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他把钥匙交给我时,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他决定把他的爸妈从湖南接过来。他说我们的婚事该定下来了,老人家一直念叨着要见见我这个未来的媳妇。

罗唯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这事。结婚对于我来说,实在是件太早的事。我才二十三岁,可是罗唯已经年过三十了,不过我理解他,他家里只有他一个独子,老人家自然抱孙心切。

罗唯爸妈来深圳的前两天,我接到了隐画的电话。隐画说爸爸新开采的煤矿倒塌了,砸死了九个人,因为是私自开采,没有办理任何合法手续,爸爸被抓走了,琴姨因变故太突然,脑溢血住院了。

我连夜飞湖南。已经是冬天了,冬天的湖南,冷得让我猝不及防。

到冷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在人民医院我见到了两年未见的隐画和琴姨。隐画变了,头发扎在脑后,耳朵上打了七八个耳洞,穿着飞边的牛仔裤和白色短棉夹克,整个儿就是一小太保。琴姨紧闭着眼睛,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这两年她老了不少,两鬓斑白,脸上皱纹滋长横行,脸色很差,岁月如无情的利刃,一点点削走了她原有的丰肌与华姿,她瘦成那样,如果不是那微弱的起伏,真怀疑躺在那白色床单下的是一具尸体。

第87节:第六章情变(15)

那一刻的愧疚排山倒海地袭来,是我没有好好地照顾她,没有好好照顾隐画,没有好好照顾爸爸。

我一个人逃跑了。我以为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有足够的理由不去面对所有伤害过我的人。

我拉着琴姨枯槁如柴的手,不停地落泪。隐画倚在门口不停地抽烟,眼神冷漠。

“隐画,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我汪着两眼的泪水,有些责备地问隐画。

“早就学会了。”隐画不看我,继续吸他的烟。

“熄掉它,这是病房。”我厉声制止。

隐画有些不耐烦,不服气地把烟蒂压在雪白的墙上,狠狠地拧灭了。

他依然站在那儿,我们找不出可以说的话来。这是我的弟弟,我从小悉心呵护照顾的弟弟,虽然我们有过不幸福的家庭,但最起码,我们有过相依为命的童年,是什么让我们变得这样遥远变得这样陌生了?

“你过得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你看到的。就这样。”他玩世不恭地说。

“书,为什么没有念下去了?”

“念得下去吗?一家人,早已散了。你也不管我了,爸爸成天只知道喝酒撒疯,琴姨天天以泪洗脸,要不就三天两头地病在床上起不了身,连做饭的人都没有。我还念什么书?”

“这不是你不念书的理由,爸爸供得起你。”

“呵,是的。理由是我不想念了。像你,像崔西晨,念到大学又有什么用?一个去坐牢,一个念到大三,交了几年的学费,连个毕业证都拿不到,到头来还要别人养着,你说我有什么理由再念下去?”

“我们不同!隐画,有些选择是身不由己的。这样的命运,谁也不想要!”我为自己申辩着。

“我现在过得很轻松很自由,我觉得这样很好,这也是我的选择。我没有什么身不由己的选择,我为自己活着,依据自己的心所指引的方向活着,可以为所欲为。”

我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大男孩,不敢相信这个男孩就是那个曾经乖巧、顺从、聪明、懂事的男孩。时间模糊了一切。

第88节:第六章情变(16)

“你放弃了你自己。”我悲哀地说着。

“你同样。你放弃的不仅是你自己,还有整个世界。你让所有人都过得不顺心。你一走了之。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你就像是只缩头乌龟,崔西晨如果不是因为你也不会去坐牢,而你不等他不安慰他,你就一个人跑到深圳躲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你不觉得可耻吗?”

“你懂多少?对于你不十分了解的事实,你就没有发言权。”我阻止他再说下去。

“是啊,我不了解,我看到的却是事实。我看到爸爸因为你的不孝顺,你的离家出走而整天喝酒,要不然也不会精神恍惚误听谗言和别人去开采这个危险的煤矿;琴姨因为为你坐牢的崔西晨而整天以泪洗脸。所有的人到如今这地步,你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忽然委顿下来,看着他哑口无言。他的指责没有错,我太自私太自私,做事没有考虑过任何后果,没有想过自己的每个决定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痛苦。

我在一意孤行中,迷失了自己。

汽车又开过那条两旁种满高大白杨的国道。严冬了,残留在枝丫上的树叶再也经不起凛冽寒风的侵袭,在灰色的空中旋转着坠地。我凝望着窗外,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很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开始老去,思想变得迟钝,神情也木然了,终日无所事事,唯有不厌其烦地回忆相同的片段,那些和他的片段。

湖南的冬天,有它一贯的灰冷。有多久了,我的心一直就生活在这种灰冷中,像死去了,被冰冻了。然而此刻,越接近崔西晨,我的心越像被一团火迅速点燃了,炽烈地烧着、痛着。

快两年半了,在那把崔西晨隔绝在阳光之外的方寸之地,崔西晨待了两年半了。

我有很多话想对崔西晨说,我想告诉他,我早已原谅他了;我想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我想告诉他,人生没有他,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到监狱时,他们告诉我崔西晨一个星期前,已被提前释放了。这消息让我久久回不过神来。我觉得有些晕眩,不敢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

第89节:第六章情变(17)

“小姐,你没事吧?”

我的思绪像被人从远古时期拉了回来。我笑着,却分明发现自己是流着泪的。这消息真是令我喜忧参半,原来崔西晨他已经出狱了,可是没有谁知道有关他出狱的消息。他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封锁了自己出狱的消息。他去了哪儿?这茫茫人海,他一定也不想再见到那些他曾经熟识的人。所有的人,都会揭他的伤疤,那样骄傲的他,如何能让自己的伤口展现于众人前?他的人生,与常人是背道而驰的。

我恍恍惚惚坐上了回冷水的汽车。

天空又开始飘着牛毛细雨。这是一条叫107的国道,宽阔、干净、潮湿的地面上铺着黄色的树叶,它会通往我和崔西晨的那座城市。那座城市,有我一直无法面对的过去,有我深爱过的人,有我逃避过的现实,有我想摒弃的记忆。它是我生命中的一座废城,我把二十一岁以前的事全丢弃在那座废城里了。我真以为我丢弃了,我以为自己修炼成了铜身铁臂了,可我一想到那里还有崔西晨,还有我的家人,一颗坚硬的心又柔软了下来。百转千回,我依然放不下那些。

有些东西,时间久了,便成血液里一种无法剔除的因子,不是你想遗忘便可以遗忘的。

汽车在公路上飞快疾驰。雨一直下,外面的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实,只能清晰地看到那些雨珠在玻璃上急促地滑过,然后碎裂。我的手指沿着它们滑过的轨迹移动着,一次又一次。

远远看到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打着雨伞在路边向司机招手。车子缓缓停下来了。

咔嚓一声,车门开了,男人收了雨伞上来了。他的发间还滴淌着雨水,一颗一颗砸了下来。

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的心跳戛然而止。那张脸,我一生都无法遗忘的脸,如此真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出现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刻。

他也看见了我,嘴角往上扬扬。刚好我身边有一个空置的座位,他走过来,依着我坐下,眼睛却不曾离开我的脸部半秒。

良久,我哽咽出三个字:“崔西晨——”

第90节:第六章情变(18)

他笑了,眉目里闪烁着阳光。他伸出手,盖在我的脸上说:“傻丫头,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

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男人真是崔西晨,像做梦一样,他一直笑着,那笑容一如往昔,那样洁白整齐的牙齿,我甚至能闻到他齿间散发出的柠檬清香。我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紧。他微微蹙了蹙眉头,还是笑了。

“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我痴痴地看着他,无法让视线离开他英俊明朗的脸孔。他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样地好看,让人着迷。

“傻瓜,怎么会是做梦呢?真的是我。看看。”他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他的声音温和安详,让我变得放松。我心间那只一直不肯停止飞翔的小鸟终于收敛起柔弱的翅膀,停留于某处了。

我痴痴地凝望着他,怕这一秒他还在我的视线里,下一秒便烟消云散。我说:“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好累吗?”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递过肩膀说:“想借我肩膀,就直说嘛!”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的肩真宽,熟悉的气息让我安心。也不知睡了多久,感觉有双手在摇我,我嘤咛了一声,用力地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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