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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1 / 1)

虞家村与京城距离甚远,快马加鞭都需两三日,抬轿步行所花时间更得翻倍。

迎亲队伍走走停停,白天赶路夜里歇息,好几回虞小满坐不住想下轿跟大家一起步行,都被遣返回轿里。

迎亲队伍里老大模样的年轻男人一身银甲,严肃道:“夫人您且坐着,累了就靠着枕头休息会儿,指不定睁开眼就到了。”

这话听着恭敬,虞小满却咂摸出一丝嘲讽意味。

这晚在京畿的旅店歇脚时,虞小满寻得机会与虞桃说上几句话。

虞桃眼珠滴溜溜地转,确认四下无人,才凑近他耳朵小声道:“不止虞小姐嫁得不甘心,那个什么陆将军好像也娶得不情不愿呢……看来这个将军夫人可不好当。”

虞小姐指虞梦柳,陆将军指的自然就是虞小满寻了数年的救命恩人了。

路上这几日,虞小满早从嬷嬷口中得知来龙去脉,从起初的震惊变为试图扭转情况再到暂且安分妥协,心里九转十八弯,趁乱逃跑的想法都萌生过几次。

后来再一琢磨,好不容易得来一次到他身边的机会,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横竖是为了报恩,以什么身份接近不打紧。

想通这层,虞小满便既来之则安之,只是在听到旁人叫他“夫人”时仍臊得慌。

抬手摸摸发烫的脸颊,不通世故的虞小满问:“那为什么还要结亲啊?”

“左右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呗,不是说宫里的虞娘娘做的媒吗?那皇上必定知晓此事。”虞桃聪慧伶俐,光靠打听就把事情原委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若是不从,少不得被安上个抗旨的罪名。”

虞小满不经吓,记起话本里看到过的“午门斩首”,哆嗦道:“会、会被砍头吗?”

“会吧。”虞桃吓唬完又安慰他,“不过你长得美,那将军就算看出你是假的,估摸着也得掂量掂量是否要戳穿。”

鲛人多容貌姣好,成天面对璧月姐姐那等绝色,虞小满早就忘了自己姿容如何。

思来想去,报恩的念头仍是占了上风,虞小满眼一闭心一横,决定不管旁的,硬着头皮冒充一回新娘子。

“不过你这粗嗓门最好捏一捏。”虞桃给块糖再打一巴掌,“听着活像个少年郎。”

本就是少年郎的虞小满心里虚,清了清嗓子,细声细气道:“好咧。”

虞桃听了噗嗤笑开了:“罢了罢了,我有个法子,能帮你把声音捏柔软些,你跟着我唱,吴山青,越山青……”

吴山青,越山青。

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花轿摇摇晃晃行在进京蜿蜒曲折的路上,虞小满轻声哼唱柔美婉转曲调,望着远处落在浓稠夜幕中的连绵山影,思及离那片生他养他的海域已有数百里远,心中迟迟生出了些辞别故乡的惆怅。

春天快到了,不知璧月姐姐会不会一边嫌弃人间污秽一边偷偷游到地面赏桃花,还有那帮小屁孩,教了那么久,究竟有没有掌握放风筝的要领。

好在此去并非久别,报完恩便可功成身退。

虞小满重又打起精神,伸长脖子朝前望去。不知是不是幻觉,他好似已经能看见巍峨气派的城门,繁华热闹的街市,还有那救过他的少年清隽温柔的眉眼。

天没亮透便动身赶路,抵达京城刚过正午。

陆府位于城中东南方,迎亲队伍自南门进,不多时便来到通往陆府后门的锦花巷。

新娘子入府,竟不让走正门。

周遭静得出奇,虞小满竖起耳朵,便听得几声送亲的嬷嬷和看门仆役吵嘴争辩。

“我们小姐好歹也是陆将军的正妻,千里迢迢赶来,连个正门都不给开?”

“这是大夫人下的命令,不然你找太夫人评理去?”

……

虞小满的心思跟着虞桃学活泛了,从这小厮一副有人撑腰的态度便可推知,他口中的“夫人”在这个家里有实权。权力更大的便是“太夫人”,按辈分算,应是陆将军的奶奶。

大夫人下令,太夫人首肯,即便陆将军不是正房夫人亲生,未免也太过敷衍轻视。

终是嬷嬷怕惹事率先收声退让。虞村长花大价钱请她送亲,无论轿子里坐着的是谁,把人送到喜床上,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轿子路上走得晃,停得还算稳当。下轿时虞小满险些忘了用盖头遮脸,是虞桃眼疾手快趁他挑帘出门扬手拽了一把,顺带抢了嬷嬷的活儿,扯着嗓子喊道:“新娘子出轿了!”

无人应答。

迎亲的那几位银甲护卫收队离开后,整个院子更显冷清,除却两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帮着收拾行李嫁妆,府上主事的一个都没见着。

虞小满被虞桃安置在屋里唯一一张雕花木床上。视线受阻,他只能看见往来穿梭的几双脚,穿海棠色绣鞋的是虞桃,其余两位分别穿藕色和雪青,没有一点办喜事的样子,倒像被临时调派来的。

果然,干了不到一刻的活儿,两人就匆忙拜别,说前屋有客人手不够,大夫人让忙完赶紧回去。

人前脚刚走,虞桃后脚就骂开了:“什么人手不够,我看压根就没打算管咱们吧?”

没外人在,虞小满掀了盖头环视四周,见门梁上挂了红绸,窗户也贴了大红喜字,道:“管了的呀。”

虞桃是作为陪嫁丫鬟跟来的,此刻身份还没完全扭转过来,翻着白眼道:“但凡体面点的人家,纳个妾排场都比这大。”

虞小满听得懵懵懂懂,心道村长也没给几件像样的陪嫁,也没脸要求人家隆重对待呀。

不过就算没经历过嫁娶,陆府对于这门亲事的怠慢,虞小满也不至于全无察觉。他只是被即将见到恩人的喜悦冲昏了头脑,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

趁虞桃被嬷嬷叫到外面说话,虞小满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在屋内转悠。

这里应该就是陆戟的住处了。

当年为他所救之后,尚未化形的虞小满数度游到岸边,期盼再见救命恩人。那时陆戟在虞家村附近习武,闲暇时来海边休憩,真让虞小满碰上几次。

彼时陆戟年少,低头望着水里游动的鱼,勾唇浅笑:“你不是上回在岸上搁浅的小鱼吗?怎么,这回是来谢我的?”

鱼形的虞小满摇头摆尾拼命地游,似在用身体语言回答是是是。

少年陆戟觉得他这迫切的模样有趣,一跃而起坐在礁石上,跷起一条长腿,先是仰头望碧空,任海滨新鲜潮湿的空气盈满肺腑,再垂低视线时眼中漾着几分笑意,玩笑般地同水里的鱼儿说:“我叫陆戟,你叫什么名字?”

屋里陈设简单素雅,书桌上堆放着几本古籍,底下压着的宣纸上杂乱无章地写着几排潦草的字。

虞小满化形不久,识字不多,只觉这字张狂锋利,和当年的陆戟一样意气风发,飒爽张扬。

当时有口说不得,情谊无处表,现下虞小满身处陆戟的卧房,想到今晚就能见到他,忽然有些紧张。

生怕自己毛手毛脚弄乱陆戟的东西,虞小满乖乖回到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将销金红帕子盖回头上,遮住因为期待浮起红晕的脸庞。

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

日头偏西,虞桃敲门而入。嬷嬷先前交代过,说丫鬟总待在主子房里不合规矩,虞桃只好隔段时间敲下门,问虞小满饿不饿。

“不饿。”虞小满第五次回答,坐直身体,问,“陆……我说将军,他来了吗?”

虞桃扭头往前院张望:“没呢,刚才那位云萝姑娘路过,说前头摆了几桌,正喝酒呢,一时半会儿估计过不来。”

虞小满霎时松了肩膀,放松的同时又有些失落,轻轻“嗯”了一声

掌灯时分,周遭更静了。虞桃怕黑,倚在门边同虞小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自己家里务农,若不是长兄缺钱娶媳妇也不会把她送到村长家,又说虞家村虽然地方小,不过依山傍海空气新鲜,天气也比这地处北方的京城暖和许多。

将将勾起虞小满对海底的思念,虞桃又换了话头:“欸,你在虞家村的时候,有没有相好啊?”

本朝民风开放,海底的鲛人族亦受其影响,可虞小满听了这话还是无端地羞臊:“没,没有啊。”

“那等会儿陆将……”虞桃拍了下自己的嘴,根据附上规矩改口道,“等下大少爷来了,你打算怎么伺候?”

虞小满忖度片刻,说:“给他打水擦脸,宽衣洗脚?”

虞桃噗嗤笑出声:“你是少奶奶,哪用得着干这些。”

“那我该干些什么?”虞小满没了主意。

“我也不晓得,嬷嬷走前没说。”还是个黄花大闺女的虞桃也跟着苦恼,“不过听说那陆……大少爷早过了弱冠之年,他该是清楚的吧。”

虞小满掰手指算了算,按照人间年岁,陆戟已经二十有二,娶亲虽晚,但这种事他也是头一遭经历,说不定也无甚经验呢?

这边虞小满兀自着急,那边虞桃望月叹息:“都说人生两大乐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洞房花烛到底有多快活啊……”

快不快活虞小满不知道,他只知道等待这件事有多难熬。

他等了七个年头,眼下这一夜竟比那七年还要漫长,他坐得腰僵腿麻,恨不能找条河,回水里泡一泡。

月上中天,困倦席卷,虞桃熬不住回房睡下了。

没人同虞小满聊天,随着意识模糊,他身子歪斜,脑袋抵着木头立柱,面朝窗外挂着灯笼的方向,沉重的眼皮缓缓下坠。

陆戟推开门,目及的便是一身火红嫁衣的新娘坐在床边打盹的景象。

只一眼便移开视线。屋前建有坡道,方便四轮车滑行,陆戟手扶门框,肩臂施力一抻,连人带车上进入室内。

屋内看不见一张椅子,桌子也都改为合适高度,昨日心烦气躁时随手写的字还丢在桌面,边上白日里刚摆的果盘也未动过,陆戟将自己屋里的陈设逐一扫过,面容沉静,不露喜怒。

他是来取东西的。

今日的喜事于他来说甚是荒唐,他本不欲参加筵席,一早就起身打算出门,临到门口被太夫人挡了路,指着祠堂方向质问:“婉儿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你成家立业,眼下你伤了腿业是立不成了,妻也不愿娶,难道想让她在地下不得安生?”

婉儿是陆戟亲生母亲的闺名。

那场意外后,去世的母亲成了唯一能牵动陆戟情绪的存在,因而他再三咬牙,终是没避开这场做给外人看的戏。

方才在前院,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官家子弟语带调笑说要闹洞房,还要瞧瞧新娘子漂不漂亮。

不知哪个插了一嘴,说这新娘子是乡下渔村来的,身上怕是还沾着腥味,话音未落满堂哄笑,唯有端坐其中的陆戟眉眼淡漠,如死水般波澜不起。

若是放在三年前,此等言语必定激得他怒发冲冠拔剑相向。

思及此,陆戟扯动嘴角,似在自嘲。

三年前,谁人敢在他面前如此造次?

这番假设根本毫无意义。

虞小满是在听到动静的时候醒的。

木轮转动碾压地面的声音,剑鞘触碰墙面的轻响,即便饥困交加,鲛人的感官依旧敏锐,他腾地站起来,警惕道:“谁?”

睁大眼睛瞪了半晌,才记起自己还盖着红盖头。虞小满抬手胡乱抓了把流苏,眼皮一抬就撞上一双冷冽的眸。

两人的对视以虞小满扯落盖头终结。他一屁股坐回床上,按住狂跳不止的胸口,一开嗓声音都在抖:“陆……大少爷?”

试探的问句久未得到回应,虞小满听着木轮滚向门口的声音,急得差点再次坏规矩自己把盖头掀了。

他还没看清陆戟的脸呢!

像是听见他的心声,四轮车停在门口,耳边传来对话声,另一人听着像迎亲队伍里那个凶巴巴的银甲护卫。

“老爷吩咐了,仪式需得做足,以免落人口舌。”

“还要我做什么?”

“至少挑了盖头,喝过合卺酒。”

门口的人似在犹豫,俄而还是返过身,不疾不徐地往床边行来。

视线范围所限,虞小满只看见一双置于四轮车木质踏板上的脚,和一段衣袍下摆。普通的皂靴,鸦青色常服,与他的盛装打扮比起来,陆戟的穿着朴素得不像个新郎官。

正想着,眼前乍现的亮光令虞小满猛然一怔,回过神来瞧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里捏着一柄系了红花的秤杆,才知道在脑袋上的捂了几天的红盖头总算被挑开了。

紧接着便是“当啷”一声钝响,虞小满心头跟着一跳,只见那秤杆被随手扔在一旁,不知何时进门的丫鬟云萝捧上托盘,里头并排放着两杯酒。

陆戟率先执起一杯,抬臂举高,无声地指示下一步行动。虞小满忙拿起另一杯,胳膊相勾时,两人的距离猛然拉进,无需刻意寻找便能将对方的面孔一览无遗。

虞小满还是条鱼的时候,就知道陆戟长得好,那英挺眉目他曾在梦里细细勾勒,用手指在滩涂上寸寸描摹,所以从嬷嬷口中听闻虞梦柳不肯嫁的原因是“陆将军又老又丑”,当时便觉好笑。

可七年时光于鲛人来说是生命中很短暂的一部分,于人类来说则足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譬如通过眉眼隐约能看出眼前人便是当年的少年,而棱角锋利的轮廓,赛雪欺霜的面孔,以及凝结于眸底的孤冷沧桑,都在告诉虞小满,他变了,与从前不一样了。

陆戟仰头,喉结一滚,将杯中酒尽数饮下。他甚至没耐心等虞小满把酒喝完,就兀自抽回手臂,把空酒杯放回托盘里,扶着矮几转动四轮车,扭身便走。

虞小满匆忙抿了口酒,被呛得咳嗽也顾不上,急道:“去哪儿?”

陆戟不答。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

这回给了反应,却打断了虞小满期盼已久的互通姓名。

“这间房以后归你。”陆戟没有回头,声音里都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明日随我去前院奉茶,之后你在府上便可自由了。”

虞小满听不懂。

他不想要什么自由,他想报恩,想让陆戟变回从前潇洒恣意的模样。

可陆戟没工夫听他说,将取到的佩剑挂于四轮车的左手边,便在门口护卫的帮助下行出门去。

着深色素衣的背影走进夜色,开阔平整的肩和挺直如松的背脊令人不禁想象,假若他能站起来,该多么高大挺拔。

而如今,原本在沙场上纵马驰骋、挥斥方遒的他只能坐在这张狭小的木椅上,行走都需借助他人的力量。

抬手摸了摸隐隐抽痛的心口,虞小满有些迷茫地看着贴着大红喜字的门扉在眼前合上,未出口的话哽在喉间,须臾便消失了。

吹熄蜡烛,虞小满合衣躺在铺了鸳鸯被的喜床上,侧过身,从怀里摸出一块叠成四方的锦缎。

此物名为鲛绡,质地薄如蝉翼,触手绵软细腻,在黑暗中发出莹莹微光,是虞小满花费不少精力收集材料编织而成。

今日瞧着陆戟的身形比他预想中高不少,所以虞小满一点也不着急,多给他些时间重新做一条才好。

半梦半醒间,少年陆戟神采飞扬的笑容与方才见到的冷峻面孔重叠,虞小满抱紧怀里珍贵的礼物,唇瓣微启,将在心中练习许多遍的话念了出来:“我叫虞小满。”

姓随了虞家村,他们都姓虞。

名来自节气,是七年前你救我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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