按,一副累得受不了的样子。
昌宗笑道:“若若,新置办的衣裳,也该给大家看看啦。”
说完,他稍微用了点内力,吹了声口哨,声音清脆,毫不刺耳,却让广场上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地听见了。
武攸宁莫名其妙地向声源处看去。
层楼之上俏生生地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一身湖蓝衣裳,远远瞧着就像是太学的校服,梳着男人的发髻,却越发显得她整个人玲珑可爱;
眼里带着些微的笑意,丰润的嘴唇却轻轻嘟了起来,骄傲得仿佛生来就拥有全世界。
广场上好多人都仰头看着她,纷纷议论道:“呦,这是谁家的小娘子,长得很俊么!”“这衣裳瞧着眼熟,有点像我在长欢看见的太学学生穿的哩!”
与其他人或艳羡或暧昧的眼神相比,武攸宁的态度就非常另类了——
他在看见楼上人影的一瞬间,下意识地就要退后行礼,没有分毫犹豫。
昌宗点了点头:“效果很好,茶茶果然有天赋。”
“有天赋?”白若维持着这个仪态,面容娇俏地冷笑道:“扮演天潢贵胄的天赋么?”
她与太平年轻时长得本来就相像,再穿上这么一身衣裳,远远看着便真有点以假乱真的意思。
早间看到这衣裳的时候,白若反倒放心了——
她一直猜不透张昌宗到底为什么把自己要到身边,现在看来,估计就是要用她这张脸来试探各方的态度。
武攸宁弯腰弯到一半,瞬间反应过来了这事有哪里不对——公主本人就在别庄待着呢,孩子都掉了一个,又哪里来的这么个还在上学的“太平公主”?
正思虑着这人的意图,就见楼上的“公主”向他盈盈一福身,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武攸宁朝身后一摆手:“你们先回去,我去会个朋友。”
这朋友,一会就是两个时辰。
城防司的副手在自家衙门里蹲着嗑瓜子,看着对面的茶楼嘿嘿傻笑:“太好了,咱们将军打了这么多年的光棍,可算有个姑娘看上他了!哎,今天真是开桃花的好日子哎……咦?这个姿势好像不太对?”
城防司一众人等愣愣地看着自家长官从茶楼里醉醺醺地走了出来,一只胳膊跨在那姑娘肩上,一手拍着自己的胸脯,啪啪响:“白老弟!”
一边说一边十分大力地在人家姑娘肩膀上乱拍,一副哥俩好的模样:“你放心,在这万年城,哥哥罩你!这……嗝,走走走,这喝得不过瘾,我带你去翠云楼,嘿嘿,她们那儿的头牌呀,嗝,跟哥哥我很铁呀!”
城防司众人:“……”
老大,带第一次见面的姑娘去嫖|娼,你可以的。
过了片刻,茶楼里又走出一个美得不像话的男人,通身的气派更是贵气得没话说;
这人似乎是因为结银子出来得慢了些,看见前面踉踉跄跄勾肩搭背的两个人,又溜溜达达地跟上。
城防司副手木着脸起身:“都回去做事吧,还看什么看!”
换了自己是那姑娘,除非瞎了才会选老大不选后面那个!
哎……算了算了,老大这就是孤独终老的命,兄弟们也没办法啊……
眼下的武攸宁,并不能听到自家兄弟的叹息。
事实上,他连自己一手搂住的这个人说的话都听不清:“啊,你说什么?你说翠翠啊……不,她不是我的相好,是我的好兄弟……”
白若艰难地撑着他:“武将军,我不是……呃!你别吐!我不是问这个!”
“武将军!”武攸宁唰地一下站直了,除了脸上两坨巨大的酥红,精神得根本看不出是喝断片了:“我拿你当兄弟,嗝,你拿我当将军?”
白若:“……武大哥。”
“哎,这才乖么,”武攸宁哥俩好地伸手揽她:“瞧你长得这个怂包样,哥哥疼你!”
白若被他压得要吐血了,忍无可忍地朝后面喊道:“姓张的!你怎么不来扶一把!”
后面的声音悠闲地说道:“没办法,人家可是‘武大哥’,我只是个‘姓张的’啊。”
白若:“……张大人,张六郎,六爷!求你了,我一个人真的架不住了!”
没反应。
白若忍无可忍:“……昌宗哥哥,求你来扶、一、把!”
“噗。”白若只听见一声笑,身上的压力骤然轻了。武攸宁醉眼迷蒙:“嗳,你是谁?我白老弟呢……你怎么这么好看,你是翠翠……”
张翠翠也没跟他计较,直接伸手点了睡穴,把人背在身上。
他平日里的身形看着偏瘦,映着日光时颇有些要白日飞升的飘渺仙气,然而武攸宁这么大的一个人,他却轻轻松松背了起来,利索地就像是披了件厚实的衣裳。
白若转了转脖子,感觉自己都要被武攸宁压散了,无语地看向张昌宗:“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把他灌醉,武攸宁是个武夫,又不像你似的心里一堆弯弯绕绕,对当年的事知道的也不多……”
昌宗腾出一只手,把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免得她被人群挤走。白若听见他叹了口气:“若若,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白若不满地抬头瞪他,莫名其妙地居然把人瞪笑了,昌宗道:“我一直觉得,你这双小奶狗似的眼睛很眼熟。”
白若非常不配合地眯起眼睛。
昌宗垂眸,唇角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真该找个时间带你去我府上看看我养的小狗。”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一定相处得很愉快。”
此时华灯初上,灯火喧天,一户人家门前的灯笼红光罩在了昌宗脸上。如斯美景,白若看得心里一颤,赶忙转开了眼睛:“平日里你就是这么拐姑娘回家的?好歹也是个身居高位的,矜持些好么?”
昌宗:“喔,这会儿又不是要同我上榻的你了?”
白若:“……”
昌宗:“你同我说话,真是越来越随意了。若若,我真好奇,等你有一天知道了朝臣们是如何看我的,是不是还是这个态度?”
白若微笑道:“我现在就知道他们是怎么看的。”
昌宗:“?”
背上不知何时已经迷迷糊糊醒来的武攸宁:“翠翠,你好大力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