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征把车停在路边等了三十分钟左右,见闵成舟常开的一辆吉普沿着山路慢慢爬上来,然后停在路边,下来一名便衣刑警。
“纪医生是吗?”
便衣隔着老远向他高声问道。
因为两人的距离隔得较远,而纪征又不习惯向人喊话,所以只点了点头。
便衣道:“走吧,跟着我的车。”
纪征开车跟在他后面,下山后绕过两条巷子,最后把车停在一户盖了三层花园楼房的大门口。纪征跟着他穿过大门往里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便衣道:“这家的女主人叫唐雪慧,陈佳芝说唐雪慧在翟文刚出事的当天晚上去她家里送过挂烫机,我和闵队就过来看看。”
纪征从他这三言两语中迅速提炼重点;闵成舟跟他说过,翟文刚和友人说起过他的猎|枪丢了,而翟文刚发现猎|枪丢失的时间是7月30号。陈佳芝至今不承认是她开枪杀死了丈夫,也声称自己不知道那把丢失的猎|枪为何会出现在她的床底下。或许是因为她的坚持,所以闵成舟把猎|枪的来源当做一条排查线索,在猎|枪丢失的7月28号之后,所有进入过翟文刚家里的人都具有嫌疑。
其中就包括向陈佳芝借用挂烫机的唐雪慧。
小院被打理的整整齐齐,两边花圃中种满了整齐一色的月季,月季花很神奇的保持了一般高度,其间连一根杂草都没有,连草坪的边角都修剪的整齐划一,是极其高明的园艺师的杰作。
纪征在花圃边看到几把手锯和铲子之类的园艺工具,那些工具也按照大小排列,干净的一丝泥土都没有。他看着那些在阳光下闪耀着锐利锋芒的工具,又一次感受到了在学校门口被黑面保安注视着的寒意。
他一眼看出打理花圃和草坪的是一个支配性极强的人,而这样的人大多拥有完美型人格的所有弊端,以及具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们走到门首下时,房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个白白净净十分漂亮的女孩儿站在门口,看着他腼腆地笑了笑,并不说话。
“艾露,你今天还没有练琴,不能出去玩。”
一道温柔又不失威严的女性嗓音从客厅里传出来,唤回了想要出门的女孩。
叫艾露的女孩像是被叱骂了一样,脸上惶惶失色,转过身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说:“但是我和冰洁说好了——”
唐雪慧依旧微笑着说:“快点上楼练琴,我在楼下要听到。”
艾露还想为自己争取:“妈妈,我能不能晚上回来——”
唐雪慧道:“今天有客人在,妈妈不想跟你发脾气。”
艾露委屈地咬了咬下唇,一言不发地上楼了。
纪征打量着唐雪慧,见她三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件合身剪裁的孔雀蓝旗袍,头发整整齐齐的盘在脑后低低地挽了一个发髻,气质高洁又优雅,眉眼处光彩照人。
闵成舟坐在唐雪慧对面,对纪征道:“你先等我一会儿。”
或许闵成舟的意思是让他出去等一会儿,但是纪征装作没听出来,走进客厅坐在闵成舟身边,对一直注视着他的唐雪慧微笑着点了点头。
闵成舟看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继续被之前被打断的谈话:“唐女士,你刚才说你在8月2号去翟文刚家里找陈佳芝借挂烫机是吗?”
唐雪慧客客气气地笑了笑,道:“是的,因为我家里的挂烫机坏了,所以我找佳芝接她的挂烫机。”
“那你几号归还挂烫机?”
“四号,就是昨天。”
闵成舟看着她说:“也是翟文刚死亡的那天。”
唐雪慧微低下头叹了声气,悲惋道:“真的很不幸。”
闵成舟没有理会她这句悼词,道:“我想知道你还挂烫机的准确时间。”
唐雪慧稍想了想:“嗯......晚上十一点左右。”
“为什么这么晚去还?”
“我知道佳芝一般都睡的很晚,我又刚好想起来了,所以就送回去了。”
回答完警察的问题,唐雪慧稍稍把主动权拉到自己这边,笑问:“警官,我想知道你们今天为什么来找我?我去还挂烫机有什么问题?”
闵成舟当然不能告诉她,他们正在排查到底有没有人把翟文刚丢失的猎枪藏在陈佳芝的卧室里,用来嫁祸给陈佳芝。
但陈佳芝也亲口说了,唐雪慧去还挂烫机时并没有携带其他东西。所以唐雪慧虽然选择在翟文刚死后两小时去还挂烫机有些可疑,但是目前没有证据能证明是她把|猎枪带回了翟文刚家中。
闵成舟什么都没解释,只道:“希望你配合我们调查。”
茶几上放着一只一尺来高的沙漏,白色的细沙从沙漏的缝隙里一点点往下流,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闵成舟和唐雪慧谈话时,纪征一直关注着唐雪慧,发现她每隔五秒钟左右就会看一眼茶几桌角处的沙漏,似乎那沙漏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纪征本以为她不喜欢沙漏的噪音,却看到她在沙漏里的白沙流完之后立即将沙漏倒置,白沙又开始从上往下流,才知道原来她是不允许沙漏停止工作。不仅如此,纪征还看到茶几下的挡板上放着一盒已经用了一半的彩色蜡笔,那些蜡笔有十二种颜色。纪征本觉得如果那盒蜡笔是由唐雪慧整理的,那么唐雪慧一定会按照目前流行于市的彩虹色的顺序摆放这些蜡笔,毕竟唐雪慧的强迫症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但是纪征稍微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些蜡笔并不是按照‘赤橙黄绿青蓝紫’排列,而是蓝色、橘色、绿色、棕色、灰色、白色、红、黑、黄、紫、粉、绿、这一顺序排列。这样的排列似乎不成色谱顺序,与房间里其他被摆放的整整齐齐,连茶杯都按照从小到大顺序排列的风格截然不同。
纪征心里顿生疑窦,又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性,这盒蜡笔的主人俨然是正在上学的艾露,那么蜡笔是否是由艾露收拾?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是否属实,纪征借着从茶几上端茶杯的动作,故事把蜡笔盒碰掉,蜡笔全都撒出来落在了地上。
“抱歉。”
纪征放下杯子弯腰捡蜡笔和蜡笔盒,刚捡起最后一根红色蜡笔,就见一只带着玉镯子的细白手腕伸到他面前,唐雪慧说:“没关系,我来收拾。”
纪征把蜡笔和盒子交给她,她边和闵成舟对话,边把蜡笔一根根地装填在盒子里。
当看到她把第一根蓝色蜡笔拿起来放进蜡笔盒时,纪征心里微微一沉,脸色蓦然间凝重了一些。然后他不动声色看着唐雪慧把十二根蜡笔摆放成和方才一模一样的顺序。
和唐雪慧的谈话很快结束了,闵成舟带着队伍和纪征一起离开唐雪慧家。
纪征在他的示意中坐进一辆警车后座,闵成舟关上车门问道:“你刚才说有什么要紧事?”
纪征道:“翟小丰或许不是翟文刚的亲生儿子。”
闵成舟眼神一变:“你怎么知道?”
纪征谨慎道:“你也知道?”
闵成舟迟疑了片刻,道:“我们查过翟文刚的病例,发现几乎每年都会去男|性医院做检查,后来我们找到医院的医生,医生说他先天精子异常,没有生|育能力。”
闵成舟查到隐情的和他了解到的隐情有些出入,纪征很快放弃了从保安口中得到的讯息,选择相信闵成舟,因为翟文刚很有可能为了维护自己男子尊严,而谎称妻子患有无法生育的隐疾。
纪征没有计较这一点,直接问:“翟小丰是怎么来的?你查过了吗?”
闵成舟道:“我们问过陈佳芝,她说是从远方亲戚家里抱养的。目前正在核查。”
纪征斟酌了片刻,道:“成舟,我了解到的情况和你说的不一样。”
闵成舟无暇顾及他的渠道是什么,忙问:“哪里不一样?”
纪征道:“白鹭中学的保安说翟小丰是翟文刚从人贩子手中买的,而且翟文刚也参与这种生意,白鹭镇所有买进来的孩子都经过他的手。他大概是联系买卖双方的中间人角色。”
闵成舟大吃一惊,怔愣了片刻才道:“哪个保安?”
“上次咱们在校门口见过的那个年老的保安,他应该还在学校,你现在派人去找他还来得及。”
话音没落,闵成舟推开车门喊道:“去两个人,把白鹭镇中学的老保安带回来!”
便衣什么都没问,立即出发了。
闵成舟又呼通一声把车门拉上,神色有些激动:“纪征,如果这条消息属实,我向上面申请给你发锦旗。不不不,发奖金。”说着又看他一眼:“不过你应该啥都看不上。”
纪征淡淡笑了笑,摘下眼镜重新戴好,道:“如果翟文刚真的是中间人,我想他应该和四个月前失踪的孩子有关。”
闵成舟一拍大腿:“你说的没错,那个叫秦莉丝的小姑娘没准儿就是他弄出去的。”
纪征却不这么想,他想找到的是失踪的哑巴男孩。
很快,闵成舟接到一通电话,保安已经找到了,正在把人送到镇上派出所。
纪征很有眼色地下了警车,和闵成舟分手后开车沿着下山的公路往回返。
在车上,他接到燕绅的电话,燕绅问他在哪里,提醒他记得准时参加晚上八点钟在顶楼宴会厅举办的酒会。
他只说下山散心,正在回酒店的路上,末了保证准时出席。
燕绅没有再回复他。
回到酒店是下午五点钟左右,距离酒会开始还有三个小时,纪征把携带的一套西装交给酒店工作人员熨烫,然后就在房间里休息。
酒店房间隔音很好,但是阳台的窗大敞着,楼下人来人往的声响依旧顺着海风吹到了他的房间。他掀开一层白色薄纱窗帘,站在阳台往下看,看到燕绅的男助理和女秘书站在酒店后门门后,正在迎接前来参加酒会的宾客。
在那群人中,纪征只认出一位国内很出名的导演,其他光鲜亮丽的男女大都是新鲜面孔。他隐约猜到了燕绅召开酒会的用意,燕绅控股着一家影视公司,这次邀请娱乐圈的人参加酒会,应该是一次‘招商’。
他正看着楼下一张张言笑晏晏的脸,听到放在卧室床上的手机响了,他回到卧室拿起手机又返回阳台上,在一张藤椅上坐下:“喂?”
小姜笑道:“哈喽纪医生,没打扰到你吧。”
纪征淡淡笑道:“没有,有事吗?”
小姜支支吾吾了一会儿,陪着小心说:“那个,秦女士早上来找你了。”
纪征想了想:“秦璟?”
“是的。”
纪征有些意外:“她找我干什么?”
“她说有事找你,我说你休假了,但是她不相信。”
小姜把话说的吞吞吐吐,纪征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她问我你去哪里了,我觉得告诉她也没什么事,就说你去白鹭镇度假了。她走了以后我有点担心她会——”
小姜觉得自己生了事,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但是纪征却听得明白,小姜担心秦璟会来找他。
纪征静静地沉思了片刻,道:“没事,你不用管了,我现在给她打电话。”
他挂了小姜的电话,找出秦璟的电话拨出去,但是没人接,再打一次还是没人接。
他忽然觉得自己忧患过重,秦璟找他或许并不是为了私事,更不会跨越半个城来找他。秦璟是个很端庄很矜持的女人,她不会做出这么折价的事。
像是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纪征回到卧室把窗帘拉上,想在酒会开始之前补个觉。
两个小时后,他被门铃声吵醒,醒来率先朝窗外看,发现天色已经黑了,刮了一天的风终于静了下来,海浪声缥缈且悠远。
他从床头柜上摸到眼镜戴好,走出卧室去开门。
他本以为敲门的人是帮他熨衣服的酒店工作人员,打开门却看到和他见过一面的燕绅的女秘书。
秘书提着一套被透明袋子装着的深蓝色西装,手腕上还挂着一条蓝白色条纹相间的领带,对纪征笑道:“纪医生,燕总让我给您送衣服。”
纪征站在门口,没有把她请进来的意思,右手中指抵着镜片中间的镜框轻轻往上推了推,笑道:“我自己会准备衣服。”
秘书面带请求道:“这是燕总特意吩咐我给您准备的衣服,您还是换上吧纪医生,不然我没法向燕总交代。”
纪征向来不是善于为难人的人,纵然他很不想接受燕绅的安排,也被身不由己的女秘书说服了,于是接过了秘书手中那套崭新的西装。
秘书忙把领带递给他:“还有领带。”
纪征提着西装转身往里走:“我从来不戴领带。”
他换上西装,用啫喱水简单打理了一下头发,身姿英挺地推开卧室房门走出来的时候,秘书眼底轻轻震了一下,愣了愣神才跟在他身后走出房间。
酒会在顶楼宴会厅举办,只要搭电梯上去就不会迷路,可即便如此燕绅还是派秘书来接他。纪征站在电梯里整理衬衫领子的时候不免想到另一层原因,或许燕绅并不是担心他找不到地方,而是以防他临时改变主意不参加酒会,所以他派秘书来不是为了给他领路,或许是为了‘监督’他。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似的,纪征看到站在他斜前方的秘书在低头按手机,他无意中扫过秘书的手机屏幕,看到她正在输入‘纪医生在电梯里,马上就到’。
纪征平静的眉宇深处显出一层不易察觉的怒气,这种被人操控着一步步往前走的身不由己的感觉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电梯很快升到顶楼,秘书率先走出去,领着他转过一条走廊就到了宴会厅入场口。两边站着几名保镖和酒店方的保安,里面已经人来人往,觥筹交错了。
纪征正要和秘书一起进场,察觉到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他停下脚步拿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秦璟’的名字。
“纪医生?”
秘书抬手引向宴会厅,示意让他进去。
纪征道:“稍等。”然后拿着手机走开几步,站在避人烟的墙边接通了电话:“喂?”
秦璟道:“纪医生,我是秦璟,你在哪里我有事找你。”
仅从她慌乱的语气中,纪征迅速得到一个很让他不愿接受的判断,秦璟‘旧病复发’了。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你和谁在一起?”
“司机,我和司机在一起。”
听到她身边有人陪着,纪征才把自己的位置告诉她:“顶楼宴会厅,我在入场口等你。”
他挂了电话,秘书又催他进场,他说:“我有点事,待会进去。”
秘书不好说什么了,只能自己先进场。
纪征站在墙边等了五分钟左右,看到刚才他和秘书经过的那条走廊里转出秦璟和司机的身影。
时隔一个月再见到秦璟,纪征竟有些认不出她了;秦璟瘦的厉害,总是保养的光滑白嫩的皮肤现在像是一团被揉皱的白纸,眼角竟然露出一条皱纹。她穿着名牌套裙,化着淡妆,可以看出她精心打扮过,但依旧掩饰不住她干涩无神的双眼和脸上的疲态。
她踩着高跟鞋小跑冲向纪征,跑到纪征面前时脚下忽然没踩稳,右脚一崴就要往一边倒下去。
纪征及时扶住她的胳膊:“当心。”
她窘迫地红了脸,低声道:“谢,谢谢。”
纪征松开手,又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张随身携带的纸巾递给她:“找我什么事?”
秦璟接过纸巾擦了擦没有拭粉的脖子,刚才还一副急迫地向和他说些什么的样子,被他一问,神色又茫然起来,恍惚了一阵子才抬眼看着他问:“纪医生,你为什么把我推给别人?”
纪征已经料到了她的来意,只是没料到她会说的这么直接,斟酌了片刻才温声笑道:“我没有把你推给别人,姜医生比我更有经验,比我能帮助你更多。”
秦璟急切地打断他:“但是我不想让姜医生给我做心理咨询,我讨厌他,我不想和他说话!”
纪征默了默,脸上神情严肃了一些:“别这样说,姜医生是我们当中最有能力的医生。”
秦璟忽然上前一步,干涩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些湿润的水雾,迫切地看着纪征说:“纪医生,你能回来吗?拜托了,只有你能治好我。”
纪征本因对她的同情而有些动摇,但是从她口中听到‘你能回来吗’这句话,陡然发现原来事态已经如此严重,所以他不得不拒绝,即使这样做很无情。
他说:“对不起,姜医生比我更好。”
秦璟的眼神慢慢散开了,脸上又露出茫然的神色,怔怔地看着纪征一会儿,忽然问:“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讨厌我了吗?”
纪征道:“秦女士,我是你的心理顾问,也是你的医生,我们之间只能存在工作关系。”
他把话说的很委婉,也把秦璟拒绝的不留一丝余地。
听了他的话,秦璟脸上空茫茫的,不知在想什么。
纪征正要把站在一旁的司机叫上前,让他把秦璟送回去,余光忽然瞥见对面走廊里走出来一个身穿白色抹胸礼服的女孩儿,是他在深海俱乐部见过的晓婷。
“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
他如此对秦璟说,然后对秦璟的司机招招手,示意司机照顾秦璟,然后迈步朝对面走过去。
晓婷独身一人走在走廊里,正在低头看手机,纪征径直朝她走去,时刻注意她周围有没有第二个人出现。
就在他即将堵住晓婷的时候,一间配酒室的门忽然打开了,女服务员端着一只盛满高脚杯的托盘走出来,和脚步急促的纪征打了个照面。
纪征及时忙往旁边扯了一步,但还是撞到了女服务员手中的托盘,几只高脚杯倒了,调好的鸡尾酒流在了地板上。
就在发生意外的一瞬间,叫晓婷的女孩和他擦肩而过,走进了宴会厅。
“对不起先生,没弄脏您的衣服吧?”
女服务员忙问道。
纪征见晓婷已经走了,索性蹲下身帮女服务员捡地上的酒杯碎片:“没事,是我抱歉才对。”
在和女服务捡碎片的时候,纪征看到她的手腕内侧纹了一朵小小的格桑花,这个别致的纹身使他有兴趣想知道女孩儿的长相,于是抬眼看向她的脸,看到一张颇有异域风情的清秀脸庞。
女孩儿对上他的眼睛,笑说:“先生,您去卫生间洗洗手吧。剩下的我来收拾。”
纪征再次向她道歉,然后在卫生间洗了洗手,迟了很久才走进宴会厅。
里面人很多,纪征一眼扫过去,一个人都不认识,所以在外场挑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他还没有在人群中找到晓婷,燕绅的秘书先一步到了,秘书弯下腰把中心台位置指给他看,在周围欢声笑语的交谈声中微微拔高了音量,道:“燕总在那里。”
纪征点点头,并没有挪步过去的意思。
秘书站在他身边等了一会儿,见他始终不为所动,就静悄悄地走开了。
大概十分钟后,燕绅引着几个人从热闹的人群中脱身,往安静的外场走来,他很快发现了独自坐在沙发上的纪征,他只朝纪征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领着人在纪征旁边空出来的几张沙发上坐下。
纪征被动的处在他不喜欢的场合里,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本就打算和燕绅碰了面就走,现在燕绅看到了他,也就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他拿出手机编辑信息,委婉地向燕绅请辞,信息刚写完正要发出去,就见面前站了一个人,问他:“先生,喝香槟吗?”
他抬起头,看到侍者打扮的女孩子笑吟吟地看着他,是他刚才在走廊里不小心撞到的女服务员。这女孩活泼又开朗,没有一般服务员唯唯诺诺的气质,很有几分自来熟的可爱性格。
纪征接住她递过来的高脚杯,拿在手中没有喝,笑道:“谢谢。”
女孩往他手上看了看:“你的手没事吧?刚才我发现我掌心扎了一块儿碎玻璃,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呢。”
纪征笑道:“我没事,谢谢。”
女孩儿大大咧咧地摇了摇头,道:“有事尽管叫我。”
“好。”
纪征目送她离开,看到她没走几步就被和燕绅坐在一起的一众人叫住,她托盘里的香槟很快被分了干净,她要走时,坐在燕绅身边的国内名导演忽然叫住她,问:“小姑娘,你是不是新|疆人?”
女孩回过身答道:“我是汉人,但有少数民族血统。”
导演道:“我就说嘛,长得这么漂亮,像海伦娜年轻的时候。”
一群人迎合着导演,拿这女孩开起不算恶意但也绝对不善的玩笑。
纪征听着那边的动静,余光能看到站在他们中间的女孩,看到导演向女孩发出邀约演他下部电影中的女配角时,女孩明显的招架不住了,脸上的笑容变得窘迫且僵硬,神色无措。
纪征把端在手中的高脚杯放在桌上,稍稍拔高了嗓音向女孩儿道:“服务员,帮我倒杯水。”
女孩儿应了一声,连忙从一群男人中间脱身,向纪征投去感激的眼神,急匆匆地走了。
纪征看着她走出宴会厅,然后把刚才编辑好的短信发给燕绅。
燕绅很快回复——你什么意思?
纪征如实道;有点累,想回去休息。
燕绅没有再理会他。
纪征装起手机,起身离开了宴会厅,正要乘电梯下楼时忽然在空寂的走廊里看到晓婷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他当即改变线路,朝晓婷走过去,这次终于顺利的把她截停在洗手间门口。
纪征道:“你好。”
晓婷看到他,眼神一亮,很开心地笑了:“啊,你好。”
她还记得这位在深海俱乐部帮她化解尴尬的绅士,并且对他的印象非常好。
纪征微笑道:“很巧,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晓婷道:“是啊。”说着看了看宴会厅,脸上有些害羞:“我是陪韦少一起来的。”
纪征点点头,知道或许很快就有人来寻她,于是开门见山道:“你那天在深海俱乐部落下了东西。”
“什么东西?”
纪征从口袋里摸出一枚vse字样的胸针递给她,紧盯着她的脸。
晓婷看到胸针,愣了一下,像是被曝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般连忙把胸针拿过去紧紧攥在手中,低声道:“谢谢,我还以为丢了。”
纪征看着她的脸说:“这次要收好,弄丢了会很麻烦。”
晓婷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像是在向他询问什么。
纪征面不更色地笑道:“这些事我都知道。”说着顿了顿,补充道:“燕少都告诉我了。”
晓婷恍然,对他说:“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纪征佯作不理解:“为什么?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晓婷低着头,脸上浮现羞惭的神色:“维萨里的女孩子,还不够丢人吗?”
从她口中听到‘维萨’两个字,她虽说的轻巧,但是却在纪征心里狠狠凿出两个洞。他的眼眶微微发热,用力沉下去一口气,面色无恙地笑道:“怎么能这么说。”他停了停,语气更沉:“以前很有名的女演员黎晗,不就是你们的一员吗?”
晓婷已经把他当做知情的一份子,且对他留有几分信任,听了他的话,脸色更加复杂,犹豫片刻才道:“可是黎晗最后不还是——”
话未说完,纪征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晓婷。”
他回过头,看到韦青阳和燕绅并肩走了过来,燕绅端着一杯酒,脸色阴冷。
韦青阳看了看晓婷,又看了看纪征,最后又看了看燕绅,忽然笑了出来,对纪征说:“纪医生喜欢晓婷?好说啊,只要燕少同意,我把她送给你。”
晓婷忙道:“不是,我们只是在聊天——”
韦青阳喝道:“轮得到你说话?!”
晓婷脸色一白,低头不语。
韦青阳的脸色忽然变得暴躁,目光阴狠地盯着晓婷:“还不滚过来!”
晓婷跟着韦青阳走后,走廊里只剩了燕绅和纪征两个人。燕绅端着装有红酒的高脚杯走到纪征面前,面无表情地看了纪征片刻,然后慢条斯理抿了一口红酒才问:“刚才,干什么呢?”
所有的答案在心里得到印证后,纪征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像石化了,冰封了似的。他看着燕绅,眼神就像那天在办公室里,初次从他奶奶口中听到他的英文名一样冷峻。
他用力咽下去一口气,才说:“聊天。”
燕绅冷笑一声:“那你在进场之前和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拉拉扯扯,又是在干什么?”
疯疯癫癫的女人说的应该就是秦璟了,纪征没料到他和秦璟的会面也被眼神看在眼底。但他现在没有任何心思去和燕绅敷衍,周旋,所以只冷峻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燕绅在等他说话,等了几秒钟就不耐烦了,再度冷笑道:“还有刚才在宴会厅里,伟大的救世主,你又在干什么?”
纪征这才知道,燕绅对他的愤怒来源于他搭救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儿。
燕绅的眼睛里逐渐漫出异常清晰的鄙夷和轻贱,对他说:“你还真他妈的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起初,燕绅并不是很愤怒,在遭到纪征冷处理之后才心生怒火,他看着纪征冷漠的、毫无情绪的脸,之前对于此人风花雪月的幻想全都不存在了,他现在只想激怒纪征,践踏纪征的尊严,让纪征和那些对他俯首帖耳的走狗同流合污。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很喜欢纪征孤高和清贵,他更喜欢一条对他唯命是从死心塌地的走狗。
但是就在刚才他突然发现,他想要的,纪征永远都做不到,或者说纪征不屑于给他,所以他很愤怒。他漫着冷光的双眼嘲弄地看着纪征,又说:“贱种。”
这话非常不好听,而且十分伤人,但是纪征并没有被他伤到。在被燕绅侮辱之后,纪征才算是认识了燕绅,并且很清楚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已经风流云散了,所以他心里轻松了不少,看待燕绅的眼神又回到见他之初那样的陌生且冷漠。
短暂的僵持过后,纪征忽然笑了出来,依旧谦和且儒雅道:“既然燕总说完了,那我就告辞了。”
燕总脸色阴冷,忽然把手中的高脚杯朝他砸了过去。
高脚杯撞在纪征的胸口上,往下跌落,红酒沿着杯口飞出来浇在纪征的脸上和身上。
纪征丝毫不躲,只是在被泼了一身红酒后摘下被红酒弄脏的眼镜,眼角挂着鲜血似的红酒残沫,然后对燕绅淡淡一笑,道:“再见。”
说完,他拿着眼镜转身上楼了。